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孙徐小乐,大礼参见老安人。”徐小乐上前拜见。
老安人点了点头,声音里有些疲惫,却不失风度。她问了徐小乐父亲、祖父、曾祖父的名号,确定的确是族亲,方才道:“如今家里乱,招呼不了你了。早前怎么不见你来玩耍?”
徐小乐就说:“我嫂子说,你们家是豪门势家,我们家已经败落了,无缘无故上门,叫人说攀高枝不好听。”
老安人微微摇头:“家势高低在门风德行,不在财权势力。你看这里,岂不是例证么。”
徐小乐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就垂下头乖乖站着。一旁罗权道:“徐老安人,等会人来了,恐怕要说些不敬的话,还请您见谅。”老太太点了点头,又抓起手里小叶紫檀木佛珠手串,拨着珠子,喃喃念佛。
徐小乐这才有了闲心打量周围。不过周围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值钱东西都已经搬走了,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把目光投向老安人身旁的年轻妇人身上。那妇人见徐小乐就这么直愣愣地看她,竟然噗嗤一笑。徐小乐毫无顾忌,一咧嘴,露出满口白牙,回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心中暗想:这小妇人虽然不如嫂嫂美貌,却比嫂嫂多了几分妩媚。不知道她上衣里鼓鼓囊囊塞了什么,怎会挺得那么高。
此刻正是徐家遭受抄家的档口,两人这般你笑来我笑去,实在有些碍眼。就连一心念佛的老安人都打了个哆嗦,想来若不是遭逢抄家,肯定就拿那串佛珠砸过去了。罗权往徐小乐身前挡了一档,好叫他别太丢人现眼,脸上颇有些尴尬。
徐小乐却浑然不觉,前倾了身子,让视线越过罗权硕大的身躯,想看透那小妇人胸前暗藏的玄机。罗权只恨徐小乐不是自己儿子,否则早就大耳刮子打上去了。
在徐小乐与罗权无声拉锯的时候,有个同样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进来,张口便是一口北京官话:“是谁报的重病?我看这老太太气色好得很呐。”
罗权上前道:“上官容秉:安人徐氏,年过八十,本属老迈,如今重病在身,恐怕不易收押。”他说着便拱手上前,一叠大明宝钞就在袖口里装着,还有几张房地契。
那个北京来的锦衣卫却不买同僚的面子,看都不看就推开了罗权。罗权满脸尴尬,正要凑上去再说,只听徐小乐在身后道:“徐老安人的确重病缠身啊。虽然她面色红润,但虚而无根,是相火烧身之相。口中念佛,不能说其他话,那是因为一旦开口,神气溃散,人当即就要不行了。依我看呐,若是没事就只能躺着了;一旦动了中气,三五个时辰里就要吹灯拔蜡啰。”
罗权心中一松:这小子还是有些机灵,能看时机说该说的话,不错不错。
他再看北京来的锦衣卫百户,脸上显然有些慌张,在半信半疑之间。
那锦衣卫就问罗权:“这是什么人?”
徐小乐双手一背,朝前走出一步:“大夫。”
“大夫?就你?”那锦衣卫哈哈大笑起来:“毛都没长齐,就敢说自己是大夫?”
罗权听了也是有些脸红。
若有人家送孩子去学医,先得给师父当小厮,铺床叠被洒扫庭院三年,方能学着捡药。捡药三年方能抄方;抄方三年,资质不错,师父才会扔本医书给他,偶尔得闲时传授一二,算是正式学艺了。等学个十七八年,人近三十,方有资格跟着师父摸脉、问诊、开方。要想真正学成出师,非得年近四十不可。即便这样,病人还要嫌这医生年轻没阅历,不肯尽信。何况徐小乐才十五岁,最多也就是抄方子的年龄。
“他家世代医户。”罗权强撑起信心,替徐小乐拔桩。他又怕那锦衣卫不信,道:“而且他可是远近闻名的小神医,天生就是会看病的,岂能以寻常庸人视之?”
