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风当然不会说什么正儿八经的口诀,他道:“我这口诀说来也简单,能否行持就看各人资质了。”
代王妃一脸恭敬肃穆,徐小乐和顾清萝都不说话。
张清风就道:“凡事只要牢记两句话,无有不爽利的。一句是‘关你屁事’,一句是‘关我屁事’。常常以此自警,岂还能有那个小‘我’?”此番高论自然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也是听一个高道说的,听后只觉得醍醐灌顶,一道清流遍淌四肢百骸,故而奉为圭臬至宝。以往在一众王公大人面前展示出来,也无所不利,故而今天再拿出来镇压徐小乐。
只是张清风实在不知道徐小乐的秉性。
徐小乐可不是个只会看病开方的大夫啊!
徐小乐眼珠子一转,笑道:“道长,以两句话来涵盖天下种种事,实在太偏颇了吧。”
张清风眼角一挑,口吻不自觉轻佻起来:“你能找到例外么?”
徐小乐笑咪咪道:“我是你爹。”
张清风胸口顿时一闷,差点就脱口骂他:狗日的竟然敢占老子便宜!话到嘴边,他才猛然惊觉这是徐小乐的陷阱。自己若是失态,无疑会让王妃娘娘小觑,过去营造的高人形象必然崩塌,再不王妃被信任。
他闭目凝神,硬是将这口气咽下去,道:“关我屁事。”
代王妃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怒发冲冠,正要为“张师”拔桩,一只玉手就落在她手臂上。
正是顾清萝。
顾清萝微笑道:“娘娘,两位老师是在打机锋,说的并非实事。”
代王妃脸上顿时一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修为不足的缘故。”她又自嘲道:“我正要说:徐先生这年纪要想当张师的父亲,恐怕不容易呢。”
顾清萝一笑,心中其实对徐小乐的放肆大胆也有些惊吓。
徐小乐等张清风说了“关我屁事”,顺着顾清萝给的台阶继续往上走:“如何不关你的事?既然你是我的种,那你与你妹私通之事,也就可以一娶了之了呀。”
代王妃头一回见到有人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见徐小乐说得言之凿凿人,还以为徐小乐有什么神通,心中纠结:张师不会真有这种事吧?肯定不会!他们是在打机锋,说的都是假的!难道一点真的没有么?断然不会!
她一个旁观的人,反倒比张清风还要纠结。
张清风已经出离了愤怒,扬了扬下巴,以笑代怒,道:“关你屁事!”他从来没觉得这四个字如此让他心旷神怡!当然,如果不是顾忌面子,在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外加一记大耳光,感觉肯定会更好!
徐小乐继续笑道:“的确关我点屁事,因为令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我的。”
张清风觉得胸口无比压抑,努了大力才镇住面皮,不叫脸上的肌肉跳动。
徐小乐微笑着替他说道:“道长肯定是要说‘关我屁事’了!看来就算妻子生的是别家的种,道长也不会介意。在下佩服,佩服!”
张清风以为徐小乐到此已经词穷,总算把憋住的气捋顺,道:“黄粱一梦,人生如戏,莫说只是机锋禅语做的譬喻,就算是真的又如何?世上一切,无非梦幻,无非泡影。呵。”
徐小乐朝张清风拱了拱手:“道长真是有道高人,在下这点小伎俩,果然抵不过道长的大智慧。”
张清风知道自己胜了一局,之前的不爽也总算消退了许多,心中暗道:你这借题发挥占去的便宜,迟早要你连本带利还给我!他道:“哈哈,机锋辩难,本就如此。若是道友不痛不痒说两句,岂能助我自验道心修为?”
见两位修行前辈握手言和,代王妃也总算轻松下来,笑道:“我只道自己的修行已经不错了,但是看二位先生的道心坚定,不为外物所动,还是捏了把冷汗呐。”
顾清萝笑而不语。
徐小乐和颜悦色转向代王妃,笑道:“娘娘,我等山人,就连机锋也打得很是粗鄙,您别介意。”
代王妃悠然神往道:“当日人问道于庄子,庄子说道在屎溺,岂不粗鄙?却是至理名言呐!”
