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衡认得此人乃自己父亲发小也是父亲昔日的县学同窗欧阳进,也跟自己父亲一样在考举人一途上是屡试不第。
但这欧阳进对功名的热衷度要比自己父亲淡些。
在屡次考不中举人后,欧阳进就干脆脱了蓝衫穿上黑衫,成了吏员。
一两年里,欧阳进就已经是分宜县户房的典吏,搁在现代也相当于县财政局的局长,权力不小,很快就发了家,已然成了分宜县的大户。
看着这欧阳进一身富态,再看看自家的贫寒,严衡不得不感叹这就是同样是秀才选择不同路的结果。
虽说成为秀才就相当于跨入了士大夫阶层,成为统治阶层的一员。
但这时候还算不上是真正的官身,特权也不是很大,免税的田亩也不多,比不得举人那样免税的地方多,所以自古有穷秀才却没有穷举人一说。
而且自己父亲还只一味追求功名,没有用自己的秀才身份去牟取利益的意识,以至于家境并不很好。
相反,欧阳进也同样是屡试不第,却从了吏员一途,虽说以后难有当大官的机会,但至少一家富贵是可以做到的。
每个人的选择不同,严衡也不好责怪自己便宜父亲严准的选择,毕竟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屡试不第,而且不是每个秀才放弃科考就真的能轻而易举地成为教谕、典吏等基层官,也得去吏部打点,有不错的人脉关系才行。
欧阳进的兄长是解元,只是会试一直败北,但其兄长之妻家王氏好像是陕西的名门,其妹又嫁到了本地大乡绅贵溪夏家。
欧阳进本人能在一两年内成为典吏也不足为奇。
不过作为一个有豪门背景的秀才居然也会屡试不第而不得不走吏员一途,也可以说明当今大明朝科举制还没有腐败到可以任意舞弊的时代。
“古有匡衡凿壁偷光,今有严家小儿凭地写论语,这小严嵩只怕将来出息不浅啊,衡哥儿,你也该向你弟弟一样,不要一味好吃懒做,你们家还得靠你们兄弟俩光宗耀祖。”
严衡知道欧阳进素来与自己父亲关系极好,没有因为自家富贵就不再与自己父亲来往,逢年过节也会来找自己父亲叙叙同窗之谊,甚至还常救济自己家,与红楼梦里帮助贾雨村的甄士隐差不多,似乎摆明了要做一个好资助乡里寒儒的贤明乡绅。
但是严衡没想到的是,这欧阳进这时候一出现在自家屋前就直接夸了自己弟弟小严嵩。
夸小严嵩也就罢了,干嘛还有捎带着说自己好吃懒做。
严衡颇为郁闷,明明小严嵩凭地练字是自己逼得他这样做的。
但怎么自己就得了个好吃懒做的评价,不过看来这欧阳进并不是真的瞧得上自家,要不然也不会无礼到如此说自己好友的儿子。
但想到此人毕竟是一县典吏,严衡也不好得罪,而且也算是自己父亲好友,便只好起身作揖:“世叔来了”。
欧阳进见此便也走到严家屋里来,很坦然地受了严衡的礼。
欧阳进坐在小严嵩面前看着小严嵩在地上写的居然是论语,不由得一惊,颔首点了点,掏出一片小金叶子递给了小严嵩:“小嵩,拿着!”
小严嵩抬头一看是欧阳进,嘿嘿一笑,不过却没接金叶子,而是忙丢下手里的木棍,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哥哥,小嵩儿出去一下!”
严衡不解这小严嵩突然这么着急地跑出去干嘛。
而这时候,欧阳进却已经是冷下脸来,收起了金叶子,对严衡淡淡地说道:
“你这么大了,就不必再从世叔这里拿礼物了,去把你家的茶给世叔沏一碗,顺便跟你说说你父亲的事。
本来是不打算给你说的,但想到你也还算你们家里的长子,知道一下也是有必要的,别还这么没心没肺的活着,不知道自家目前的困境,也该争气些!”
严衡暗暗翻了翻白眼。
严衡算是看得出来,这个所谓的世叔欧阳进也是个看菜下碟的,看见自己弟弟小严嵩勤奋读书,甚至年仅五岁就开始学四书,就以为自己弟弟将来会有出息,而表现出一个世叔的宠爱,还直接就送一张黄橙橙的金叶子。
而见自己没读书再加上自己穿越前读书方面也表现得很愚笨,而使得这位世叔把慈爱的一面没放在自己身上,甚至因自己趟在椅子上纳个凉就说自己好吃懒做。
如今还直接说自己是在没心没肺的活着,语言不可谓不毒。
人本就是追逐利益的动物,自己在他眼里看不出投资潜力,因而被冷待,严衡可以理解。
在后世,严衡也算经历过不少,不以此为奇,只是如今让他颇为气愤的是,该死的小严嵩好好的金叶子不拿着,突然风风火火的跑出去干嘛。
如今倒好,可以拿金叶子换只土鸡吃的希望没了。
“世叔请用茶”。
尽管严衡不喜欢这个欧阳进,也知道欧阳进不喜欢自己,但他还是以一个晚辈的身份奉上了茶,刚才听到欧阳进提到自己父亲的事,他甚至还不得不带上笑容问道:
“世叔刚才教训的是,小子的确应该好好发愤图强才是,只是刚才听见世叔说及家父,不知家父有何事?