那锦衣卫虽然不信,但是担不起老安人病死中途的后果,颇有些踟蹰。
徐小乐道:“我太爷爷姓徐讳子陵,以前在太医院给太祖爷看过龙恙的!”
罗权额头上汗津津的,心中暗道:你吹牛就吹牛,龙恙是什么鬼!
那锦衣卫百户双眼瞪得跟铜铃一样大:“你是徐子陵徐神医的曾孙?”
这回轮到徐小乐受惊了。他暗想:太爷爷的名头这么大?还是神医?那为什么人家都叫爹爹是庸医呢?是了,多半是因为爷爷死得早,没有把太爷爷的本事传下来,也恐怕是爹爹跟我一样不肯好好用功。自然,最大的可能就是京师有位徐神医正好跟太爷爷同名。
罗权原本已经不怎么抱有希望了,见状连忙道:“他家世代名医,不说徐神医,就是他祖父、他父亲,也都是江南鼎鼎有名的大神医、真圣手!”
见同行这么说,那锦衣卫百户终于变了脸色:“失敬失敬。既然有徐神医的后人在此,那人我还是得带走,正好也请徐小神医同行,一来护住老人家的身子,二来也正好进京游玩一番,到时候我定然派人再送你回来。”
徐小乐一听要去北京,吓得连忙摆手道:“不妥不妥。其一,老安人动弹不得,否则神仙难救。其二就是……我爹我哥死得早,我只学了断病的本事,没学到治病的本事,所以嘛,我也保不住老安人的玉体。”徐小乐说着,两手一摊,好像真没办法似的。
那锦衣卫见徐小乐说得恳切,心中又存了个少年人不会说谎的成见,一时拿不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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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客不烦二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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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乐自家明白自家本事,看过两本医书,记得几个唬外行人的名词,其他可就要啥没啥了。别说治病看病,就连十八反的药诀都背不出来。他是绝对不肯跟着锦衣卫上京的,否则三两天就得露馅,然后恐怕就跟到诏狱里出不来了。他转念又一想:听说诏狱是皇帝关大官的地方,怕是我还没资格进去就被打死了。
罗权不知道徐小乐内心中已经心猿意马跑了一圈,抓紧机会对北京同行说:“上官,徐珵终归是没有定罪,若是最后又叫他出来了,母亲却死在咱们锦衣卫手里,恐怕日后有些麻烦。”
锦衣卫自然是知道一些内幕的。徐珵说穿了是不识时务,劝皇帝迁都南京。我大明是什么血性?正统皇帝至今还在瓦剌人手里呢,百官们宁可换个皇帝,也不肯割地赔款,输币求饶。徐珵在这个时候要皇帝迁都,他这是认怂!他肯认怂,百官们肯认么?
不过那都是文官的事,怕就怕徐珵徐翰林从诏狱里出来。首先徐珵是翰林清供,其次他得罪过皇帝被下过诏狱,有这两条就是入阁辅政的资历呀!日后他官当上去了,不能找指挥使的麻烦,但是为母报仇找下面人的麻烦却是轻松简单。自己只是个百户,能升到千户恐怕也就到头了,那时候岂不是要被个宰相报复?
“既然如此,你就出个病单来,我报上去看看上面的意思。”那百户终于松了口风。
罗权心中狂喜,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就拟好的单子,递给徐小乐。徐小乐接过一看,上面每个字都认识,但是连在一起就完全看不懂了。他轻轻拉了拉罗权,示意他到一边密谈。那北京来的锦衣卫倒也没有追究,反倒避嫌似地让开几步,眼睛却被徐老安人身旁的那美貌妇人吸引过去了。
徐小乐拉着罗权到了角落,低声说:“罗叔,这上面写的什么?”