徐小乐道:“不过刚才打的未必全是机锋。”
众人一愣。
徐小乐道:“这位张师在外面拈花惹草,搞大了人家黄花闺女的肚皮。那家女孩见遮掩不住,四处寻他而不得,就吞了剪刀自尽,幸好被我救了回来。蒙王爷召见,我叫她也跟来了,就在府外,若是娘娘不信,大可叫她进来对质!”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代王妃宛如化作了石像,良久方才反应过来,拍手斥道:“胡说八道!张师岂是那种人!”
徐小乐狞笑着转向张清风:“你敢对祖师发誓自己没做这等事么!”
张清风怒视徐小乐,转向代王妃:“娘娘,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张某行出于众,惹人诽谤也是理所当然之事。贫道问心无愧,只凭娘娘做主。”
代王妃正要发落徐小乐,突然瞥见了一旁的顾清萝,便转向顾清萝讨要主意。
顾清萝朝王妃微微颌首,平和道:“张师,比之徐先生,我们认得您的时间更久些。以我们对张师的感观,是不信有这种事的。”
王妃连连点头。
张清风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顾清萝又道:“张师,只要你敢对祖师起誓,我们便就信了。否则……总要叫那姑娘进来,当面对质,才好叫徐先生心服口服。”
张清风看了眼徐小乐,见徐小乐目不斜视,便道:“这多半是有人嫁祸贫道,恐怕连徐先生都被蒙在了鼓里。与其叫人进来搅混水,不如张某这就立誓:历代祖师在上,后学晚辈张清风若是有半点……”
“哈哈哈!”徐小乐突然仰头一笑,打断了张清风的誓词:“你还真的对祖师起誓?”
张清风一愣。
徐小乐笑眯眯道:“我以为你要说:关我屁事。”
张清风脸色一黑。
461、良机()
众人被徐小乐这句话一带,猛然发现这还是环中环,套中套,明明说是已经认输了,却又暗中下套,布下了个大象无形的局。这哪里是什么医家,简直就是兵法大师啊!
看到徐小乐不按常理出牌,代王妃不悦道:“这就是徐先生的不是了,刚才机锋不是已经打完了么?!”
徐小乐心道:代王妃真是够笨,难怪有福气当王妃!他对道:“娘娘,机锋辩难的目的不是为了看谁高谁低,而是道友之间彼此检测道心修为。随来随看,哪有开始、完结之说。”他顿了顿,转向张清风:“退一万步说,就算我说‘结束了’,按照张道长的说法,这话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关我屁事’四个字啊。”
代王妃脑子里转了两个弯,竟然无言以对,良久才降低了声调,道:“虽然明知道你在胡搅蛮缠,却又觉得你说得有点道理。”
张清风这时候才后悔自己装得太过,偷来的两句口诀威力不小,可是伤人伤己。自己的功力显然无法应付,若是真有个道心如铁的高人在这里,恐怕无论徐小乐如何抖弄小机灵,都占不得半点便宜。
徐小乐仍旧是笑眯眯一副欠揍样。
顾清萝看得实在忍俊不禁,假意咳嗽掩饰自己的笑意,出来收场:“这机锋游戏果然有趣。”
众人纷纷头冒冷汗:这样恶意满满的对话,真是游戏么?
