他所想的只有一件事。
柳通判交给他的奏章绝对不能被这场火毁了!
赶来救火的店主恰好目睹了这一幕。发了疯的周建不顾阻拦地冲进火海,一截断木从他头上砸下,却没有扭断他的脖子,而只是拦住了他的脚步。
店主两只眼里瞪出火来,大喝一声,箭步冲向这场大火的肇始者,拉了他的衣领便往回扯。周建挣扎了两下,竟顺从了。
救了人回来,店主心中也后怕不已,正准备破口大骂一通,却看到周建以手掩面,仆倒在地。他伸手扳过周建的右肩,一眼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又倏然收回手。
对着那半边血肉模糊的脸,他张大了嘴,骂不出一句话。
…………………………………………
“可怜。”白先生看着躺在床上的徐多金说道,语气里却听不出同情的意思。
卧房中,灯烛明亮,把徐多金的脸映得如同一张纸。他不时露出痛苦的神色,额角的冷汗刚一冒出,便被丫环用绢绸拭去。
“万幸算是活下来了,在你生辰之日发生这样的事,想必你也不好受。”
白先生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来,看向那个低头垂泪的女子。
徐秀依然是白天盛装的打扮。她听了白先生的话,轻轻抬起头。疲倦的脸上,妆容已被眼泪洗净,她看上去悲戚而又无助。
“多亏了白叔叔,我爹他才能活命。只恨我,什么也不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爹受苦。”徐秀哽咽着说。发现徐多金重伤的人是白先生的手下,而那救命的金疮药,也是白先生送来的。
白先生缓缓走到徐秀面前,弯下腰,伸手把徐秀脸上的泪痕拭去。
两人目光相接。白先生深深地望着徐秀,像是要把她看穿。
“我很失望。”他突然说道。
徐秀睁大了眼睛,蓄着泪水,却不敢任其流下。
“你爹受的苦,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可他不听我的劝告……”白先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那尊白玉仙人他开价多少?”
徐秀咬着唇,委屈地看着他。
“我可怜他,鼠目寸光,不知道真正的无价之宝就在他面前。”白先生侧身移了位置,让徐秀的目光直接落在徐多金身上,“不知道真情可贵,才会拿至亲之人的婚事来牟利,才会栽在色相上,几乎去了半条命。”
他清楚地知道徐多金的作为,所以,他做出的评价才如此令人信服。
一个俊逸的身影从徐秀心头掠过,随即她发现,那身影已经变成种子,在她心里扎了根,发了芽。
“我爹,他总会好起来的。”徐秀止了泪,仰起头看着对方,小心翼翼地说。
白先生轻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是啊,天就要亮了,你熬了一夜,也该休息了。记住,无论你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
他说完便要告辞。
徐秀神情木然地站起身来,亲自送白先生出了门。
回屋后,她重新梳洗了一番。徐家的宴席还没有结束,天亮后,她还要继续属于她的生辰的狂欢。
066 一生二(十)()
这个晚上,赵玄梦到了宫城。他穿着黑色的金龙袍,高高坐在宝座上。有个女人站在下首。他听不见她的厉声指责,只是盯着她翕张的檀口。
一点嫣红使他心中情绪留连。
随后,他看到那个女人像只脱离牢笼的雀鸟一样飞身出了宫外,宫墙随之土崩瓦解。无数巨大的岩石从他头顶砸下来,他大声叫喊着。
“救驾?”赵玄惊醒了,可是醒来后,他却记不清他最后喊的是救驾还是救命。
反复思量之下,他遗忘得更多。
清早,他起床后得知庞颙昨天半夜就离开,心里却不过分在意,因为他已经找到了新的消遣。
湘湘等在赵玄出门时的必经之路上,眼眶微红,一副刚哭过的样子。见到赵玄,她慌忙背过身去,拭去泪痕,才慢慢回转过来。
赵玄为她驻足。
“他走了。”湘湘望着赵玄说道。庞颙说他要离开滁州,四处游学。她有些羡慕他,但她知道自己和他不一样。
“你甘心?”赵玄好奇地问。他亲手安排了这出戏,如今主角已经退场,戏也没了看头。不过,另一出好戏也许还用得上眼前这个女人。
湘湘想起庞颙临走前对她说的话,心里又难受起来。
庞颙说,如果她学赵玄,只图一时的快意,那她将永远不能明白真正的快乐是什么。她无从分辩,因为她确实被赵玄怂恿,成了庞颙心目中贪恋一晌之欢的俗人。她用了一夜时间思量,终于想通了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决定放手了。心地善良、出身高贵的庞家公子,到底不会记得他救过一个饿得发昏、偷包子时差点被人打死的可怜虫。遇见你的前一天晚上,我又遇到了一个从天而降救了我性命的人。事后我想,老天确实待我不薄,可我却辜负了……”
湘湘说完看向赵玄,眼似秋波,双颊含着红晕。
“我第三次遇险,把你错认成庞公子,你却依然对我伸出援手。只有这最后一次,”湘湘停顿了一下,才说,“好在这最后一次,我没有辜负。”
她用双眼告白她对赵玄的殷殷情意,不一会儿,她便觉得手心变得汗津津的。
“我发现,你是越来越有意思了。”赵玄的食指轻轻划过她的颊边,最后在她的下巴处停下。昨夜的梦他忘了大半,唯独一件事物叫他难忘。
“口含如朱丹。”赵玄轻声沉吟,“这样柔美的唇,连薄情寡恩的话也说得动听极了。”
他的动作,他的声音,轻得像微风细雨,却让湘湘产生了一种本能的畏惧。
“忘了庞颙,以后,你就是我的了。”赵玄嘴角微微翘起,眼里含笑说道,“你的眼睛哭红了不好看,以后不许再哭。”
她心头颤抖着,身子也随之战栗,而能给予她这种异样感觉的人只有赵玄。
……………………………………
鸣玉街王家宅邸。
王妧一早就接到朱顶的消息。
“张伯怕是不好了,姑娘能不能去看看他,了他一个心愿?”朱顶面色沉重地恳求道。他原以为张伯的身体调养了十几年,早该恢复了。谁知一场急病发作起来,竟会要了张伯的命!