“我抄来的医案,那病人已经死了,肯定是绝症。”罗权道。
徐小乐虽然看不懂诊断内容和药方,医案却是见过的,基本格式全天下都差不多,轻轻道:“既然是抄来的医案,病人的名字好歹改一改吧。”
罗权偷偷脸红。
徐小乐又道:“罗叔,我家有家训,不是自己的医案不能落笔签押。”他虽然年纪小,但是自幼生长在医家,基本规矩还是听父兄说过的。
罗权一怔,没想到卡在了这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只当徐小乐是个小孩子,不知道徐小乐的心思就在他袖子里。徐小乐见罗权竟然不上道,只好进一步点拨道:“不过若是有些润笔……我也是可以抄一遍的。”
他虽然知道规矩,但是没有父兄的督导,对于这种规矩并没有半分敬畏。
罗权恍然大悟,微微摇头,就道:“你真该来做锦衣卫。我家小子能有你一半的鬼灵精怪,我就可以安心了。”
“好说好说,所谓近朱者赤,小云日后少不得有我几分神采。”徐小乐咧嘴一笑。
罗权哭笑不得,只将宝钞抽了出来,偷偷塞给徐小乐:“抄得工整些。”
徐小乐顺势藏了宝钞,铺纸研墨就去抄这医案。他抄到一半,突然心中闪过一道灵光:“这种大人们的事,罗叔为何要找我呢?今天姑苏城里的医生都没空么?莫非正好撞到?这也有些太巧了吧。”他轻轻咬了咬笔尾上的挂绳,怎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抛却一旁,笔走龙蛇,飞快地将医案抄了一遍,反正钱钞入袋,旁事皆与自己无关。
罗权看到徐小乐乖乖做事,心中也是一松。他若是没碰到徐小乐,还得专门去找一趟,因为全姑苏的医生没人肯做这种事。谁会愿意与下诏狱的犯官扯上关系?更何况还要做这等欺骗朝廷的重罪。万一事泄,罗权一问三不知,推个一干二净,自己的名字却白纸黑字落在人手里,岂不是找死么?
也就徐小乐什么都不懂,方才好骗。
罗权看着徐小乐,心中又道:你小子看起来挺有福相,这回借你福气应该不会出事。若是真的出了事,我能报恩公于此也安心了,只是要对你说声抱歉了。
徐小乐满意地画了押,吹了吹墨字,得意道:“我这一笔字还凑合吧?”
罗权敷衍:“相当凑合。”说罢已经取了医案,递给北京来的锦衣卫:“上官,请您收好。”
那锦衣卫被那妇人的一双媚眼勾住,色授魂与,这才被罗权唤醒,自觉有些丢人,接了医案也不寒暄便抽身离去。到了外面他才想起来,又对罗权道:“人虽然不带走,但是这里不能住了。她们安置在哪里你要晓得,好随传随到。”
罗权道:“下官懂的,徐氏满门人口都安排在城南药王庙里。”
那锦衣卫不再多说,急急忙忙去了。
徐小乐站在一旁将刚才情形看在眼里,心中暗道:女人真是善变,刚才还跟我一笑留情,转眼就跟别人勾三搭四、眉目传情。若是谁取了这样的女人,岂不是头上一直绿油油的?是了,她已经被徐翰林娶了……
罗权很快又回来了,对徐小乐道:“老安人年纪大了,住在庙里怕不方便。一客不烦二主,便借住你家可好?”
徐小乐登时踟蹰起来:家里就一栋二层小楼,嫂嫂一间,自己一间,还有一间书房,一间客房,实在有些住不开。而且家里嫂嫂做主,自己该怎么说呢?不过若是让她们住到家里,不说那老安人身后那四个姐姐妹妹,就是跟这小妇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是一桩极有趣的事呀。
老安人突然开口道:“小乐已经是雪中送炭了,老身就住庙里无妨,罗百户费心了。”这意思分明是不想连累徐小乐他们一家。
罗权总觉得自己没能送佛送上西,嘴唇蠕动,颇为遗憾。
徐小乐却道:“其实我倒是想接老安人去家里,好歹是同族呀。”他那双不听话的眼睛,自作主张地那少妇身上转了两转,颇有损他义正言辞的形象。他连忙管住眼睛,又道:“不过一来是家中有些简陋,怕折辱了老安人。二来嘛……我还小,得听嫂子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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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晚上()
罗权一听有戏,劝老太太道:“老安人,眼下正是见真情的时候。您若是执意住到庙里去,也叫外人说小乐和他嫂嫂见死不救不是?”
