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群道士旁边,还有一个三络长须的道人。不同于上真观的道士,这位道人身上的道袍都已经洗得褪色了,一看就是游方道士,跟上真观来的几位道长并不是一路。
在他们身后,还跟了一群人,不知道是什么来路。
徐小乐眼睛一扫,看见马家夫妇也抱着孩子在人群里,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去胥王庙。不过这时候自然是病人第一,没必要关心他们。
少年道士跟出来打了个躬,道:“徐大夫,您慈悲。”
徐小乐拱了拱手,上前就去看吴道长。他走近藤床,就见吴道长双眼赤红。探手一摸,身上滚烫。
徐小乐就问道:“吴道长喝水么?”
少年道士看来是负责照顾吴道长的,连忙上前回道:“我师叔他要了好几回水,但是碰碰嘴唇就不肯喝了。”
徐小乐又问道:“是热水么?”
少年摇了摇头:“他浑身燥热,只想喝冷水。”
徐小乐点了点头,就伸手给吴道长把脉。
吴道长身子扭了扭,虚弱道:“小徐大夫,我浑身热得像是猛火烧身一般,恨不得叫人把我浸在井里。”
徐小乐低声道:“我知道,先别说话。”九月初九是踏秋的时节,天气已经凉下来了,而这位吴道长还要人用藤床抬他过来,显然是热得厉害,连被褥都受不了。
所有人都凝神屏息,生怕影响徐小乐诊断。尤其是那位三络长须的道士,看得格外认真,就连徐小乐手指按动的轻重都不放过。
徐小乐按了气血两脉,撤了手,感叹道:“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么洪大的脉,但是按下去却没有一点力。”
那长须道士接话道:“的确如此。”他见徐小乐疑惑地看着他,便又自我介绍道:“贫道韩通智,四海云游至此,挂单胥王庙。因见这位师兄身患重病,就为他开方抓药。”
徐小乐扫了一眼马家夫妇,心中明镜似的,问道:“人说胥王庙有神医施诊,莫非就是道长?”
韩通智连忙退步一躬,头也不抬,答道:“神医云云都是讹传,岂敢当真?贫道的确随恩师学过医术,对自己的医术也颇有信心,故而敢在挂单之地施诊救人,做些功德。可这位师兄的病,贫道实在是束手无策了。”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听这几位师兄的意思,徐大夫是肯定能治好他的,所以冒昧随他们前来,还望不吝赐教。”
徐小乐见他说得诚恳客气,不是那种自吹自擂招摇撞骗的人,便也客气了许多,道:“赐教不敢当。听韩道长的意思,在脉象上咱们应该没有分歧吧。”
韩通智点头道:“脉洪大无伦,重按无力,并无异议。”
徐小乐摸着下巴,突然有些羡慕韩通智的胡须。他要是有这么一把胡须,这时候就可以装模作样捋一捋,显示出十二分的仙风道骨来。那时节,恐怕病人还没吃药,光是看到自己这副神仙模样,就能好个七八分了。
外面的人听说徐大夫开始施诊,纷纷涌了进来。院子里的人越聚越多,不一时就将徐小乐几人围在了中间。
因为诊室其实就是个凉棚,只能放一张桌子两三把椅子,实在放不下这张藤床。要抬到屋里却更不方便——医生家里施诊,诊室和住宅肯定不能相混,否则不吉利。
见无法遣散人群,徐小乐只好退而求其次,叫几位道长帮着把人群推后一些,好歹让病人能够透气才行,不至于气闷。
韩通智因为对医术的自信受挫,等不及催问道:“徐大夫可有了腹案?”
徐小乐反问道:“韩道长之前给吴道长用了什么药?”
