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济卿嘿嘿笑了笑,心道:虽然胜读十年书不假,但实话实说,听懂的还真不多。
平可佳双眼几乎喷出红光来,说话已经不能过脑子了,直愣愣道:“我虽然没听懂,但总觉得十分厉害,恐怕寻常人一辈子都说不出这些话来。”
徐小乐的骨头又回来了二三十斤,无奈道:“原来你们两个没懂啊,啧啧啧,叫我白开心……”他转向朱嘉德和葛再兴,心说:这些高明医理,他们不懂不要紧,你们总能听懂吧?
朱嘉德宛若老僧入定,仍在将自己以往的医案扒拉出来一一套用,偶有不能相符者,定然是自己当时诊治有问题了,脑海中惊涛骇浪难以平息。
葛再兴略好些,见徐小乐逼视,顺着平可佳的话头说道:“何止一辈子说不出来?自医圣以来,恐怕还没人将这八个字提炼出来。”
徐小乐对葛再兴颇有成见,见他突然服软,把自己说得好像医圣之后第一人,不禁有些警惕。他虽然年幼,却也知道抬得高摔得重的道理。
葛再兴却走到徐小乐面前,一躬到底,持子侄礼,毕恭毕敬道:“徐师叔,后学一叶障目,不知师叔大才,久有冒犯,还请师叔大人大量,见恕则个。”
他这大礼行来,徐小乐反倒有些不踏实了,上前托了一把,尴尬道:“好说好说,其实我也不是很记恨你说我爹是庸医,有时候也就是逗你玩的。”
葛再兴刚刚还觉得徐小乐像一座高山,一听这话,形象瞬间就崩塌了。他缓缓直起身,暗道:请让我收拾一下心情,你最好还是别说话了。
朱嘉德从思绪之中走出来,见徐小乐笑呵呵地“收服”了葛再兴,就好像看到一个小孩子拿着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招摇过市一般。他认真道:“徐师弟,我并非因为师门渊源有心要奉承你。这二纲六辨,的确是仲景之后振聋发聩的至理啊。”
徐小乐见朱嘉德一副年高德厚的模样,应该不会跟自己开玩笑。他摸着下巴:莫非我真的无意中做出了惊人之论,功德直追医圣啦?哎呀,我还不到十六岁呢,老天爷不会嫉妒我吧?
朱嘉德见徐小乐肯听,连忙道:“仲景一辈子就说了四个字:辨证施治。为医门千古不易之至理,故而后世尊他为医圣。徐师弟,你这二纲六辨之法,如今只是个总纲,若是逐字阐发,著书立说,足以开宗立派,为后学师表了。”
徐小乐一愣:“照师兄说,我光靠这八个字,就能与李东垣、朱丹溪那样的大医家比肩了?”
朱嘉德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徐小乐有些尴尬,自嘲一笑:“哈哈哈,我就是想得远了些。”
朱嘉德郑重道:“一旦此说完善定论,徐师弟岂止与东垣、丹溪同侪?依老夫看,足以与张元素、刘河间并论!”
张元素乃是李东垣的师父,易水派的开创者。他本是个神童,儒学上造诣颇深,后来弃仕从医,为一代大家。脏腑辨机、性味归经便是他的成就,与张仲景的“辨证施治”一样,只要国医国药相传一日,后人就得遵奉一日。
刘河间那就更不必说了,朱丹溪的师祖,引领医宗回归《内经》的领军人物。他在五运六气上的阐发,更是成为医术前行一大步的推动力。
徐小乐听朱嘉德这么一说,终于明白自己琢磨了好几天的“八字诀”有多重要了,几乎手舞足蹈起来。
朱嘉德正色道:“徐师弟,这可值得你以毕生心血去精研了。”
徐小乐哈哈一笑道:“我才学医三个月就搞定了总纲。后面逐字阐发,每个字算他一年,也不过八年而已。何须一辈子?”
朱嘉德莞尔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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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从医院回来才码的字,家慈康复进展喜人,虽然晚更,心里还是乐滋滋的~哈哈!