谁又忍心拒绝病重的张伯唯一的请求。
王妧应允后,随朱顶往城西而去。她觉察到朱顶焦虑了一路。
张伯的住所地处僻静,朱顶熟习地推门而入。前院无人,厅中也无人。朱顶进了正屋,王妧却止步于门外。
数声响动过后,王妧终于看到一个面带病容的老人从屋里走出来,阴郁似乎刻进了他的眼角和唇边的皱纹里。
“姑娘为何不进来,咳……”那老人咳嗽一声,缓过一口气来,才说,“看看我这疾病缠身的糟老头子,几时撒手人寰?”
“你是张伯?我从来没见过你。”王妧回应道。
张伯扯动嘴角,似乎在笑。
“的确,我离开国公府的时候,你还是个刚会学步的孩子,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府中上下每个人的心。可笑,你要走的路才刚刚开始,而我的,却在那个时候就走完了。”
张伯的形体容貌如同一个垂暮的老人,很难相信他的真实年纪尚未半百。
王妧无言以对,再多的道理都说不过摆在她面前的事实。
“我救了国公府最重要的血脉,却变成了提不了刀的废人,被老国公视为弃子,你说,这个世上到底还有没有公道?”他目光冷厉,语速不疾不徐。
“你引我来,是为了向燕国公府讨回你的公道?”王妧问。
张伯冷笑一声:“如果这世上还有公道,那么我杀了你,就是公道。”
“那朱顶的公道呢?”王妧把目光投向他身后,屋中动静全无,“他视你为值得敬重的长辈,你却让他变成背主的小人。对国公府,你从未表露出一丝怨愤,去年阿姗来滁州,你也不曾向她提起。怎么我来了,你就想到要杀了我呢?”
听了此话,张伯的脸色变了又变,瘦削的脊背好像弯得更低了。
“因为你本身就是一个欺软怕硬、口蜜腹剑的小人。”王妧继续把话说完。
张伯用他那双如鹰鹘一样锐利的眼睛锁定了王妧,当下飞拳出手,攻势汹汹,状若恼羞成怒。
王妧臂上受了一拳,不得不忍住疼痛,避开对方随拳踢出的右足。这一腿的力道足以令她失去行动能力,王妧意识到她低估了张伯的实力。
她的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却看到张伯却突然停下动作,捂着胸口剧烈喘息。
“谁让你来杀我的?”王妧盯着他青白的脸,等待他缓和下来。
这样的病躯,非但杀不了王妧,还可能加速他自身的衰亡。张伯的行为由头到尾充满着矛盾,所有的一切都令王妧看不透、想不通。
“真不愧是大小姐,区区小卒如我,根本不配杀你,是不是?”他说话时用上了气音,其中讽刺的意味却并不弱,“今天便叫你知道,性命落在一个无名之辈手里的滋味。”
眼里的阴郁散去,张伯的神色透出几分快意来。
067 一生二(十一)()
张伯再次出击后,无力支撑,扶着廊柱几乎要站立不住。
就在这时,一阵拍手声从屋中传出,一个神采奕奕的年轻男子踱步出来。
“真不错,”他拍着手说,“小老头是个忠仆,你们燕国公府如此怠慢,难怪会凉了忠仆的心。”
王妧活动了一下发麻的左臂,终于认出了对方是何人。
端王。
她不由得想起对方与镇察司的龃龉。当初在京城,她没有答应与之联手对付周充,莫非端王因此对她起了杀心?收买蓝绫来杀她的人也是端王?
