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差事就落在了杨成德头上。
徐小乐倒是很看得开。他不会挑病人,也不会以自己的好恶影响看病时候的情绪,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上杆子求人找他看病。既然你不喜欢我,就去找喜欢的医生看呗。大家都能开心点。徐小乐如此想道。
杨成德见徐小乐没有任何表情,整张脸就像是面瘫了一样,颇有些忐忑,解释道:“我并不知道宝哥儿之前是徐先生的病人。”他虽然对徐小乐恨之入骨,但是表面上仍旧不得不伏低做小,尤其是在竞争药局大使失败之后。
徐小乐知道杨成德不会改性子,却也很是享受——你虽然看不惯我,可偏偏得做出喜欢我的模样。
徐小乐就道:“宝哥儿并不是我的病人,上回叫我去只是见个面,完全不知所谓。”他对上回顾家安排的见面还是有些怨气。自己是卖艺的,为何要弄得像卖笑的呢!
杨成德这才安心一些,道:“我看下来……”
“等等!”
徐小乐打断了杨成德的话。
杨成德心跳如擂鼓,不知道徐小乐又要发作什么。
徐小乐问他道:“咱们大庭广众之下讨论别人的病情,这合规矩么?”
杨成德苦笑道:“徐先生,这规矩我懂得的。只是宝哥儿这事已经不用回避了。”
“哦?几个意思?”徐小乐没明白:这是说已经众所周知了吗?
杨成德就道:“内院的奶奶们不止叫了我去,还叫了好几个苏州名医。据说金陵和京师的名医,也都在来苏州的路上了。”
徐小乐哦了一声,这的确不用回避了,恐怕明天早上去吃早点,老黄老崔都知道了。他转念一想:这才几天的功夫呀,怎么惊动了这么多医生?得多棘手的病!
一念及此,徐小乐好奇心大炽,追问道:“到底是什么病?”他突然领悟到了什么,失声叫道:“不会是肺痨吧?!”
杨成德沉重地点了点头。
顾煊连忙道:“还有转机!未必就真是肺痨!老祖宗的意思是,先请你过去看看。”
徐小乐见两人所言十分矛盾,就问道:“怎么叫还有转机?”
顾煊道:“还有两位大夫看过之后,说是:‘看不准’。”
徐小乐点点头。
未必每个医生都能一眼看出病症。还有的大夫生性谨慎,宁可叫人质疑自己的医术水准,也不愿意贸然决断。
徐小乐又问道:“一共请了多少大夫?”
顾煊硬着头皮道:“十五六个吧。”
徐小乐长长地“哦”了一声。十五六个医生,只有两个说“看不准”,这还不肯相信是肺痨……他就直说道:“奶奶们的意思就是死活不肯承认是肺痨呗?”
顾煊脸上阴晴变幻,道:“总是有一丝希望才好。”
徐小乐叹道:“然而终于肯请我去看,说明她们已经绝望了吧。”
顾煊不能否认徐小乐的话很有道理。内宅现在真是一片哀嚎,简直将宝哥儿当成了个夭折的孩子。他也很郁闷,说不定经此打击,老祖宗觉得家里开医馆药铺连宝贝孙子的性命都救不了,一怒之下把医馆卖了怎么办?
不过相对于日后的麻烦,顾煊更担心眼下徐小乐不肯去,招来内宅太太们的群攻。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往日有仇还是有怨,表面上都得表现出“同仇敌忾”,无论真心假意都得给宝哥儿祈福尽心,否则就是蛇蝎心肠的恶毒之人。
徐小乐叹了口气,道:“我去看看吧。”
顾煊总算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
李西墙终究更偏向徐小乐一些,这时候也不计前嫌——前夜之嫌,问道:“你那边肺痨的病人如何了?”
徐小乐毫无掩饰地摇了摇头:“毫无起色。”
这四个字说出口,顾煊、杨成德心里都是沉甸甸的。
李西墙开始考虑另外找个地方养老了。不过徐小乐终究是药局大使,无论是自己回木渎开医馆,还是去别处坐馆,总是有条出路。嗯,实在不行就吃住他了,谁叫他是徒弟呢!