*(未完待续。)
142、好转()
徐小乐是读过史书的人,知道少年们做了惊人之语以后,总有人要“莞尔而笑”。
一旦这位少年日后功成德就,史书就会说:“某某幼时好作大言,众人异之。”
一旦这位少年日后平庸得出名,史书也会说:“某某好大言,众人笑之。”
“异之”固然爽,“笑之”就丢人丢大了。
朱嘉德这一笑,立刻叫徐小乐冷静下来,先将自己日后要奠定杏林声望的“二纲六辨”藏起来,眼下只看黄曙修的病情。
黄家人去长春堂取药,鲁师傅知道是徐小乐开的方子,亲自监督学徒煎煮,以免黄家人煎坏了药性。他又取出自己珍藏的一个陶罐,专门用来灌药。
这陶罐可不简单,从外表看与寻常罐子并无两样。实则分内外两层,先在外层灌以沸水,然后内层灌药汤。这样一来,内层的药汤能保温很久。
鲁药师早年学艺时遇到一位游方道人,得见这阴阳罐,据说是炼丹士用的。他后来花了很大力气,才找人烧制出来,等闲不肯拿出来用。这也是他格外青睐徐小乐,不希望小乐的头一回出诊有任何瑕疵。
黄家人抱着药汤回去,徐小乐查看了鲁药师的封条,便叫他们立刻给黄老爷服下去。
这罐药分了三碗出来,第一碗服下没多久,黄曙修的呻吟便止住了。
这么小的进展,徐小乐根本没放在心上,照他心中的进程,第一个扭转正气的表征是病人出身大汗。然而对于黄夫人和顾黄氏而言,这就足以振奋人心了,起码说明黄曙修不至于无药可救。
顾黄氏甚至为哥哥流下了一滴欣喜的眼泪。
又过了一会儿,徐小乐忍不住问道:“汗还没出来么?”
下人连忙过去探查,很快出来报喜:“出来了!出来了!被子里都潮了!”
徐小乐点了点头,道:“等他醒了,给他热水擦洗,换套干爽衣裳,小心受风。”
黄家人自然连连点头,一时间喜悦的气氛冒出了头。
徐小乐在阐述了他的“八字诀”之后,就轮到朱嘉德和葛再兴分享临床经验。
医家是最不保守的“手艺人”,他们对医术的保护只是为了避免心术不正之徒学个半吊子出去骗财——骗财事小,耽误人命就是大事了。
很多医生都很乐意与人分享自己的医案,当然,这里也有一些小小的虚荣和炫耀。每一个成功的病例,都是一场胜利,胜利的喜悦怎么能够不与人分享?
至于失败的病例,那更要拿出来与人讨论,以免悲剧重演。虽然在辨证施治的指导思想下,可以说天下不会有两个同样的病人,但是医生的思路却不是无限的,医治手法也有套路。譬如张元素注重脾胃中宫,刘河间喜欢寒凉攻下……讨论失败的病例有利于完善自己的医治手段,改进套路。
徐小乐本来是想回去的,但是一聊之下才大开眼界:原来朱嘉德和葛再兴也是治好过不少疑难杂症的,思路也颇有可观之处。而且两人不管怎么说,医术都比李西墙强太多了。
三人在此聊天,黄夫人自然是极其乐意的。一应鲜果糕点流水一般送上来,生怕三位大夫告辞而去。她还叫施济卿坐陪,可怜施济卿听得云里雾里,而且还常常被徐小乐打击——这孩子将医家经典信手拈来,天才炫目。
施济卿原本对自己的天姿还有几分信心,跟徐小乐一比,这份自信就被碾成了渣——他已经不敢再说自己看过几本医书了。
平可佳从一开始就没听懂过。她站在一旁,看着徐小乐就想笑。无论徐小乐说了什么,头脑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说得真好!