韩通智道:“承气汤。”
“几副?”徐小乐追问道。
“昨日今日,一共两副。”韩通智答道。
少年道士忍不住在一旁嘀咕:“我们前天下山来寻徐大夫,在胥王庙挂单。昨天这位韩道长得知我们是来求医的,便好心给吴师叔诊治,结果……就这样了。”
徐小乐轻轻扶了扶额角,道:“我说怎么会重成这样。他的病本不至于到这个程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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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辩论()
韩通智满脸凝重:“徐大夫的意思是贫道用错了药?”
徐小乐点头道:“咱们脉诊的结果是一样的。那分歧只能是在用药上了——否则我不也治不了了么?”他心中补了一句:但那怎么可能!
徐小乐又道:“我现在考虑的是,用人参、附子、干姜能不能救回来。”
韩通智闻言,面色大变。
承气汤用的是大黄、朴硝、豆豉、枳实、厚朴,主要作用就是泻下。这是纯阴寒药,也是常用的泄药。
徐小乐要用的附子、干姜却都是热药。干姜能够温中散寒,回阳通脉,凡人淋了雨、打个喷嚏,家里大人都会去熬碗姜汤水灌下去,可见其效用普及之广。
寻常人家倒是不会用附子。附子乃是“回阳救逆第一品”的热药,主要效用就是回阳救逆、补火助阳、散寒止痛。
从药性和效用上说,徐小乐提出的姜附药和韩通智用的承气汤,完全就是两种截然相反的药。
韩通智就皱眉道:“徐大夫,你这不怕是矫枉过正么?”
徐小乐脑子里转了转,方才明白韩通智的意思。这位韩道长显然是误会他故意反其道而行之,怀揣侥幸之心,开了一张大违医理的方子。
徐小乐无奈道:“其实你我用药如此抵触,是因为看到的病症不一样。”
韩通智修养不错,眉头也舒展开来,解释自己所见的病症。徐小乐耐着性子听他说,也不插话。
围观众人虽然完全听不懂,也不知道什么阳病阴药之类的术语,却不妨碍他们凑热闹。有些个还暗示自己:听这两位大夫一席话,长了不少知识呢!
黄仁是真正需要长见识的人,却被拦在外面,怎么都挤不进。
佟晚晴看他那个体型还要一跳一跳的,瞧着就累,便给他拿了个板凳,好让他登高望远。
黄仁这才算是安心,努力听清徐小乐和韩通智的对话。总算大家都保持着安静,没人大声喧哗,所以徐小乐和韩通智的声音也能传出来。
佟晚晴人长得高,只要站在台阶上就能看到圈子里的情形。她听不懂韩通智和徐小乐在说什么,便问黄仁:“他们吵起来了?”
黄仁边听边道:“吵倒是没吵起来。就是先生用的药,跟那个韩道士正好相反,韩道士疑心先生是故意跟他反着来。”
佟晚晴“哦”了一声,估计这两人不会打起来,就没去准备兵器。
只见韩通智说:“病人身热目赤,分明有余之邪。如此躁急的病症,再用人参、附子、干姜,这是逾垣上屋啊!”
徐小乐摇头道:“身热目赤是因为阳气暴脱。显现出来的是假热,身体内中是有真寒。我用姜、附,尚且担心回阳乏力。岂能用纯阴药物,重劫其阳?”
韩通智就问道:“徐大夫说外显假热,内有真寒,是从脉象上来的么?”
徐小乐摇了摇头。
韩通智追问道:“那从何得知?”
徐小乐道:“脉象虽然能显现一身之病,但咱们医生手段终究有限,并不是每一丝消息都能摸得出的。所以我觉得,脉象很重要,四诊参合更重要。”他顿了顿,见韩通智并没有理解,只好道:“刚才我问吴道长是不是要水喝,就是问诊啊。”
韩通智回想了一下,道:“吴道长不能热饮,不能盖被,宁可身入井中,这不都是热极之症么。”
徐小乐摇了摇头:“可他想喝凉水,却只是沾唇即止。连凉水都不能入腹,何况大黄、芒硝?天气燠蒸,必有大雨。他现在阳气暴脱,正如天气燠蒸,若是用了泻下、发汗的寒药,顷刻间一身大汗,救都没法救。你看,昨天今天才服了两副药,病情就加重成这样了,很说明问题嘛。”
韩通智没话说了。他很清楚吴道长在服药之前是什么状态,服药之后又是什么状态。如今徐大夫连病情加重的原因都分析出来了,还能怎么说?