赵玄目不斜视地越过张伯,向王妧走来。他轻轻一笑:“我又不会伤害你,你这么防备我干什么。”
王妧双眉紧蹙。流言说,端王患有癔症,行动不能以常理揣度。然而,端王的暴戾无情,王妧是见识过的。
“你该防备的,是像小老头这样的、把他们和燕国公府的恩怨算到你头上的人。”赵玄在她面前三尺之处立住脚步。见王妧仍不言语,他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
“不如,我替你杀了他。”他大大咧咧地说道。
王妧一听,面色陡变。她终于开口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玄抿着嘴,用不解的语气解释道:“我是在帮你啊。你想保齐王,我没有为难你。你来滁州时救的那个女人,要不是我出手,她根本活不过昨天晚上。你不感激我也就罢了,为何要这样敌视我呢?”
他看见王妧眼里似乎结着冰霜,心里不知怎的突然刺痛了一下。
听他提到齐王,王妧心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她再三思索,才终于抓住那一点灵光。她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端王会那么轻易就放过齐王,现在她有些明白了。
无论是齐王还是她,在端王眼里皆与提线木偶无异。他不会对一只木偶动起杀心,却可以心安理得地将之推入火坑。这样的人几乎不可能买凶来杀她。
“我要走的原本就是一条绝路,你也不用费心推我一把了。”王妧说道,她的神情语气已经不再带着明显的敌意,只是仍存有戒心,“若不是你煽风点火,张伯即便对燕国公府心存怨愤,也不会鲁钝至此。杀了我,于他的处境又有何助益?”
她的话同时也是说给张伯听的。赵玄的出现解释了张伯为何选在她来滁州的时候发泄怨愤,可这件事仍然有许多她不能理解的地方。
张伯平复了气息,静静地站直了看着二人。
“他都快病死了,能拉着燕国公府仅存的血脉陪葬,就算死了也是笑着死的。”赵玄说得理所当然,丝毫不在意站在他身后几步外的病弱老人,“我让你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你该感激我才是。”
王妧怔怔地,她不相信赵玄只是为了一句“感激”。
赵玄觉得可惜,他撇撇嘴,随即正色说道:“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你都错了,我会一一证明给你看。你当初拒绝我的理由是,镇国公府和燕国公府的恩怨你管不了,也不想管。可是,这些恩怨你真的躲得过吗?害老头蹉跎了半辈子、才志无处施展的人是你祖父,如今老头却想杀了你。害周充家破人亡的人是王姗,你认为周充会怎么对待你呢?”
他说完,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径自离去。
这就是赵玄的目的?证明他是对的,她是错的?
王妧立在原地想了许久,最后,她把目光放在面前那个癯瘦的老人身上。他那过分锐利的眼神已经完全收敛起来,病态褪去,张伯变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者,这才是王妧臆中的形象。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张伯等王妧打量够了才问。
王妧蹙着眉头,反问道:“你还想杀了我吗?”
张伯平静地摇了摇头。
“你把朱顶怎么了?”王妧又问。
“被我迷晕了,正在屋里躺着。”
“端王带来的人呢?”
“都撤了。”
“你制服了朱顶,没有道理拿不下我,这个破绽也太大了。”
“他对我毫无防备。”
“如果端王真的想杀我,你如何抽身?”
“屋里有条暗道,埋伏了些人,足够应付了。”
双方你问我答,竟流露出几分默契。
王妧并不着急去查看朱顶的情况。她看着张伯的眼睛,那双眼曾向她表达出主人的怨恨、愤怒和心如死灰的哀痛,可她却再也找不到这些情绪了。
“要想探清端王的虚实底细,根本不必瞒着我,在我面前演这出戏。”
张伯一时语塞,微微垂下目光,才说:“是我自作主张,任凭姑娘处置。”
能指使张伯做这件事的人,王妧只想到了燕国公。可燕国公远在京城,不可能及时做出如此详密的布置。
“以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猜疑你,朱顶恐怕也很难再全心信任你了。”
话已至此,张伯仍不愿意把其中的缘故说出来。王妧便不再开口了。今天的事对她来说不过是个插曲,她更不能越过燕国公处置张伯。
王妧临走时,张伯又对她说了一句话:“我会把这件事的始末禀告给国公爷。”
出门后,王妧把目光投向街尾拐角处,过了好一会儿,看到六安探身出来。他环顾了四周一遍,略微低着头向她走来。等他走近了,王妧看清了六安的正脸。他的嘴角破了一道口子,神情也十分淡漠。
“怎么了?”王妧问道。
“我把白先生的手下暴露给周充,被他赶出来了。”六安语气寻常。
王妧嘴角动了动。她猜,六安是因为怕痛才不笑了。但她没说出来,也没问他躲在一旁看了多久的好戏。
“走吧。”她只说了两个字。
六安终于抬眼与她相视,可王妧没等他回答,已转身往街头的方向走了。六安看着她的背影,巷陌之中的幽静和清冷像花粉一样沾上了她的衣角和裙摆,在他眼里形成了独特的印记。
他追上前去,絮絮说起昨夜周建遇袭的情形,还有他如何被围堵而受了伤,白先生急着离开滁州,不得不放过他,不过下次见面的时候,这笔账还是要算的。
王妧时而皱起眉头,时而反问他两句,心中小小的一点误会也在不知不觉中消释了。
068 一生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