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昨夜喝酒到深夜,早晨起来感染了风寒。厨子煮了碗姜糖水,让自家老爷喝了去去风寒。看上去脸上少了些血色,按照古人五十知天命的说法,林如海也四十有五,算是老年人了。
按照林府惯例,内眷是不去上山拜祖先的,几个叔祖又年老体衰,走不动山道,这上山,就林如海与几个堂兄弟,以及四个远方兄弟了。
即便是有些感染风寒,林如海对于祭祖还是要亲力亲为,容不得丝毫的马虎。九个人将马车坐得满满当当,晃晃悠悠地朝扬州城外赶去。林家的祖籍在姑苏,不过后来也不知什么原因,坟就迁到了扬州。
天气并不是很好,阴沉沉的,间或还下起细如牛毛的小雨,让这个年初一有些湿冷。
林岚打着瞌睡,两只手缩在披风内。虽说一夜未睡死不了人,但是困啊,林岚也不管礼节不礼节的了,就这么低头睡觉。
不过似乎因为昨天守岁,所有人的精神都不佳,一车人都靠着马车木板上小憩。
吁!
马车缓缓停住,车内人一个趔趄,清醒过来。
“老爷们,到了。”
“到了啊,走,赶紧的。”一行人匆匆起身。
林家的祖坟,在这座丘陵上,古代风水学中,对于阴宅的选址有这么个普遍口诀——宜高不宜低,合山又合水。
所以,林家的祖坟,自然而然地在丘陵靠近最上边的地方。
阴雨霏霏,山路湿滑,几个人一边要顾及待会儿要烧的纸钱、香烛不被淋湿,一边还要当心脚下的路。
林如海身体不比几个堂兄弟,平日里都是官轿来回,才到半山腰,就累得气喘吁吁,老管家搀扶着。
“岚儿呢?”
“唉?对啊。阿岚人哪去了?”
在山腰上歇息的诸人忽然一愣,林岚不见了!
“大伯,可能是还在车里睡着的吧。刚刚我看岚哥儿很困的样子,要不我去车里找找?”
林如海眉头一皱,道:“车夫在下边,这小子应该自己也上来了,咱们顾自己吧,他总会来的。”这会儿派人下山,定是两头空。一行人缓缓朝祖坟走去。
悲催的林岚确实睡迷糊了,被车夫发现之后,踉跄上山,然而走着走着竟然迷路了
阴雨霏霏,山上烟雨朦胧,看不清虚实。林岚只晓得林家祖坟大致的位置,便朝山上摸索上去。江南的丘陵不是那种高耸的巍巍之山,而且大多不是成连绵之势,所以迷路了也不用担心,顺坡下,总能找得到出路。
大年初一上山拜祖先的不止林家一户,丘陵之上此起彼伏的爆竹声,让林岚有些懵逼了。这到底哪里才是林家的祖坟。
爆竹声稍稍平静下来,林岚恍惚间听到了阵阵埙声,咽呜幽怅,他朝那边望了一眼,看到蓑衣人坐在简陋的坟包前,专注地吹着埙。
“这位先生,敢问这林家祖坟在何处?”林岚尴尬地问道。自家祖先的坟地,还要问别人,真的有些羞愧难当。
埙声暂歇,中年男子眼神怅然若失,说道:“林家,哪个林家?这里姓林的坟很多。”
“哦,巡盐御史林如海祖上的坟地。”
中年男子抬了抬斗笠,朝林岚望过来,问道:“你是林御史的什么人?”
林岚看这人也不想是什么歹人,便如实说道:“在下林岚,家父便是林如海。”
中年男子起身,朝林岚一礼,道:“原来是如今扬州远近闻名的大才子,在下甄费,见过林公子。不知府上是否有位姓贾的先生?”
“哦,之前有,先生问的可是贾雨村?”
