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
徐小乐拿医德出来压人,倒不是抢占道德高地,他只是单纯讨厌没有医德的医生而已。
如果碰上医德有亏的大夫,他最多只能骂两句,又没法砸人饭碗。然而曹宝这样的学徒伙计,要什么没什么,徐小乐当然不介意用自己的力量扼杀一个未来的缺德庸医。
杨成德也知道医德这条铁律碰不得。即便要行缺德之事,也得披一层光鲜的外衣。只是内心中缺乏道德约束的人,对道德自然不会很敏感,往往被人戳疼,才会发现自己无意间暴露了本心。
还好这回是借徒弟之口说的。
杨成德等场面上安静下来,方才开口道:“我教徒无方,实在羞愧得很。”他这话一出口,公道得令人意外。
顾煊脸上颇有些难看。他之所以不得不忍着杨成德,正是因为不能跟顾家嫡支的堂叔伯翻脸。他要是能够直接将杨成德赶出去,也就不用为难到现在了。如果杨成德主动求去,他当然乐意促成,可杨成德这话说出来,分明就是要死赖着不走了。
杨成德要竞争吴县的惠民药局大使职位,必须得有个医馆或者药铺挂号,否则岂不是成了摇串铃的游医?正所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眼下可不是争强斗狠的时候。
顾煊还在考虑该怎么添一把火,叫杨成德没脸站在这儿,就从余光之中瞥见徐小乐射出一道严厉的目光,顿时福至心灵:小乐有话说!
果不其然,徐小乐道:“杨大夫,我说话一向不好听,你别……”
“没事没事,我不会往心里去的。”杨成德连忙赔笑抢答道。
徐小乐脸色一黑:“你别不往心里去!上回黄曙修黄先生那事,我就提醒过你要注重医德。你那时候要是往心里去了,何至于还教出这样的徒弟?你今天要是还不往心里去,以后是打算让这种缺德货出师么?”
杨成德脸上红得就像是蒸熟的大闸蟹,羞怒交加。那次从黄家出诊回来,他硬想充前辈,要指点徐小乐保护自己的诀窍,却当场被徐小乐说那些都是“狗屁话”,叫他颜面扫地。
如今徐小乐旧事重提,真是一个巴掌翻来覆去打了两回,说不定以后还要打,这任谁都吃不消啊!
杨成德垂下头,手中拳头紧握,心中泣血:忍他一时!忍他一时!等我做了药局大使,另寻个好去处,迟早要叫他百倍偿我今日之辱!
“徐大夫说得对!”杨成德咬牙道:“我忘了初心,只耽于医术带来的厚利,却忘了医道!今日多亏徐大夫将我骂醒,否则还不知道我要错到什么地步!”他猛然朝徐小乐跑出两步,一撩长衫下摆,双膝一屈就跪在了地上。
徐小乐并不觉得杨成德的话里有多少诚意,被他这下跪惊了一惊——他刚才还以为杨成德要跟他拼命,都做好了迎敌的准备呢。
杨成德道:“徐大夫,你虽非我授业之师,却在我踏上歧途之时当头棒喝,此恩不逊师恩,请受我一拜!”
顾煊看得连嘴巴都合不拢,怎么都想不到杨成德竟然肯对徐小乐持弟子礼。无论年龄还是医龄,徐小乐恐怕能赶不上杨成德的零头,可如今硬是凭着自己的“德行”让人以师礼参拜。
——这么不要脸,怎么不去做官!
顾煊心中恨恨骂道。他算是死心了,今天恐怕是赶不走杨成德了。非但不能赶他走,还得帮他说话,否则就是把徐小乐架在火上烤了。
徐小乐却没有太大的震动。
他还有什么没见过?苏州城有名的葛神医葛再兴,论名望论地位,不知道要比杨成德高到哪里去了。他照样该骂就骂、该训就训。葛再兴哪怕不爽到了极处,不还是得乖乖叫一声“师叔”?