比家里戏班唱得都好听!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黄家给谈性正浓的三位大夫奉上午餐,黄曙修也醒了。
自从患病以来,黄曙修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轻松过了。他一醒来就觉得口渴、腹中饥饿。他知道饿是个好现象,只要脾胃愿意接纳食物,身体就能好转——这是生活常识。
“给我吃的。”黄曙修说出这句话时,自己都有意外:不累!之前他可是虚乏得连哼都不想哼一声。
发妻和小妹很快就赶到他身边,不敢出言询问,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黄曙修仿佛得了巨大的助力,咧开干涸的嘴唇:“我莫不是回光返照么?”
黄夫人眼泪滚落下来,道:“你胡说什么。早上给你服了长春堂小徐大夫的药,你这是好了!”
黄曙修微微闭了闭眼,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当时自己昏昏沉沉,仿佛在梦境里。不过小徐大夫是谁,他却没有印象。
顾黄氏也哭道:“大哥干嘛说这种叫人心痛的话,也太伤人了。”
黄曙修努力笑了笑,问道:“父亲如何了?”
顾黄氏道:“父亲病得不重,现在好多医生都在他那边会诊,定是无妨的,大哥且宽心养好自己身子。”
黄曙修对妹妹点了点头,摸索着抓住发妻的手,深情道:“我与父亲同时卧床,家中大小事,全累你了。”
黄夫人鼻头发酸:“结发二十余载,你竟还说这些。”
顾黄氏在黄夫人背后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暗道:你也知道结发二十余载,却连根人参都不舍得用。我现在先不说,且看你日后怎生做。
黄夫人自己也有些心虚,似乎感觉到了身后传来的怨念,正好仆人送来米粥,连忙接过来亲自伺候丈夫进餐。
黄曙修喝了大半碗米粥,已经是最近这段时间最好的状态了。吃完之后,黄夫人又亲自给他擦洗,更衣,让他干爽舒适地睡下。
喝了第二碗汤药之后,徐小乐进来看了一次,给黄曙修号了脉,又轻轻地出去了。
黄夫人就拉着徐小乐问道:“小徐大夫,我夫君如何了?”
徐小乐道:“呼吸沉稳,正气已经起来了。今天把药服完,我明日再来。还是之前说的,病拖得太久,非得十天半月才能痊愈。”
黄夫人只是连诵佛号,对于丈夫能够活过来就已经很满足了。再说,十天半个月一晃就过去了,对于养病来说实在不算太久。
顾黄氏也拉住徐小乐,道:“还请小徐大夫去看看家父。”
徐小乐有些迟疑:“不是有很多大夫在那边会诊了么?还没个准信?”
顾黄氏脸都黑了:“刚才下人来报说:大夫太多,吵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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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143、开方()
黄曙修最初生病时并没有请大夫,觉得自己能够熬过去。后来父亲也病了,这才请的大夫。谁知道所请非人,不但延误了病机,还吃错了药,导致黄曙修愈病愈重,竟要撒手人寰了。
黄夫人矫枉过正,到处托人延医,结果两位病人都还没起色呢,医生已经收集了一堆,正应了“病急乱投医”的老话。
徐小乐自从学会了“思路”这个词之后,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就有了深刻的认识,并不觉得奇怪。他更好奇医生们能有多大分歧,以至于会吵起来。
朱嘉德和葛再兴对这种医术争执十分忌讳。赢了,得罪同行;输了,有损声名,便不想去。不过又担心徐小乐欠缺阅历,万一少年心性发作,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还是决定跟他一起去看看。
这绝非朱、葛两位杞人忧天,实在是徐小乐已经有了前科——救回燕锁儿固然是好事,但干嘛要往死里得罪同行呢?