“是,正是他。”中年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林岚说道:“之前贾先生是在府上做教习,不过后来上京谋求官职去了。”
中年男子眼中的喜色淡下来,有些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先生可有什么难处?”林岚看着男子脸色变换的样子,应该是有什么事要找贾雨村。
蓑衣男子说道:“实不相瞒,在下当年与贾先生有些情分,小女年幼被拐,如今得知雨村先生在林府,就像找个门路,找一找小女下落,好了了在下的心愿。既然雨村兄并不在府上,那就告辞了。林家的祖坟,就在那东边松林上方。”
“先生留步。可否将事情来龙去脉告知一二,或许在下能帮上什么忙也说不定。”林岚总感觉,这姓甄的好像有些印象。
中年男子一喜,说道:“小女姓甄名英莲,眉心中有一米粒大小的胭脂记,十分好认。三岁那年元宵,在看社火花灯时因家奴看护不当,被拐子拐走。如今也有几年光阴了。”
“先生的表字可是士隐?”
甄费眼中惊讶地问道:“公子怎知?”
林岚哭笑不得,自己非但知道这个,还知道你家当年着大火了呢。不过他又问道:“既然找女心切,你又为何上山吹埙自哀?”
“不瞒公子,当年小人家境丰足,那夜爱女被拐,家中又惨遭大火,将家产烧得一干二净。在下投靠岳丈,又被嫌弃是无能之人,只好终日在山上隐居,消极度日。”
林岚沉默了片刻,道:“你且回去找个好的生计。寻女之事包在我身上便是。”
“啊?”甄士隐大喜过望,似乎遇到了天降贵人,“多多些公子出手相助。若能寻得小女,在下一定涌泉相报。”
林岚朝祖坟走去,道:“扬州城有家叫御青方的,明年今日,你且来店内等候,或者林某人先寻得英莲,自会送到姑苏寒山寺,让你父女团聚。”
既然有甄士隐父女二人,贾雨村也确有其人,那么林岚估摸着,葫芦僧断葫芦案的荒唐事,估计也一样会发生。自己并不用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到处瞎找,等过了年关,在金陵城守株待兔便是。
甄士隐有些摸不着头脑,自己好像并没有说是姑苏人士,怎么这林公子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第七十章 狂魔与囚徒()
湿冷的地室,依次排列着几十口常年未熄的大炉。站在梯子上的苦工,不断地搅动着粘稠浑黄的液体。
踏。
踏。
脚步声自密闭的长廊里传来,让搅动大锅的苦力们不由胆寒,身体如同筛子一般颤抖着。
大门被推开,沙哑的声音自长廊尽头传来,犹如死神的宣告:“二十七号,杨叔替你开‘专场’。”
在第七口大锅边,瘦削的身板缓缓站起来,那火光照在他绝望的眼神中,仿佛死神的宣判已经到来。如果可能的话,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纵身一跃,就这样跳进这滚烫的锅中死了算了。
然而脚上的铁链,让他只能落在大锅的边上。一边的监工一旦见到了你有寻死的迹象,便会玩命地折磨你,让你连死都不敢死。每天被带到固定的位置,固定的工序,他们仿佛机器一般工作着。
脚上的铁链被解开,换上了一副脚铐,手上同样多了一副镣铐。
一边三角眼,手中拿着一根短鞭的监工邪笑着,“走吧。杨叔开‘专场’,够你享受的了。”
二十七号咽了一口唾沫,跟着两个监工朝长廊尽头走去。越靠近那间恐怖的“阎王殿”,二十七号的身子本能地颤抖起来,迈开的步子也小了。
木门被监工推开,里边的老者佝偻着背,似乎在捣鼓着手中的瓶瓶罐罐,见到门被推开来了,眼皮子一抬。
二十七号的身子立马瘫软下来,朝后边退了几步,却被鞭子抵住了后背。
“还不进去!磨磨蹭蹭的,待会儿杨叔不高兴了,后果你知道的!”
