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成德自然不能叫徐小乐这么肆无忌惮开嘲讽,就干咳两声道:“读经之前的确需要有些准备,起码要磨砺心性。”
徐小乐对磨砺心性之说并不当回事。他完全看不出心性有什么必要磨砺,原来的心性不好么?磨砺来磨砺去,恐怕磨成傻子的更多些。他正在寻思是不是今天也讲点《内经》篇章,突然看到曹宝手里的两本册子。
徐小乐就问他:“你手上拿的是《内经》?”
杨成德终于等到了徐小乐撞上来,抚须一笑:“杨某身无长物,若说有些价值的,就只有恩师传下来的《内经》残篇了。这些年杨某又搜罗了几篇,加以补全,如今录有《十三篇》并注解,今日传与弟子。”
徐小乐很是茫然地看着杨成德。
杨成德心中很是满足地回看徐小乐。
徐小乐终于开口问道:“为什么是残篇?”
杨成德嘴角一抽:“因为此书难找……”
华夏自从唐末战乱以来,真正四海一统,乾坤整肃,得等到大明立国。到了宋元之交,华夏更是遍地腥膻,不知多少经典书册毁于战火之中。即便永乐皇帝修《永乐大典》,集书八千种,计三亿七千万字,也只是救回来了一部分。
这些尚能被找到的书籍,往往都是常用书。譬如《太平惠民和剂局方》,流传极广,是家药铺就能找到,许多对医学感兴趣的读书人家也有保存,所以很容易得到全本。
然而《黄帝内经》从来不是畅销书。
它首先是道经。
道士们将它视作内丹基础,是了解人体生理活动的重要经典。然而这书里有太多治病的内容,笔墨纸张又那么昂贵,养生有术的道士何必要抄这些东西?于是他们只抄自己需要的篇章,甚至某些篇章里的段落。
那么作为医经,医生们是不是就抄全了呢?
也未必然。
《内经》作为医门基石,起源于先秦,成书于西汉。
《素问》和《灵枢》里的篇章,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都是分开传播的。有的章节内容和题目不符,有的篇章有三四个名字。很多医生得到其中一部分,受益良多,就只抄录传承这几章,不顾其他。
再加上汉末大乱、衣冠南渡、隋唐争霸……真正将《黄帝内经》收集齐全、整理分卷,刊印成册,已经是唐肃宗宝应年间的事了。
《内经》里文辞古奥,对于唐宋时候的医生而言,更近乎阴阳方士之言,所以并不被唐宋医家广泛推崇。那时候流行的是方书——收录经方的书,只看症状然后对症寻方,照方抓药。说白了就是只求其然,而不求其所以然。
到了宋末元末,那些医生逃避战乱的时候,行李有限,是带上方便实用的《局方》,还是带上看不懂的《内经》?
这个选择并不困难。
所以等到金元医家们把目光投向《伤寒》、《内经》的时候,却发现这书的全本已经很难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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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这一章,突然感觉:现在这个时代学医实在太幸福了。
*(未完待续。)
196、珍本()
徐小乐的问题就好像是“何不食肉糜”的翻版。
杨成德本该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我要是有全本,何至于弄个残篇!然而经过昨天的委曲求全,随着膝盖落地,杨成德在面对徐小乐时候,已经胆气尽破,连反问的念头都兴不起来。
徐小乐倒是真不知道《内经》全本如此难得,听杨成德说这书难找,疑惑道:“书坊里没有么?”