如今秋闱已经过了半年,家父一直未归,小子也一直为此事悬心,只是可恨小子年幼,加上最近又得了病,也就没有机会去打听家父下落;如今世叔既已得知家父下落,还望不吝告知,也算解了小子的忧父之心。”
第十章 父亲的消息()
严衡此时的确很担心自己那个便宜父亲严准的下落。
虽说自己父亲这次会名落孙山,但到底还算是有功名的县学生员。
只要他回来,自家那位图谋自己家田产的堂兄也不敢太过分,毕竟自己父亲是严家长辈,外加县学生员。
但若自己父亲若真一直不回来,严衡还真不知道自己那位堂兄会怎么报复自己。
毕竟自己还直接打了自己堂兄一顿,而自己仗的也是自己父亲好歹是秀才的原因。
如果自己父亲不回来,严衡也不知道自己得罪长房长子的后果是什么。
他虽然不是古代人,但也知道这个时代得罪了宗族实权人物的下场,而自己堂兄就是宗族实权人物。
欧阳进见严衡又是揩拭眼角又是抽泣,显得很至纯至孝,也有些感动。
欧阳进已经知道严衡之父严准科场落地甚至还在提学使面前大闹而被关进了分宜县衙的消息。
也因此,欧阳进前些日子也没再来看望看望严准的这两个儿子。
即便是严衡生病,欧阳进也懒得过问,毕竟他与严准交往,看准的就是严准有希望中举人,自己以后也算是多一个在官场上的朋友。
但现在严准再一次落第,让欧阳进也开始认为严准或许跟自己一样无缘举人功名,自己自然没有再结交严准的必要。
如今再来七里村,欧阳进只想借着严准下狱且有可能被革除功名的危机来向严准之兄严决通消息。
严准一家虽不置办家业,但整个严氏宗族却仗着严准的功名这几年里也积攒了不少财富,尤其是其兄长严决更因为其亲弟弟是秀才而成为七里村的头面人物。
欧阳进也知道严准与严决关系极好,而且严准的地位直接关系的严决在七里村严氏宗族的地位。
所以,欧阳进认为自己只要把严准下狱的消息告知给严决,然后再加以劝解,严决定会求自己帮忙打点,好救严准出来。
到时候,欧阳进自己就可以从中借着是县衙的人又与严准是同窗,在严决这里多吃些回扣,拿些钱财,也算是弥补了自己这几年为接济严准一家的损失。
在路遇严衡和严嵩时,欧阳进本来是不想理会的。
只是一来就看见严准小儿小严嵩如此勤奋,欧阳进就不由得多驻足了一会儿。
再一看见小严嵩这么小就在写四书,这天资已经比得上自己小外甥夏言了,觉得自己表面上没必要表现的那么决绝。
毕竟谁也不保证自己同学严准自己不能中举人进士其儿子也不能中举人进士,所以他才走进来多说了几句话。
而且如今见自己素来也瞧不上的严准长子严衡也还算是懂事,欧阳进也就更加把自己自然而然地代入进了世叔的位置,叹气道:
“也罢,世叔我本来是不想告诉你的,但也不能辜负你一片孝心,就告诉你,你是你们家长子,要挺住;
你父亲这一次没有中第,还在大宗师面前大闹了一场,说什么科场舞弊,被大宗师下令关进了县里的大牢,貌似还要革除功名的,却被突然来分宜的南京兵部尚书王大人给劝住了,说是还要再审;
不过如今看来还是凶多吉少,得罪了大宗师可是有好下场的?
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好生在家带着你弟弟,我一会儿就去找你大伯商议如何救出你父亲,少不得多花些钱上下打点。”
严衡不由得愣了,他已经做好了自己父亲回科场落地的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自己父亲还会得罪大宗师,被下了大狱。
如今再想想欧阳进从刚才故作视而不见到现在颇为关切的样子也算是明白了他为何是这样的表现。
因势利导是人之常情,严衡可以理解,毕竟不是谁都是真情真意的君子,也不是完全冷心肠的禽兽,如今这欧阳进能没落井下石已经算够好的了。
严衡现在不担心欧阳进会怎么样,会借机要从自己大伯那里套多少好处,他现在担心的是,自己父亲真的会不会革除功名。
如果自己父亲真的被革除了功名,自家严家最后的一点政治保障也就没了。
对于一个虽贫困但还能吃饱饭的家庭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因为一旦父亲没了功名也就意味着自己一家还得承担徭役承担赋税!