更何况徐小乐是什么人?他可经历过自己师父抱大腿耍无赖,眼下小小一跪,难道能吓住他?
徐小乐伸手虚托,道:“起来吧,我说的话你肯往心里去就行了。”
杨成德还是不起来,道:“徐大夫,没教好徒弟是我的过错。曹宝年纪还轻,不懂道理,可怜他学了十年,就这么赶出去了如何谋生?只求徐大夫再给他个机会。”
徐小乐皱了皱眉头,望向垂头不语的曹宝,再望向师父李西墙。
少年的脾气就如六月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杨成德已经摆出这样的姿态,承认错误,徐小乐也就气消了。不过这事并不该他说话,他就指了指顾掌柜:“长春堂的事,自然是顾掌柜说了算,问我没用。”
顾煊正想坚持开革曹宝,可突然一转念:杨成德都下跪了,若是还要开革曹宝,其他人恐怕只会觉得杨成德可怜。再者说,只是赶走一个学徒,也没多大意思,总算今天叫杨成德向徐小乐服软了,日后还有机会。
顾煊就道:“杨大夫,都是自己人,你先起来吧。”他上前扶起杨成德,道:“徐大夫心直口快,对医德又格外重视,一心为公。你看,徐大夫之前还提出大夫的诊金一定要交到铺子上抽成呢。
“我当时就说,东家开长春堂是为了做善事。大夫的诊金收得比外面低,所以医馆就不抽成了。偏偏徐大夫不肯,说是大夫诊金归公抽成的银子,还要给其他伙计分润呢。这才公道,哈哈哈。”
杨成德心中暗骂:你这老狐狸,倒是会挑时候,还拿徐小乐出来当幌子。他只道这是顾煊和李西墙在背后使坏,完全不肯相信是徐小乐最先提出来的主意。不过眼下形势逼人,不管谁提出来的,自己能不答应么?
杨成德只好赔笑道:“徐大夫说得有理。医馆能不能开成百年老号,那是上上下下所有人齐心协力干出来的,该抽,该抽!”
顾煊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笑得那么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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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授业()
杨成德终于挽救了自己和徒弟,不至于被赶出长春堂。虽然下跪行弟子礼叫他颜面尽失,但是总比曹宝被赶出去之后,其余徒弟跟他离心离德要强得多。而且他意外地发现,经历了下跪事件之后,一众徒弟更加努力了,颇有些“哀兵”的意思。
这种努力也渲染了杨成德,于是他决定在这个当口上添一把柴,让火烧得更旺一些。当然,挑衅徐小乐是不可能的。那小子就是浑不论,你敢惹他他就敢掀桌,完全不跟你走套路。
更叫人无奈的是,一般人掀桌之后会惹来众怒,可徐小乐仗着自己年纪小,又有赵、周这样的官宦豪门撑腰,简直所向披靡,谁都拿他没办法。真要敢怼他,人家反而会说风凉话:咳,跟个孩子计较很有面子么?
杨成德为此十分苦恼,他非但不能跟个孩子计较,还暗暗祈求那孩子别跟他计较。
这回他打算烧的火,既不能驳了徐小乐面子,又要叫徐小乐吃苍蝇,难度不低呢!