杨成德吞了口口水,道:“若是有就好了!如今要想找《内经》全本,大约只有去宫廷、太医院、或是有名的藏书大家那儿才能找到。”
“哦……”徐小乐摸了摸下巴,道:“老陈,你去我屋里,把桌上两函《素问》拿来。”
陈明远有片刻的失神。他不像徐小乐生活在一个有满屋子书的环境里。他很清楚医书之难得,许多人得蒙师父给两本《局方》就乐得什么似的。那还是满大街都有的货,花银子就能买到,无非就是有些贵罢了。
而《内经》非但死贵死贵的,更是需要机缘才能遇到。诚如杨成德说的三个来源:能进太医院是天下医生的最高成就,全国统共不超过二十人;宫廷藏书就算是进了太医院都未必能看到;至于那些藏书家,他们不缺金银,只看名望。要想得那些人的青睐,恐怕比进太医院还难呢。
当然,最难得的是《伤寒杂病论》。如今只有《伤寒》,《杂病》的部分从魏晋就轶失了,再没出现过。
如此难得的经书,徐小乐竟然放在宿舍的桌上!
这书难道不应该里三层外三层包好,放在樟木箱底,留给子孙后代么!
徐小乐见陈明远不动,有些疑惑:“你怎么了?快去呀。”
陈明远这才反应过来,撒开两腿就往宿舍跑去了。刚跑出两步,又冲了回来:“先生,钥匙……”
徐小乐挥了挥手:“去就行了,我没锁门。”
陈明远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脚下如飞,仿佛自己去慢一步,那两函《素问》就会被人偷走似的。
杨成德已经猜到了徐小乐有《素问》全本,却不敢相信,怯怯求证道:“小徐大夫是有《素问》全本?”
徐小乐无所谓道:“《素问》二十四卷八十一章,熙宁二年校正医书局的雕版。”他补了一句:“没有缺漏。”
杨成德脸上肌肉不住跳动,吞了口口水,道:“你就一直带在身边?”
徐小乐道:“做医生的,总需要放几本书装点一下门面吧。”
杨成德脸上腾起红晕,道:“小徐大夫真是奢遮。如今不说宋代官修的医书,就算是寻常宋雕版的书,也是论页算钱的。”
徐小乐摸了摸下巴:“是么?反正我都背下来了。”
两人说话间,陈明远已经端着两个木函出来了,盖子上有发黄的名条,写着《素问》两字。
徐小乐接过木函,抽了盖子,登时弥漫开一股香樟气味。他取了一本出来,纸张已经脆黄,好像随时都会随风碎裂。翻开封面,扉页上果然写着《素问》两字,两旁清晰明了地注明,这是校正医书局的刊印的官修书。
“嗯,没错,熙宁元年校正,绍圣三年刊印。”徐小乐仰起头一算,道:“呦,到如今都已经三百五十四年啦。”
杨成德忍不住站起身走了过来,在距离徐小乐桌子三步的地方停住,伸着脖子去看。徐小乐拿在手里,大大方方展示给他看。然后从木函里一册册拿了出来。每函十二卷,一共是二十四卷,丝毫不爽。
陈明远等人看着这书也是大为惊叹。三百五十年余年前的书籍,如今还能保存得这么完好,真是很不容易。书册自然散发着历史沧桑,令观者无不心生敬畏。这小小的书册,俨然就是偌大华夏的缩影!
如果说单单全套的《内经》应该压在箱底传给子孙,那么这套珍本《内经》放在箱底还远远不够!应该找个隐秘的地方挖个坑,然后再栽棵树,当做宝藏一样代代相传——还只能让嫡长子知道。
徐小乐把书又放回木函之中,道:“你们四个人,每天抽点时间抄书吧。”
“啊!”陈明远四人惊喜道:“抄《素问》?”
徐小乐理所当然道:“当然,《灵枢》还在家里没带过来呢。你们先分开抄《素问》,等抄完一遍,自己手里也就等于有书了,尽量背下来,今年我只讲《素问》。”
“给我们的?”陈明远颤声问道。
让他们抄一遍已经是格外开恩了,谁料想徐小乐竟然还是留给他们作教材。
徐小乐摸了摸额头,对这种蠢问题简直无语了:“不给你们给谁?我都背下来了,还需要书么。”
四人简直惊喜若狂。
曹宝看了看手上薄薄的两本小册子,突然有种深深的遗憾:自己昨天如果胆子小些,拼着被师父责骂也别触怒徐小乐。现在自己也能有一套全本的《素问》了……一套全本《素问》,这个筹码叛师都可以了啊!