父亲也没了私塾的进项和作为县学廪生的收入。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自己族里也不是真的同舟共济的一家人,自己堂兄肯定会变本加厉的要夺走自己家的田产的。
甚至严衡也不确定,一旦自家父亲没了秀才这个功名,自己伯父还会不会顶着自己婶娘李氏的压力帮助自己家。
毕竟自己家虽然让他不得不付出些钱财但也因为我父亲是秀才而借的了一些威名,如今我们给自己伯父的政治权势没了,自己伯父会不会为了自家利益开始听从李氏的话,甚至也坐视自己儿子也就是自己堂兄夺走自己家的几十亩田产。
自己堂兄和族里的人谋夺自家的田产,伯父作为不会族长不会不知道。
或许他也是在观望,另外再加上还有亲情在也就没有做的没那么绝,同欧阳进一样既表现出一个世叔的关心也在刻意淡化关系。
严衡可以确定的是,一旦自己伯父从欧阳进这里得知自己父亲目前的处境,会首先确认自己父亲可救不可救。
一旦不可救,自己伯父八成会选择不救自己父亲,甚至还会直接表态支持自己堂兄谋夺自家的田产,以使得自己的利益损失降低最少。
甚至自己伯父还会欧阳进达成交易,最好让自家永远不翻身,毕竟谋夺田产是要把自己家得罪死的,如果伯父真有谋夺自家田产的野心,也肯定有斩草除根的狠辣。
不过,自家伯父或许也不会如此决绝,或许还是因为自己父亲下狱,作为亲哥哥的还是会竭力救济,甚至倾家荡产的救济。
但严衡不敢把自家命运押在别人身上,即便他是自己的伯父。
严衡不确定一个人在利益面前会做出多么感性的选择,他要把自己父亲下狱且要被革除功名后带来的危机的最坏结果扼杀在摇篮中。
不能让欧阳进把自己父亲目前的下落告知给自己伯父!
绝对不能!
“好了,茶我也喝了,你可要好生学习,你父亲能出狱也罢不能出狱也罢,都要坚强些,我去给你伯父说说,看看怎么想办法救你父亲出来!”
欧阳进见天色逐渐黑了下来,也不好再耽搁,便起身要走。
而严衡见此忙拦住了他:“世叔且慢!”
欧阳进停下脚步,心里暗自惊讶,这严准之长子骤逢如此大变故既不无动于衷也不恐慌至极,倒也有一种遇大事而有静气的举重若轻之感,看样子也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愚笨。
而严衡不待欧阳进说话,就先开口问道:“世叔可要买田吗?”
第十一章 抛售即将失去的资本()
突然提出要卖自家的田,不是严衡心血来潮,而是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解决目前危机办法。
严衡这些日子并非是没心没肺的活着,他也在分析自己家该如何壮大。
他知道如今自己严家还能生存在大明朝,是因为有两个资本。
一个是父亲的功名,一个是自家祖宗留下的五十多亩良田。
父亲的功名是一家政治生活的保障,避免被所有人夺走家产的保障。
而这五十亩良田虽然荒着,却是自家的经济保障,即便父亲科举失败,一家人也还能做到耕读传家。
但这两个资本是息息相关的,而且这里面,最重要的显然是父亲的功名。
一旦自己父亲的功名没了,自家五十亩田在这个土地兼并为主要趋势的小农经济社会里是必然保不住的。
丛林法则,弱者握有财富从来不是件好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既然父亲的功名一旦不保,自家的五十亩良田外加上六七十亩山地肯定不保。
如此,倒不如趁着这个资本还在自己手里,先提前抛售出去,换取一个好价钱。
现在欧阳进应该还不知道自家堂兄和族人有要夺自家田产的事,若不然他肯定直接就去在找自家堂兄要瓜分利益了。
严衡心想干脆趁着他还不知道直接将田卖给他,欧阳进不知道自家田产保不住,也就不会故意压价,或许只会认为自己一个年轻少年做事急躁,因见父亲下狱而急于卖田换钱救人而已。
欧阳进此时的确是这么想的,在听了严衡要卖自家的田以后,他下意识的认为应该是自己刚才的法刺激到开始懂事的他想靠自己去救父亲,便不由得问道:“怎么突然提这事,这变卖田产可不是小事。”
“世叔听小侄说,不是小侄不知变卖田产的轻重,而是为人子者不能坐视家父身陷囹圄啊!
虽说世叔和伯父会帮着想办法,但小侄知道世叔家里也不容易,伯父如今因为堂兄娶媳妇和小侄生病也花了不少钱,如今怎么能还好意思麻烦你们两家。
再加上,家父素来清高,不理农事,如今几十亩田也是白放着,如今家父遇难,不如变换钱财救家父于危难之中,至于变卖祖产得罪列祖列宗一事也是实属无奈,而且也都是小侄一人之事,由小侄一任承担就是,还望世叔体谅!”
严衡说着就瞅了欧阳进一眼,见有所意动,干脆狠狠挤出了几颗泪来,然后作势要跪下求他。
江西素来是多山之地,分宜更是以山地与丘陵为主,只有袁河沿岸有少量便于灌溉的好田,所以尽管粮长之制造成田价历年下跌,但在这一带田还是很贵也很抢手的。
而且,欧阳进作为县里的典吏,家中也有中举人进士的亲戚,也就更不用担心田亩多了会有粮长之役。
更何况,欧阳进这些年来因为做典吏也积攒了不少家资,这年头,人一旦赚了钱都是想买房置地的,欧阳进也不例外,他其实老早就像多买些好田好地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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