徐小乐此时终于有种“将军难免阵上亡”的感触。他知道自己进了顾家内宅,老太太肯定也要问这话。自己又不能撒谎。而说出实话却更叫人绝望,甚至愤恨。
如果说当初接下阿木林的两个儿子是出于同情,并且抱有一丝侥幸,对宝哥儿却是两者皆无。
那接还是不接?
当然要接啊!
这非但是医者的天职所在,也是一个大好的研究机会!
宝哥前几天才开始咳嗽,如果真是痨病,那说明病情初起。从他身上,说不定能够观察到从轻到重的全过程,正是印证自己猜想的好机会。
徐小乐心中凝重与期待并存,脚下走得更快了。
*
*(未完待续。)
243、朋友()
徐小乐骑着墨精赶到顾家的时候,顾家已经乱了分寸。他们请的医生越多,消息也就越繁杂。每位医生都有自己的理由给出或真或假的答案,光是一个生存时间就相差甚远。
以至于顾家的老太太根本不能相信这些医生,而且对于他们“尽力而为”的保证也十分不满。她需要有一个医生坚定地告诉她,她的孙子并没有得绝症,还是可以救治的。
徐小乐大概是最贴近老太太看法的医生,但是徐小乐同样不能保证彻底治愈宝哥儿。他只是唯一一个以治愈病人为目标的医生——其他大夫只能保证尽量减轻宝哥的痛苦。
而这条路,前辈医者以及徐小乐都已经试过了,以往治疗咳嗽的验方在肺痨病人面前毫无效果,这证明药不对症。肺痨绝对是一种始终没找到症结所在的疾病。
徐小乐见了顾家老祖宗,顾宝哥的母亲,以及一干女眷,旋即去宝哥儿住的院子。
这栋院子位于顾家后宅大院的中心点上,可见他所受溺爱的程度。如果抛开徐小乐对宝哥儿的好恶感,这院子还是修得十分雅致的,尤其院子门口青石小径,两旁修竹成林,让人走到门口就生起清新淡泊之感。
平可佳一路陪着徐小乐,因为上回的不愉快,她也没心情多说话。一直到了宝哥儿门口,平可佳方才问道:“小徐大夫,宝哥儿怎么会得这种怪病?”
徐小乐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不过我猜想这病是从口鼻进入的,他身边人之中有患病的么?”
平可佳答道:“一说是肺痨,他的贴身丫鬟们就被看起来了,并没人出现症状。”平可佳眉头紧皱:“许是学里有人传给他的。”
徐小乐不知道这些大户人家孩子去哪里上学,不过既然有同学,传染点毛病也是正常的。他就又道:“这病虽然能传染旁人,却不是肯定会传染。有许多病人的亲近人都不曾染上病,不用太担心害怕。”
平可佳微微点头。
徐小乐道:“不过防护还是要做一下的。”他就从自己的药箱里取了两个口罩出来,递给平可佳一个,道:“用这个掩住口鼻。”
平可佳有些迟疑。
徐小乐看不惯这种婆婆妈妈。这种时候,多一个人染上肺痨难道就能减轻宝哥儿的病情?他本来还想穿上白袍呢,实在是怕刺激了这一院子的妇人,方才忍住没有穿。即便如此,已经叫他心里很不舒服了,总觉得进去之后衣服上就会染到病邪或是痨虫。
徐小乐就自己戴上了口罩,也不管平可佳,径直往里走去。
走到门口,徐小乐就看到了宝哥儿所住院子的名号:碧波。
徐小乐一愣,问身边的平可佳——她最终还是没有戴口罩:“院名碧波,这里有湖么?”