二十七号眼中闪过一丝绝望,脚步挪动着,终于到了昏暗的小屋内。他低下头,有些胆战心惊地喊了一声:“杨叔。”
“坐吧。”杨叔露出黑黄色的牙齿,如同地狱的恶鬼一般,凹陷的眼窝就像被抠去了什么东西,显得眼珠十分外突。
二十七号害怕地坐在那张特制的椅子上,两个监工立马过来,将他的四肢和脖子固定在了椅子上。
“舌木就别塞了,我还有话问他。”杨叔微微一笑,示意两名监工退出去。
等到木门嘎吱关闭后,他的双手十指交叉,自然地放在腹部上,“今儿个是年初一,白子,还记得三年前的这个时候吗?”
听到老者的声音,二十七号身体一颤,声音沙哑道:“记记得。不是杨叔,我就饿死在巷子里了。”
“嗯。看来你还是有些良心的。杨叔问你,小凡去哪了?”
“不,不知道”
杨叔眼睛一睁,犹如被惹怒的老狗,冰冷的铁片放在了二十七号的手臂上,灰色的粉末渐渐抖入到两块铁片之间。
“真的不知道?”
二十七号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然而被铁腕束缚着,他只能瑟瑟发抖,瞳孔仿佛都失去了光泽一般,“杨叔,我真的不知道”
呲!
一根燃着的香接触到了粉末上,一道明光在铁片之间闪过。
“啊!”
二十七号痛苦地哀嚎着,整个身体都剧烈地抖动着,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的手指死死地抓着木椅,竟然留下了深深的指痕。
铁片挪开的时候,似乎在沾着肉,就这样一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杨叔吹去了燃烧后留下的残渣,欣赏着自己的作品,笑道:“你与小凡这么熟,不可能不知道的。说吧,昨儿个大年夜,他到底去了哪里?”
剧烈的疼痛,已经麻木了二十七号的神经,等稍稍缓解之后,伤口灼烧的疼,会慢慢地钻心痛。“放过我,杨叔。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啊!”
老者不知道在伤口上又倒了什么粉末,这一回,二十七号有一种咬舌自尽的冲动。由于挣扎,四肢和脖颈上的铁腕已经扎破了皮肤,血流下来。
“现在呢?”
二十七号垂着头,气若游丝,身子时而颤抖一下。
“现在知道去哪了吗?”老者看着药粉被浸染在烧焦的伤痕上,“你不说的话,这伤口会无比的痒,痒到你会发疯。”
二十七号面无血色,低着头摇了摇。
老者双手拍在桌上,震得瓶瓶罐罐都一抖。
“不可能!一个要死不活的畜生,怎么可能自己跑了!不可能!”老者双眼通红,仿佛要杀人一般。
二十七号已经昏过去。两个在门外候着的监工噤若寒蝉地进来,将如同一具尸体的二十七号拖走。
穿着皮裘的中年男子走进密室,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以及焦味,明白眼前这个老狂魔刚刚又在开“专场”了,便道:“杨头儿,既然八号失踪了,要不要撤?”
“撤?你现在给我说撤?十万斤盐饼谁来补上?”
皮裘男子低头一弯腰,不敢出声。
老者冷哼一声,“年三十我不在,都出去鬼混,现在好了,连人怎么溜出去的都不知道!要是让上边知道了,你们都得死!”
“杨叔,您说该怎么办?”