顾清萝又道:“道心之事,果然稍一疏忽就入彀中,可见祖师说修行‘九死一生’,绝非虚言。”
张清风此刻恨不得给顾清萝磕头道谢,连忙顺杆下楼:“的确如此,今日真是多谢徐先生指正。”
王妃也道:“先生如此谦逊人,果然是修行高人。”
王妃明明说得张清风,但是徐小乐却不肯让他再扳回一城,厚脸皮地上前抢过赞誉:“一般般,随便瞎修。”
张清风本以为这是个收复失地的好主意,谁知道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憋得他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若是真的接了话,徐小乐再补上一刀“屁事”,自己岂不是更加尴尬?他暗地里出了一身冷汗:还好徐小乐动作快。
王妃没想那么多,只是心中不喜徐小乐,道:“今日耽误了先生,实在抱歉得很。”她对左右道:“呈上谢仪。”
徐小乐一愣,望向顾清萝:怎么这就赶我走了?
顾清萝微笑不语,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却是朝徐小乐眨了眨,颇有些调皮的意思,笑嗔徐小乐不该得罪人得罪得这么狠辣,让王妃娘娘兴起了同情之心,被赶走也是意料中事。
徐小乐虽然有些不解,但是自己又不求着要住这儿,有钱拿早点回家也是好的。不过他转念想到又要跟神仙姐姐分别,心中不甘,竟然升起一股三更天换了衣裳来夜探王府的念头。
徐小乐似乎就是有这种力量,无论多么惊世骇俗的念头,在他想来似乎都不过尔尔。
左右端来了紫檀木的托盘,上面摆着整齐的小银锭,五两一个,一共六个。现在大明在法律上并不允许用银子作为货币,法定货币是大明宝钞和铜钱。不过白银仍旧在私下里流通,一方面是价值高,另一方面是好看。
徐小乐这一路走来,医术上有所长进自不待言,就连眼光上也强了很多。这三十两雪花纹银尚且不在他的眼中,那个紫檀木的托盘却也是价值不菲。只看一指宽的边沿,上面精雕细刻了八仙过海的故事,绝非民间木匠能做出来的。这可是拿着银子都买不到的好东西啊!
徐小乐直接去捧那个托盘。
丫鬟当然不乐意,没有松手。
徐小乐就厚着脸皮扯了扯,笑眯眯盯着那丫鬟。
丫鬟心说你这人真是厚颜无耻,把银子拿了就是了,难道还要我家的盘子?
徐小乐咧嘴道:“小妹妹,娘娘赏我的,你是要拿回扣么?”
小丫鬟吓得连忙撤手,只能指望徐小乐别太无耻,还是把托盘还给她。
徐小乐却不肯做个好人,接了托盘就要走:“娘娘,那在下就不打扰了。若是娘娘对修行命功有所兴趣,派人来传我就是了。”他又朝顾清萝看了一眼,欠身行礼,捧着银子就走了。
徐小乐前脚离开,张清风立刻就松了口气。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大夫跟自己遇到过的人都不一样,简直压得他喘不过去来。
代王妃对顾清萝道:“这位徐先生,真是有些看他不准。”
顾清萝笑道;“我倒觉得此人正应了‘赤子婴儿’之谓,是个挺了不得的少年。”
代王妃问张清风道:“张师以为他修为如何?”
张清风下意识就想黑一黑徐小乐,转念想到自己刚被徐小乐碾压了一痛,正痛苦于自己的“口诀”伤人不成反伤己,只好道:“贫道今日颇得教益。”
代王妃也不好意思深究下去,突然一阵厌烦上心,索性早早散了。唯有顾清萝陪她走一程。见左右侍女都在后面,顾清萝就道:“娘娘,我看那徐先生,必有出众之术想货与君侯家呢。”
“哦?何以见得。”
顾清萝道:“娘娘不见他走时曾说:若是想得修行命功,可去传他。”
“命功……”代王妃有些迟疑。
顾清萝道:“贤人先圣都讲究性命双修。岂不闻:但修祖性不修命,万劫阴灵难入圣?”
代王妃道:“清萝如何看出他有真功夫在身?”