徐小乐打开了话匣子,继续道:“而且你既然认定这大热为阳证,更不该用承气汤。承气汤是发汗、泻下、去脏毒的利器。祖剂里只有大黄、厚朴、枳实、芒硝,主治脉迟汗出,不恶寒,身重短气,腹满潮热,大便硬者。显然跟吴道长眼下的症状并不相应。”
徐小乐这么一说,韩通智最后一点信心也动摇了。
徐小乐却还没放过他,继续道:“所以退一万步说,就算吴道长真是热症,用了承气汤,也会叫热毒凝结于胸,那时候恐怕就更可虑了。”
韩通智只觉得冠巾里面潮热,自己已经微微出汗了。他问道:“真能用姜、附?”
徐小乐道:“干姜、附子用以补中助阳,还可以散邪退热,可谓一举两得。在我看来,这是最最稳当的办法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韩通智满面严肃,不说话了。
佟晚晴就拉了拉旁边的黄仁:“他们说的什么意思?”
黄仁几乎都要哭出来了:“我也没听懂。”
佟晚晴撇了撇嘴道:“亏你还是学医的。”
黄仁心中大叫委屈:我这才跟了徐先生几天?也能算是学医的么?
还好一旁胡媚娘替他解围,道:“学医也有个时日长久。就好比练了十年功夫的人,跟练了两天的人,能一样么?”
佟晚晴就拍了拍胡媚娘的肩:“嗯,姐姐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不过小乐也才学了多久?看那个道长年纪不轻,反倒像是学了很久的样子啊。”
胡媚娘就笑道:“你家小乐实在有些天分过头,近乎妖孽啦。”
佟晚晴觉得这是对小乐很高的赞誉,心中不免高兴起来。
所以说,要想博得妇人的好感,夸她孩子比夸她本人还要有效。
徐小乐等了一会,还是没等到韩通智心服口服、五体投地,只好催道:“这有什么好纠结的,道理我都讲清楚了,要我治就是人参姜附,没别的办法。”
吴道长见话已至此,要么吃药,要么走人,努力开口道:“徐大夫,就听你的。”
吴道长是习武之人,也略通医术。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斤两是没法跟徐小乐相比的,甚至连那位韩道长都远远胜过他。这种情况之下,当然是信任有能力的医生更加明智。
何况吴道长很清楚徐小乐的师承——人家背后可是站了个神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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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杏林()
木渎有三家生药铺,主要是收购山民采来的草药,略加炮制,然后转卖给城里的大药铺。
徐小乐知道他们这边不会有人参,不过干姜、附子总是有的。他就开了干姜、附子各五钱,甘草二钱,让少年道士去药铺抓药。
少年道士飞奔而去,飞奔而回,看得出身手矫健,善于奔走。
徐小乐将买来的药交给荷叶,荷叶则依照徐小乐的交代,在后院将药煎煮出来。
趁着这个空,徐小乐还看了几个病人。
韩通智本来只打算干等,但是徐小乐却对他道:“韩道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在哪里义诊都一样,咱们一起看吧。”
韩通智有些意外。一般医生可不会这么友善——这不是拿自己的客源给别人挣名气么?不过他很快就得知,徐小乐这边也算义诊,并不收诊金,而是以劳换医。
韩通智便没有拒绝,而且也跟徐小乐一样,每次切脉之后都让黄仁再切一次,并且告知自己的诊断——跟在胥王庙坐诊一样,大部分人都是没病的,只是需要略加调理。
黄仁算是捞着了,学习速度快了一倍,只担心自己记不住。
抽着空,韩通智就问徐小乐道:“徐大夫仁心仁术,贫道佩服。不过劳务并不值钱,为何大头都免去了,却跟人计较这个呢?”