“最近都给我机灵点,店里边来什么人都报备下来,一旦有可疑之人,立马上报。还有,这边加派人手,早点完成盐饼数目。到时候再看局势。这该死的东西!”杨叔一拳打在桌上,瞥了眼刑具上残留的屎尿,应该是刚刚失禁留下的。
“找人清理一下。”
“是。”皮裘男子应道。
“二十七号不像是说谎。你给我盯着点,希望今夜能够逼出点什么有用的消息,这样也能灭了那该死的八号!”杨叔眼中杀意凛然,“这个打不死的小子,老子这么折磨他,都还没放弃逃出去的意志,骨头够硬的”
看着如同死尸一般的二十七号,还在不断熬煮的苦力眼中满是绝望。他们或许永远都见不到朝阳,被囚禁在这只有火光、盐卤的炼狱。
在这里,照不到阳光,大京朝阴暗的角落里,律法不再是他们作为人起码应有的保护武器。那间阎王殿中,犹如恶鬼的杨叔,一步步吞噬着他们的信念。
自由的信念、生存的信念,统统泯灭。
在这里,新年气象,黑暗依旧。一群不配拥有人名,只能用冰冷的代号存活下去的囚奴,在绝望中,等待着最后的希望。
第七十一章 小凡的春天(上)()
竹林小筑之中,门窗依旧紧闭。
顺溜在屋内帮着那瘦得跟竹竿似的小子上药,嘴里喃喃道:“红瓶涂烫伤,白瓶敷冻伤。唉,真是晦气。好好的过年,累死累活的,图什么呢。”
看着小强身上那一道道蜈蚣般黝黑的伤口,还有不少愈合长出新肉后留下的疤痕,顺溜顿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你这人也真厉害,要换做我,承受这么多折磨,早就咬舌自尽了。”
林岚推门进来,见到顺溜正在给小强上药,便道:“怎么样?”
“看样子是死不了。”
林岚见到这小子嘴唇也有了些血色,便松了一口气,说道:“真是顽强啊,看来阎王爷年关也去喝酒了,没有派鬼差收人。”
当初碰见这小子的时候,林岚几乎以为就是具尸体,若不是那气若游丝的呼喊,他都不敢将这“冰棍”送到大夫那。
“去,将这些药和米粥煮了。”林岚将手中的东西递给顺溜。
“少爷,咱吃啥?”顺溜吮着手指,忘记刚刚还帮人家上过药。
林岚打着哈欠,道:“这外边如今都没开张的店家,能有什么吃的。从府里带了些咸菜馒头,你也蒸上一蒸吧。”
顺溜顿时心情就不好了,噘着嘴,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磨磨蹭蹭,有些不乐意地去熬药了。
胡兴堂的大夫昨儿个夜里抽空来了一趟,看过病情之后,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没想到恢复得这么好。
昨日别了甄士隐,被上山的老爹一顿痛骂,等到回了林府,又是被拉去上门拜年,林岚顺便也去了一趟夏谦府上,拜了个年。
这不去倒好,一去就不得了,又被夏谦带着将扬州城里的不少名儒拜访了个遍。再一次回到府上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林岚也顾不得竹林小筑里的两人,沾床就睡,以告慰一天没停过片刻的两条腿。
今儿个日上三竿,林岚才起来,拿了些吃食,又去胡兴堂抓了些调养身体的药,才赶过来。
那件皮裘已经占了血迹,顺溜清洗之后,放在屋外晾着。这两天阴雨连绵,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放晴。
林岚掀开棉被,见到伤口都被顺溜细心地包了起来,也就放心了。
“唔!”
“别怕,我不是坏人。”
忽然苏醒的小伙蜷缩起来,将双手抱在头上,发出咽呜声,直到林岚说话,他才慢慢试探性地平复下来,看了眼林岚,道:“这这里是哪?”
“你身上的伤还没痊愈,赶紧躺好了。你那日夜晚昏倒在街上,是我救的你。”
小伙朝四周看了看,又望向那透着光的窗子,眼中的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下来,嘴里发出咽呜地哭声。
林岚明白,承受了这么多惨绝人寰的折磨,要宣泄一下也是正常的,便坐在一边静静地喝茶,等着他平复下来。
过了很久,连顺溜都煮好了粥,熬好了药,蒸好了包子,拿了个小板凳在林岚身边蹲坐着吃包子,这骚年的心情还没平复下来,时而哭,时而笑。
“少爷,这人是不是有病?”
林岚喝了口茶,道:“吃你的包子。”
过了很久,那人才停止了抽噎。
“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林岚见骚年平静了下来,便问道。
骚年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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