难度虽然不低,但是在杨成德苦思冥想和咬牙跺脚之后,终于还是叫他找到了。
翌日,杨成德早早来到长春堂。
伙计们自然是早就起来了,清扫地砖、擦拭桌椅、整理器皿、检查药材……各司其职,忙得一团火热。杨成德的弟子门人自然也都在干活,见师父来了,连忙过来端茶倒水,请安问早。
杨成德宽宽坐在椅子上,在人群中寻找李金方、陈明远、秦康和黄仁。
这四人都是徐小乐昨天选定的跟学学徒,在不跟徐小乐学习、不照顾徐小乐生活的时候,他们仍旧要做自己之前的旧工作,直到徐小乐或者顾煊给他们安排新的差事。
此刻,李金方正在柜台后面,一个个抽屉检查药材,遇到消耗殆尽的药材,便要去库房领出来。
秦康的工作是在后院翻晒草药,所以早上不会出现在前堂。
陈明远是有些地位的伙计,已经可以分派别人干活,自己监工。不过眼下他正一遍遍地给徐小乐擦桌子,不放过犄角旮旯里的哪怕一丁点落灰。
黄仁却跪在角落里,拿着一柄硬猪鬃刷子,刷洗地砖。他还没有被陈明远的小团体接纳,却已经被陆志远的小团体排挤出去了。作为一个面带猪相心中嘹亮的小伙计,他在通过考试的时候就有了心理准备,今天被分到这个活也在接受范围之内——好歹不是清洗茅厕。
杨成德没办法把所有人都聚拢起来,不过看看这里人也不少,倒也满足了。他用力干咳一声,前堂里干活的声音顿时轻了几分。杨门弟子排成一排,各个都打起精神,等着师父训话。
往日里杨成德早上讲课也好,训话也好,都没这么大动静,于是乎,更多伙计放慢了手上的活,竖起耳朵,忍不住地偷瞄。
杨成德养足了气势,朗声道:“医者,总要手操救人之术才是正道。今天我就传授你们《内经》。
“《内经》乃是医学之本,古人以此通人天大道,万万不可轻忽!此经分《素问》、《灵枢》两部,各有九卷八十一篇。经宋末之乱,多有轶失,如今能拿出十来篇的人已经很少了,更别说里面还有很多错讹。”
众人耳朵竖着,心中也十分羡慕。学徒伙计只有勤学苦干,被先生们看中了,才会给上一些医书,让他们自学。自学有成,才有机会得授经典。这里面层层递进,每进一步都得苦熬几年的功夫,还未必能熬到。
大家都知道杨成德昨天丢了面子,今天给徒弟们大派福利,一方面是收拢人心,告诉徒弟们跟着他还是有肉吃的。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向徐小乐叫板。医术再高,能开的方子再多,终究是授人以鱼,远不如授人以渔。
杨成德从包袱里拿出两本小册子,道:“这是为师抄录的《素问》并《灵枢》共十三篇,你们拿去好生揣摩,时常背诵,不可懈怠。”他说完,示意曹宝上前,将这两本小册子递给他,算是给他的补偿。
曹宝满心激动。在接过这册子之后,他就是理所当然的保管人,也就等于师父承认了他在师兄弟之中的领头地位。昨天虽然十分受挫,好在有惊无险,今天能得到这样的补偿,昨天的委屈算什么?哪怕这十年来的委屈都不算什么了!
杨成德又勉励两句了,目光一飘,却看到徐小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位置上。陈明远正端着茶水,毕恭毕敬请徐小乐喝茶。
徐小乐大大方方看着杨成德这边课徒,见杨成德望过来,便道:“杨大夫这是在传授《内经》?”
杨成德微微欠了欠身,装出一副谦恭的模样,道:“正是。《内经》乃医家之宗,我年纪大了,理该传授下去啦。”他说这话的时候,故意偷看徐小乐的那几个学徒,很有些玩味:可怜呐,徐小乐这么年轻,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得到真传?
徐小乐微微颌首,道:“《内经》的确是医学根本所在。”他对陈明远吩咐一声,陈明远连忙去叫李金方和黄仁过来,聆听训导。秦康早在徐小乐出来的时候就跟着了,此刻静静站在徐小乐身后。
徐小乐才端起茶盏喝了口水,杯子还没放下来,四人就已经排成了一列。
徐小乐看了一眼杨成德,像是跟杨成德说话,又像是教育弟子,缓缓说道:“学医就跟盖楼建房类似。第一步是什么?”