徐小乐伸了个懒腰:“我们说到哪里了?哦,对,读书是学医的材料。不读书就想成个好医生,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徐小乐越强调读书的重要性,杨成德的脸上就越难看。他根本无从证明自己读过书——连书找不到,谈何读呢?
徐小乐觉得自己的第一课讲得够多了,一抬头看到门口有人探头探脑,正是自己长雇的阿木林,就招手叫他进来。
阿木林很不好意思地上前道:“徐先生真不好意思,我来早了。”
徐小乐道:“没关系,今天我带学徒一起过去。”他转头看了看四个弟子,道:“黄仁,你跟我走一趟吧。”
黄仁喜出望外,连忙应诺。
陈明远、李金方和秦康都忍不住流露出羡慕的神情。谁都不知道徐小先生挑人的标准何在,难道就是因为黄仁看起来呆呆傻傻?或者是因为他孤零零没有小伙伴?
徐小乐却是想:如果每次去阿木林家治病,都故意撇开罗云,那罗叔很容易就会起疑心。现在带上个学徒大可以作为掩护,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支开。而且四个学徒之中,李金方和秦康都是学药出身,陈明远的药学也不错,就黄仁在这方面差一些,不会疑心徐小乐带的那些药材不对症。
*(未完待续。)
197、罩衣()
徐小乐关照他们抄书的时候别把书弄脏弄坏,然后就叫黄仁背了药材,直接步行去阿木林家里。
徐小乐出了长春堂,方才问阿木林:“那两个怎么样了?”
阿木林猜想徐小乐并不是问他儿子,就道:“烧是退了,不过其他就没甚么好转。”
徐小乐点了点头,只好道:“先看看再说吧。”
徐小乐对这四个病案还是很上心的。不单单是因为医者父母心,也是因为这四个病案都不常遇见——要治疗肺痨病人或是重伤病人,都需要不小的机会。因为稍不小心,病人就死了。
阿木林的两个儿子仍旧躺在床上,虽然上回徐小乐给他们开了药,但是两人的身体仍旧一天天崩坏。老大咳血的频率越来越高,老二的身体也越来越弱,平日除了咳嗽,很少再说话了。
徐小乐把完了脉,从屋里出来,摘下了口罩,面色凝重。
阿木林一看徐小乐这副模样,也不敢问了。
今天来看热闹的街坊少了很多,大约是没什么兴趣了。不过上回那个裁缝还是来了,非但戴着口罩,还穿着一身诡异的罩衣。这套罩衣有些像一口钟,把他全身都罩在里面。
徐小乐就走过去道:“你怕成这样还要来看热闹?”
裁缝仍旧带着口罩,声音有些发闷:“你要是说看热闹也成,不过我觉得我这是关心阿木林,毕竟是街坊嘛。对啦,小徐大夫,你看我这罩服如何?”
徐小乐看了看,道:“不像好人。”
裁缝一摸脑袋:“对了,你等等。”他又摸出一顶帽子,将头发也都包了起来。
徐小乐莫名就有些想笑,道:“这就更不像好人啦!你把帽子再做得高些,上面写上‘天下太平’四个字,那就活脱脱成了范将军啦(黑无常)!”
裁缝也笑了,道:“虽然不够美观,但是穿成这样就不怕痨虫入体了呀。而且每回出来,只要把罩衣扔进锅里去煮,肯定是能烫死痨虫的。像你这样穿着自己衣服到处跑,万一痨虫附在上面如何是好?”
徐小乐摸了摸下巴:“你说得倒是很有道理呀。不过这罩服我没法穿,没有袖子,我怎么给人把脉?”
裁缝微微沉思,道:“这个容易,我加两条窄袖就是了。”
徐小乐又问道:“多少钱一身?”