黄仁也十分好奇徐小乐为何要收这种“诊金”。
在常人看来,医生看病收取诊金是理所当然的。用诊金去雇人做事,肯定绰绰有余。这一入一出之间,徐小乐就吃了大亏。
徐小乐当然不会说这是因为有老虔婆背后中伤他,他要洗刷名誉。他也不想说回报乡梓之类的话,让人误会他沽名钓誉。想了想之后,徐小乐反问道:“那董奉董君异为什么要人种杏树呢?”
韩通智略有所悟,黄仁却眨巴着大眼睛,脱口问道:“董奉董君异是谁?”他问完之后才觉得十分后悔。先生说什么自己听着就是了,哪有出口问的!这要是换个严厉些的先生,比如杨成德,恐怕就要打手心做规矩了。
徐小乐很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却是说:“看,我跟你们说学医要先读书吧。竟然连董奉董君异是谁都不知道!”
荷叶正好煎好了药汤端过来,听到两人说话,兴趣大起,就道:“那是谁呀?我也不知道,小乐哥哥就说说嘛。”
徐小乐对于荷叶妹妹的请求当然不会拒绝,他先尝了尝药,然后将药汤给外面的吴道长灌下去,方才笃悠悠道:“董奉这个名字不知道并不怪你们,有个词你们肯定知道。”
韩通智微微笑着,看徐小乐卖弄学识。
徐小乐道:“杏林!这个词总听过吧?”
黄仁连连点头。
杏林就是医学界的代名词,杏林圣手就是指德艺双馨的国医。但凡对医学有些兴趣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杏林的意思?
徐小乐颇有些人来疯,见黄仁、荷叶洗耳恭听,一旁也有人侧耳偷听,就更来劲了,口齿都比平日更伶俐了几分。
他道:“这杏林是怎么来的呢?正是源出这位董奉董君异。董先生是汉末建安时人,当时有建安三神医之称。若说他的医术如何,只要看看与他齐名的另外两位医生是谁就知道啦。”他顿了顿,见人都巴巴看着自己,精神更旺,朗声道:“另外两位是谁?一位乃是大名鼎鼎的医圣张机张仲景!”
底下众人齐齐“噢”一声,显然很多人都知道医圣的大名。
“另一位,呵呵,那也是大名鼎鼎,乃是为关王刮骨疗伤的华佗华元化!”徐小乐跳上台阶,摆了个架势。
这回下面的惊叹声就更响亮了,可见华佗的名声比之张仲景更高一筹。
这也难怪,在江南等地,华佗的神像、画像常出现在药王庙之中,有些小庙还有专供华佗的,信众颇广。更别说戏台上常常跟“关羽”出演的“刮骨疗伤”、跟“曹操”合演的“开颅去风”……世人常说“华佗再世”、“元化重生”,基本就是对医生的最高褒扬了。
徐小乐见众人这般反应,声音又加大了一分:“能与医圣、神医齐名,那董奉是什么人物?”他稍一停顿,便自问自答道:“他是神仙!相传他一粒灵丹救活了交州太守,临走时以符替身。自己活了三百岁,仙去之时容颜只有三十出头。”他说完这话,突然心中暗道:莫非师叔祖就是这样的人物?
“董先生一生行医,每每治愈病人,并不收诊金,而是要病人去山中栽种杏树。重病的栽种五棵,轻病的栽种一棵。十几年下来,他住的山谷就有了十万余棵杏树。杏林杏林,便是因此得名!”
徐小乐说了一段,又停了停,道:“等到杏树结果,董先生就立了一个草仓。凡是愿意换杏子的人,可以拿米粮来换。然后他又将换来的粮食赈济贫弱,供给行旅,全都做了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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