老安人微微垂目,她身边那少妇俯下身去,道:“老太太,不如让奴去探看一番,然后回话,好叫老太太您做主。”这话说得倒是十分得体,徐老安人微微颌首:“你去看看也好,若是果然不便,咱们还是住到庙里去。”
罗权这才松了口气。他与徐珵之间有过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若非徐珵的一时善举,也就没有罗百户的今天。只是徐家一向家大业大,罗权即便有心报恩,人家也不需要。如今徐家遭逢突变,罗权自然要暗中出力维护。
只是文武官员私下结交是很犯忌讳的事。尤其他还不是一般的武官,乃是上直亲卫之一的锦衣卫——皇帝在地方上的心腹耳目。若非如此,罗权早就将徐家人接到自己家里去了。
如果徐老太太住到庙里去,人多口杂,罗权反倒不方便照顾。然而徐珵一出事,正显现出世间冷暖来,往日的狐朋狗友大多避之不及,谁会接徐家人过去住?若是徐珵有君子之交,或许还能上门求助。可徐珵本身就不是个君子,哪里有君子肯跟他交往?
罗权脑中过了一遍,结果发现还真只有徐小乐家最为合适。首先,他家以前是医馆——虽然现在没人去看病,但是给老安人找的借口就是重病,住在医馆里顺理成章。其次,徐家就一个寡妇和一个毛头小子,谁都做不出大文章来。最后一条,人家好歹是宗亲,接纳落难族人是天经地义的事。
徐小乐很希望徐老安人带着人住过去,又有些忐忑,生怕嫂嫂不肯接纳。
因为徐家正在被抄家,家人离开是最后一步,还要搜身防止她们夹带了值钱细软,所以徐小乐便先行回去,正好可以一探嫂子的口风。
罗权自然与徐小乐一同出去,生怕小乐真干出什么顺手牵羊的事被人抓住。到了外面,罗权道:“今日很好,我很满意。”徐小乐咧嘴笑着,伸出手,意思是想要承诺中的那块金元宝。
罗权本来就是随口一说,厚颜无耻地拿了一张一百文的宝钞拍在徐小乐手上,道:“若是徐老安人过去,我每个月给你们十贯宝钞。”
徐小乐看到“一百文”的宝钞就已经有些变脸了。他道:“罗叔,我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这钞已经不值什么钱了。十贯新钞也就只能买一斗米呀。”
罗权撇了撇嘴:“米粮我额外给,断然不会叫你家吃亏。”
徐小乐还是有些闷闷不乐。罗权就说:“张大耳的事嘛,其实也挺麻烦的。你恐怕不知道他,他赚的那些银子里还要分给官面上的人物,人家是真金白银要抽成的,自然肯着力护着。我去打招呼,非但要赔上人情,说不得还要破费几个呢。”
这登时击中了徐小乐的软肋,他只好道:“还请罗叔多多周全。”
罗权拍了拍徐小乐的肩膀:“好说好说,徐家虽然倒了,我还在嘛。你若是表现得好,我也不介意多个干儿子。”
徐小乐心中暗想:给人当儿子还得上杆子去求,这也太丢人了些。于是他不肯接嘴,只是岔开话题道:“我还是快些回去,左右要叫嫂子知道。”
罗权便由得他去,也没去找张大耳的打算。有自己儿子在徐小乐身边当护身符,张大耳又不是没脑子的小杂碎,岂会乱来。
徐小乐跑到外面跟罗云汇合,两人边说话边往家里走去。徐小乐的家在木渎镇上,从城里走回去还有些路程。
不像进城一心要发笔横财,情绪颇高,回去时想想要面对母老虎的雌威,路途就好像长了许多。还好路上遇到一辆牛车,徐小乐便将今日得来的宝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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