平可佳道:“这是用了古人的诗句:碧波连草舍,白日掩柴门。我家宝哥儿有个别号,就叫碧波草舍主人。”
徐小乐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矫揉做作。”
平可佳既佩服徐小乐的天才,又深爱自家的公子,只觉得这两个少年都是世间少有的珠玉一般的人物。若是两人一见如故,她真是不知会有多么开心。可惜两人八字不合,互相看不对眼。
此时宝哥儿处于颓倾之际,而徐小乐却有些咄咄逼人,这叫平可佳觉得自己的偶像并不肯叫她轻松,深感委屈。
徐小乐敏感与迟钝并存。别人说他一句,他就敏感得很。他给别人带去困扰,却往往有些迟钝。若是平可佳直白跟他说出来,他也会照顾一下平可佳的心情,然而小女儿的心思不会那么容易向人吐露。徐小乐自然也就坦然无愧了。
走进这碧波院,只有雕栏画栋的精美屋舍,并没有草舍,也没有柴门。几个丫鬟神色惶惶地站在院子里,屋里传来砸烂陶瓷器皿的声响——想来是宝哥儿在发脾气。
平可佳朝为首一女子走去,道:“荑柳姐姐,谁在里面?”
徐小乐自然跟了上去,却见这位姐姐细长的身子,鹅蛋一样的面盘,虽然不是一等一的美女,却让人一眼之下就再挪不开目光,竟是十分耐看。
荑柳见徐小乐的目光灼灼,又戴着一个很少见的口罩,吓了一跳,强压着惊吓对平可佳道:“小爷把我们都赶了出来,自己在里面发脾气。这位是?”她自然问的是徐小乐。
平可佳道:“这位就是小徐大夫。”
“荑柳姐姐叫我小乐就好。”徐小乐连忙上前扯下口罩道。
荑柳冲徐小乐笑了笑,果然温顺柔婉,如春风拂面。
平可佳却很是吃醋:我待你那么好,给你洗澡更衣,送你香胰子,每回叫你“小徐先生”、“小徐大夫”……你都不说客套一下。才见了荑柳一面,就叫人直呼你名字!哼!
荑柳却没有受宠若惊,她只是觉得很唐突。她道:“大夫?是来给小爷看病的?”
平可佳道:“自然是的。”
荑柳就朝徐小乐福了福身,道:“有劳了。”
徐小乐连忙打躬回礼:“我是宝哥儿的好朋友,自然要尽心尽力!”
平可佳就有些奇怪:你跟宝哥儿最不对付的两个人,什么时候成了好朋友?
荑柳也暗暗皱眉:宝哥儿上回回来还提到过你,只是没有一句好话,怎么他却说是好友?
徐小乐看着荑柳,心中暗道:嗯,看到荑柳姐姐这般可人,宝哥儿,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一时间三人各有心思,竟然冷场了,直到宝哥儿的怒吼声从屋里穿出来:“谁来了!我不要见医生!叫他们都走!”
荑柳就为难地看着徐小乐。
徐小乐才不在意宝哥儿怎么想呢,他大步朝屋里走去:“没事没事,交给我吧。”
一进屋里,徐小乐就看到遍地碎片,好像瓷器的修罗场。即便是外行人,也看出这些瓷片胎薄釉白,“生前”都是极名贵的好瓷。可惜主人暴怒,落得个粉身碎骨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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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244、善言()
徐小乐正为这些瓷器默哀,猛然听到风声骤起。
一只茶杯正冲徐小乐面门破空而来。
徐小乐道一声:“好暗器!”脑袋一偏,茶杯从耳边呼啸而过,砸在后面的门框上,喀啦碎了一地。
徐小乐反手把门一关,冲里面喊道:“你要疯啊!竟然谋杀大夫!”
里面宝哥儿一直都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别说被骂,就连声量高些的重话都没有听过一句,登时就蔫不出声,只是靠一股傲气硬挺着。
徐小乐走进内室,就看到宝哥儿身穿天青色燕居道袍,头上缠着一条抹额,正气喘吁吁地光脚站在地上。
徐小乐登时就乐了:“你头痛么?怎么还戴着抹额?”