好在救回来的燕锁儿是燕仲卿的宝贝疙瘩。别说燕仲卿只是丢脸,就算让他拿命换都没问题,自然不会结怨。
然而顺带卷进来的赵心川可就没那么好脾气了,已经在背后说了不少怪话,只是徐小乐还没有真正踏进杏林这个小圈子,木知木觉罢了。
黄夫人和顾黄氏亲自领着徐小乐一行到了黄老先生住的院子,外间坐了五位医生——苏州城将近三分之一的医生都在这儿了。
圈子既然不大,互相也都认识,等闲是不会为了病人撕破颜面的。不过这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杨成德的介入,弄得诸位医生很有些上火。
杨成德一副刘河间孝子贤孙的模样,自视高人一等,来了之后对诸位医生的诊断指手画脚。这些医生哪里肯服,一个北人跑江南来嚣张,当我江南杏林没人么?于是很容易就吵了起来。
徐小乐在门口探头一看,这吵得还很热闹,便不打扰他们,不声不响地先去探看黄老爷子病情。
朱嘉德和葛再兴甚至都没有进门,直接去了后院。
顾黄氏亲自过去领路,又扶着父亲坐起来,十分孝顺。
黄老爷子面泛红光,还能坐起来打招呼。
徐小乐一见病人,就奇怪道:“我怎么觉得黄老先生病得比黄老爷重多了,你们还说病轻?”
朱嘉德和葛再兴也是一脸凝重。
黄夫人和顾黄氏大为惊疑。顾黄氏问道:“家父能坐能行,而家兄却连翻身都不得,若不是小徐大夫药到病除,恐怕不祥。为何说家父反倒病得更重?”
黄老先生名起潜,虽在病中,还是很挂念儿子的。他之前已经听下人说了,长春堂的小徐大夫一剂药就将儿子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眼下已经吃了大半碗粥,气息平和地入睡了。这也让他的身体舒服了不少,心中块垒尽去。
父子亲情,相互牵挂,大抵如此。
黄起潜勉强笑道:“小徐大夫心直口快是好事,不过老夫觉着自己还行。”
徐小乐本想开口,但是转念又觉得这些人不懂医理,自己说得再多也是没用。他就问朱嘉德道:“师兄觉得呢?”
朱嘉德过去给黄起潜号了脉,道:“的确已经很重了。”
众人或者因为徐小乐年轻而有所犹疑,但是朱嘉德的形象和名声俱佳,谁都不敢对他有所质疑。至于葛再兴更是在苏州小有名气,只是在两位“长辈”面前不敢放肆罢了。
徐小乐对黄家诸人道:“黄老爷虽然看起来病重,其实还能熬个三五天的。不过老先生这病,已经危如累卵啦。一个不对,可就严重了。”
朱嘉德把位置让给徐小乐,等徐小乐诊完脉,问道:“师弟以为如何?”
徐小乐叫人打水净了手,边道:“老先生下元虚惫,阳浮于上,与在表之邪相合。这就是所谓的戴阳之证吧。”
黄起潜听了却有些发虚,问道:“小徐大夫之前没见过?”
徐小乐道:“书里见过。”
徐小乐实话实说,黄起潜听起来却觉得这医生靠不住,忍不住去看朱嘉德。
朱嘉德道:“阳已戴于头面,的确如小乐所言,危殆甚重。”
黄起潜招呼女儿过去,附耳吩咐了两句,正是想请朱嘉德开方,不用徐小乐的方子。他本来是不介意直接说的,但是徐小乐刚治好了他儿子,自己转脸就要踢开他,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顾黄氏明白父亲意思,这话由自己来说更能把握分寸。不管怎么说,长春堂是顾家的产业,徐小乐是长春堂的大夫,总有香火情谊在。
她就道:“二位大夫都已经看过了,不如各开一方,大家参详参详。”参详的结果,自然是采信朱嘉德的方子,但是只要朱嘉德能摆出道理,也就等于给了徐小乐台阶下。
如果说辨证是详查敌情、知己知彼,那么开方就是排兵布阵、对敌厮杀了。国医发展到了此时,古方经方近千,尤其是宋朝时朝廷编修了《太平惠民和剂局方》,收罗大量验方,为后世医家提供了足够的“阵法”。
每一个方子就是一种对阵思路,不同的医生在面对同一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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