四人垂着头,一个字都不敢漏掉,大气都不敢喘。
徐小乐见他们只肯听不肯说,就说道:“第一步是看风水呀!你要盖楼,先选好地方,对不对?应对于学医,就是立志。要想做个怎样的医生,这点必须先想好。”徐小乐因此就将孙玉峰说的“医有五等”、“术有三成”阐述了一遍。
当初徐小乐听师叔祖讲这些,是三人坐在餐桌旁,时不时呕呕师父李西墙,很是轻松愉快。此刻他高高上座,下面四个学徒列班,正儿八经讲课,还真有些传道授业的味道。
不说陈明远等人,就连杨成德都听得头皮发麻,仿佛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来:实在没想到徐小乐年纪这么小,倒是很会循序渐进教徒弟!别人不知道,就他自己也是大有收获啊!
不过他很快又有些得意:你虽然说得好,但你舍得把《内经》拿出来么?你拿得出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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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内经》()
徐小乐又喝了口水,继续道:“立志之后便是明道。医道就是人道,当初我师……我师父带我去穹窿山观天地自然,体悟天人合一的道理。我如今忙得很,你们自己找着机会去看看,好生体悟。这功课本来也没人能替你们做。”
说来也巧,徐小乐说这话的时候,李西墙正好一摇三晃地走进来,还真是难得来这么早。他一来就听到徐小乐在说“我师父”如何如何,明知道这个“师父”是让孙玉峰,但还是心中乐开了花。这就好像走在路上白捡了银子,十分舒爽。
徐小乐看到李西墙脸上的贱笑,心中就很不爽,暗道:又叫你占便宜了啊!
四个学徒见了李西墙,却只觉得这位老先生笑得十分和蔼,连忙见礼。
李西墙就道:“徐大夫说滴还是很有道理的嘛。你们要好好听着,不能敷衍。”
四人连连点头,却都觉得无论立志还是体悟自然,并非难事。
殊不知,就只这么一丁点的轻忽,比之于徐小乐当初的认真投入,起点已经低了不知多少个境界。
就好比徐小乐扎扎实实挖了极深的地基,而他们却只是扫掉了地面上的砖头。谁能建成“手可摘星辰”的高楼,谁只能搭起一间小茅棚,在这一刹那间已经注定了。
李西墙去自己位置上坐了,一边挑人去给他弄早点,一边看徐小乐教徒弟。他之所以不乐意收徒弟,就是懒惰,嫌教起来麻烦,不过看人教徒弟却很有意思。
徐小乐挠了挠头:“说到哪了?”
“体悟天人合一。”陈明远提醒道。
徐小乐哦了一声,继续道:“你们明白了天人合一,就知道医学是什么了。知道医学是怎么回事,就跟盖房子知道哪里立柱、哪里架梁,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么接下去要干什么呢?就是备料了。盖房子得备好木料、砖石、瓦片吧?那咱们学医的材料是什么?”
徐小乐轻轻拍了拍诊案:“就是前人的医书了。医书之中类似基石、栋梁的,就是《内经》。不过在看医书之前,史书也是得好好研读的。你们自己回去找,启阅书坊可以租,我忙得很,就全靠你们自己啦。”
四人连连点头,对于学医必先读史很不理解。
徐小乐从他们脸上看出了疑惑和不以为然,心中又回想起师叔祖说的一座山煎成一碗水,一碗水里萃取一滴……如今看看,师叔祖真是在传道,而自己眼下做的却连授业都算不上。
徐小乐转念又想:自己的确不算传道授业,他们也不算是弟子呀。只是指条路给他们,我已经够热情啦。
这么一想,徐小乐就舒服多了。他转头看了一眼杨成德,对四个学徒道:“杨大夫的徒弟们今天才得授《内经》,可见之前打了多少底子,你们应该好好学学。”
陈明远就心中偷笑:杨成德那几个徒弟,连东西两晋南北朝都分不清楚,能有什么底子?
杨成德那边诸多弟子听了,也是齐齐脸红:这徐小乐是在嘲笑我们么!什么打底子,师父压着不教才是真的!
杨成德自然不能叫徐小乐这么肆无忌惮开嘲讽,就干咳两声道:“读经之前的确需要有些准备,起码要磨砺心性。”
徐小乐对磨砺心性之说并不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