宝哥儿脸上红晕更盛,胡乱将抹额扯了下来,似乎还是难以发泄心中愤恨。
徐小乐道:“趁着能砸东西就快砸,过些日子你就只有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咳嗽了。喔!是啦,每次咳嗽都跟人家在你胸口扎刀子似的,痛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这样大约要持续一个多月呢。”
宝哥儿眼中流露出了惊恐畏惧,颤声问道:“一个多月……以后呢?”
“一个月以后就没事了。”徐小乐道。
宝哥儿明显不信,一副“你骗我”的神情。
徐小乐就说道:“我没骗你。一个月以后你大约也就死了。死去元知万事空嘛,自然是没事啦。”
宝哥儿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噗通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后脑,把头埋在膝盖里嚎啕大哭起来。
平可佳和荑柳站在外面,不知道里面两人的对话,只听到宝哥儿的哭声凄厉,面面相觑,纠结是不是要冲进去。
屋里自然是另一番光景。
徐小乐走到宝哥儿面前蹲下,一脸调侃的神色,就跟当初在街面上欺负小弟弟一样。他道:“不过我既然站在这儿,就不会叫你那么容易去死的,好歹关系到我的名声嘛。”
宝哥儿抽泣着,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肺痨是绝症!”
徐小乐道:“以前伤风都是绝症,你看现在呢,还有多少人伤个风就死的?”
宝哥儿缓了缓劲:“真的?”
徐小乐咧嘴道:“我骗你有什么好处?这还是不久之前的事呐,你日后空了问问你家里老人就知道了。”他心中暗道:的确是不久之前,也就两三千年吧。
宝哥儿见徐小乐真的不怕跟人对质,就信了五分。他渐渐止住哭,道:“你能治好肺痨?”
谈及医学,徐小乐严肃起来,道:“治好没把握,但是叫你不死还是可以试试的。”他今天刚刚有所领悟,正好将这个新思路用在宝哥儿身上。尤其宝哥儿病情初起,通过观察病情发展,最能证明自己思路正确与否。
宝哥儿有些听不明白,但是能够不死总是好的。他转念又想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突然悲叹道:“有时候是生不如死。我并不怕死,若是能如太白先生一样醉酒捞月而死,何其高洁!死又何惧?若是只能苟延残喘,卧床赖活,生有何欢?”
徐小乐点了点头:“这事我能理解。不过我觉得吧,只有先活下去,才有可能痊愈,过上好日子。”
宝哥儿这才觉得地上有些凉,站起身,道:“那你现在给我诊脉么?”
徐小乐道:“先不着急。你先上床去躺好,这里叫人收拾一下。从今天起,我只要在城里,就每天都会过来,有的是时间诊脉。”
宝哥儿这才觉得地上透心凉,用足弓走回床边,上床盖好了被子。他刚才发怒的时候忘了咳嗽,现在停下来,咳嗽得就更加剧烈,好像要把刚才没咳的都补回来。
徐小乐出去叫荑柳进来收拾。
这个温柔的侍女毫无怨言,见宝哥儿上床安定下来,更是充满感激地看了徐小乐一眼。
在平可佳眼里,这就成了两人眉来眼去,心中大大不爽,就没好气道:“好啦,就叫小乐在这儿看病吧。我去回奶奶的话了。”她也不跟徐小乐客气,直呼其名,宣泄心中不满。
徐小乐完全没在意。
荑柳就道;“辛苦姐姐。”
平可佳挥挥手就走了。
徐小乐还没心没肺跟平可佳告别呢。
荑柳叫几个小丫鬟给宝哥儿先把房间收拾出来,转头就看到徐小乐又戴上了口罩,心中不喜,害怕他刺激了宝哥儿。然而她又不好意思直接与医生说别戴,只好盯着徐小乐的脸看。
徐小乐笑呵呵道:“荑柳姐姐也要一个不?这痨病许是从口鼻传染的,小心为上。”
荑柳就道:“我就不必了。这屋子里的人,若是要染上也逃不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