裁缝笑得眼睛都没了,道:“若是小徐大夫要,我就免费送你。”
徐小乐一愣:“那怎么好意思?”
裁缝道:“除了小徐大夫你自己穿的,罩服、帽子、口罩,三件五百钱。”
徐小乐哈哈大笑:“原来如此!不过我不要黑色的,我要白色的。”
“白色?”裁缝道:“那帽子上要不要缝个‘一见发财’?”
黑无常名叫范无救,帽子上缝着“天下太平”。白无常谢必安,帽子上缝的是“一见发财”。徐小乐刚说他是黑无常,裁缝倒是不留隔夜仇,立刻还徐小乐一个白无常。
徐小乐哈哈大笑,觉得这个话痨裁缝很有点意思,就说:“白布便宜,你得每件少我五十钱。”
裁缝道:“若是纯白的白布做,那岂不是跟孝服一样啦。肯定得给你加点暗纹,这么一来本钱不是又上去了?小徐大夫,我敬重你是条好汉子,咱们就别算这么点小钱了吧。”
徐小乐一听也有道理。纯白的罩衣看上去的确像孝服,说不定有些人还会忌讳。如果加了暗纹,那就不是素服了,街上倒是很多人都这么穿。
徐小乐道:“也罢,我就不跟你讲价了。不过我要白色是为了能够显脏,哪里染了脏东西,要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就算给我加暗纹,也得显脏呐。”
裁缝道:“简单。我布料用白棉布,衣襟和袖口用乳白棉,腰间再配一条牙白腰带,就算小徐大夫你穿出去相亲都不丢人!”
徐小乐就觉得好笑:“我也就治痨病的时候穿穿,不用那么讲究。”他受佟晚晴影响,也是很要干净的人,之前只是隐隐有些不舒服,今天看到裁缝做出了这套罩服,倒也不会吝啬几百钱。
唔,对,这也是买给四个学徒穿的。
曹宝昨天的话固然说得难听,但也不能否认有很多人将痨病视作洪水猛兽。若是有这么一身罩服,从头到脚罩起来,大家心情都能放松许多。
徐小乐当即就给了四套的钱,订了五套罩服,然后叫黄仁留下煎药,自己带着“用不着”的药出去转转。
这一转当然就转到张大耳那边去了。
这些天来,锦衣卫觉得那几个受伤的贼人总该死了,没道理能拖这么多日子。想想也是,全城的医馆药铺都看得那么紧,凡是来买金疮药的人家都一一查过。受了那么重的伤,又没有医药能治,不死就太没道理了。
于是现在主要是打着疏浚河道的借口,在河里打捞尸体。同时严查出城的马车,防止贼人把尸体处理掉。只要尸体处理不掉,日子一久就会发臭,也就能找到贼窝了。
他们如何能够想到,徐小乐竟然会用匪夷所思的缝针术给贼人续命。罗权虽然知道他有这个本事,但是这些天来儿子罗云与徐小乐“寸步不离”,显然徐小乐没有接触任何外伤伤患。
徐小乐从闷臭的地下室再度回到地面,终于忍不住了。他对张大耳道:“再呆在下面,伤口就要烂了。褥疮都已经生出来了,你没给他们晒太阳?”
张大耳无奈道:“街面上每过半个时辰就有人牵着狗走动。前天折腾了一回,差点把他们害死。”
徐小乐也沉默了。这里是贫民聚居之地,原本就多贼人,衙门和锦衣卫肯定是要重点搜查这里的。
“得搬走。”徐小乐皱眉道:“让我想个法子。”
张大耳等了半天,一咬牙道:“小乐,你放开胆子想,实在不行我们杀出去都行!”
徐小乐摇了摇手,突然想到裁缝做的那套罩服。要是有这么一套衣裳,转运的又都是肺痨那样的重病病患,貌似可以试着来一手瞒天过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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