顾清萝高深莫测道:“娘娘只需请他来,自然就能有验证。”
代王妃迟疑片刻,终于点头道:“愿如清萝所言。”她顿了顿又道:“进来总是有些身乏疲倦,心中只觉得有股邪火,发泄不去。”她正说着,突然觉得鼻下一热,下意识一低头,就见胸前绽开一滴血花。
不等代王妃反应过来,顾清萝已经上前抬起代王妃的下巴,一边吩咐道:“速速去请良医正。”
代王妃蒙着鼻子,连忙摆手:“别,别叫大夫,去找张仙师来!”
顾清萝低声补了一句:“一起找来。”
代王妃这回没有反对,只是对自己突然鼻血如注颇为惊恐,眼睛朝下翻,想努力看到手帕上沾了多少鼻血。
462、再召()
顾清萝地位不低,仆从们自然也听她的吩咐。当然,跑去找张仙师的人更积极些。不管怎么说,王府贵人出现了身体问题,终究是要找良医正到场的,否则真有个三长两短怎么说得清楚?
不一时,良医正就抢在张清风前面来了。
代王府良医正姓戴名和通,也是一位资深老医生——年轻时作为医学生被太医院派遣到大同,经过三个三年的磨勘终于升到了代王府良医正。从医术上说,戴和通不算特别出众,不过就医心而论,他却是十分坚定。
两千多年前的医圣扁鹊提过“六不治”,其中一条说的就是“信巫不信医者,不治”。戴和通对代王妃信巫道而不信医术的行为早就不满了,只可惜自己人微言轻,就算表达不满也没什么用。何况人家是王妃,自己要是硬着脖颈说“不治”,那就轮到王爷来治他了。
——这是个好机会!
戴和通看到坐在椅子上的王妃,一条丝绢手帕捂在鼻子上,血流不止。他想着正好将这事说清楚,让王妃以后不要再相信那些妖道胡言乱语。就在他上前的时候,王妃突然喝道:“不要他来,让张仙师来。”
戴和通心中一颤:王妃居然还认得出自己!
顾清萝在一旁劝道:“娘娘,张仙师一时半会不知道能否来呢。若是小事,不妨就让府里良医办了就是,何必去麻烦仙师?”
王妃娘娘皱眉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道:“清萝,你是修行人,怎地也如此糊涂?我这儿肯定是修行上的事,找这些庸医肯定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找张仙师才是正经!”她口鼻捂着绢帕,声音发闷,却让戴和通跌入了谷底。
戴和通壮着胆子上前一步,脖子一昂:“娘娘,卑职有话说!”
王妃娘娘斜视戴和通,道:“我不是看不起你,实在是夏虫不可语冰,就算叫你看了也没用。”
戴和通差点一口老血喷王妃脸上。他道:“娘娘,有用没用,还得看了才知道。现在张师不在,让卑职看看又何妨?医理自古以来便是贴合道理,当年轩辕黄帝从广成子学道,又从天师岐伯学医,而有《内经》,可见道医同源,娘娘何以斥医若此?”
这话说得引经据典,毫无纰漏,就连道心坚定的代王妃都有些纠结。她沉默片刻,见张师的确没来,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只好道:“那你姑且来看看。”
戴和通精神一振,连忙趋步上前,请了王妃娘娘的脉,小心翼翼地搭了手指上去。那神情就好像是在碰触一件薄如蝉翼的瓷器,力道真是一星半点都不敢大。
……
过了良久,代王妃终于忍不住道:“良医正,还没把完么?”
戴和通已经满头大汗,之前的壮烈之色全都成了惶恐。他颤颤巍巍收回手指,退开两步,躬身告罪,道:“若是卑职诊治不差,娘娘这是肝经郁火证,宜疏肝清热,引血下行。”
代王妃疑惑道:“就是这?那这鼻血不止是怎么回事?”
戴和通只能从脉象上看出王妃娘娘的身体问题,而这个答案却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出鼻血。他之所以满头冷汗,也是想找个明白人问问清楚,为什么这个肝经郁火证会导致出鼻血呢!
代王妃见戴和通不答,心中更是起疑,道:“良医正,你也不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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