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身体上有残缺,心理已经很扭曲了。就算是寻常言语都容易让他们产生联想,这是极度自卑所致,更何况直愣愣地用“阴阳人”侮辱他们——徐小乐虽然只是心里想想,却没有真正说过,但是架不住曹吉祥身边有个叫梁芳的,回来之后早就添油加醋把徐小乐说得可恶透顶了。
凭心而论,倒也不算冤枉了徐小乐。
这个梁芳就是之前带徐小乐进出禁中,负责沟通联络的小黄门。年纪不大,心肺已经够黑了,宫里那些好的他是半点没学,凡是下三滥、恶心人、暗箭中伤的事却学了个十足。他恼怒徐小乐对他不够尊敬,而且差不多年纪却有非凡的手艺傍身,故而对徐小乐满怀恶意。
有梁芳暗箭在前,王胖子明刀在后,加上曹吉祥本来就对徐小乐心存不满,芥蒂甚深,徐小乐这回是被牢牢地钉在了“敌人”的位置上。
曹吉祥脸色阴沉得似乎能够滴下水来,道:“那贼子上回还得罪了圣上,竟然谏言请让太上皇与太上皇后团聚。哼,他这是自寻死路!”
王胖子吓了一跳:“竟然有这种事,圣上难道就忍了?”
曹吉祥冷笑一声:“圣上如今正在谋立太子的当口,为防悠悠之口,不忍又能如何?不过五军都督府那边倒是征调了一批御医去三边,谁知道竟然这贼子躲过去了,也不知道他前世积了多大的造化。”
王胖子一听就急了:“爹,咱们若是也忍一忍,那生意可就都被别人抢光了。”
曹吉祥收腿踹了他一脚:“废物!同样都是做生意,你做不过人家也有脸说?这都要你爹出马,养你何用!”
王胖子顺势坐倒在地上,满脸委屈:“儿子知错了。”
曹吉祥微微闭着眼睛想了想,道:“不行,不能留他在京师了,迟早要给咱家惹出麻烦来。”
王胖子凑了上去,抬手假意在脖子前一横:“要不……”
曹吉祥当即又是一脚踹了上去,怒道:“你个蠢货,自己要死别连累你爹!他是在皇爷面前挂过牌子的人,治好了小世子的急症。你今天干掉他,明天就要被人夷族!”
这一脚是真踢痛了,王胖子反倒不敢流露出半点痛苦,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曹吉祥平息了怒气:“实在不行的话,只能下狠手了。”
王胖子知道曹吉祥出手,自己也就不用担心了。
曹吉祥唤过梁芳:“你明日去找徐小乐……这般这般……如此如此……他定……然后……”
梁芳听得主公面授机宜,从惊讶到惊喜,脸上都能排开一场大戏了。他听了曹吉祥说完,跪倒在地:“小的这就去办!保管给公公办得妥妥当当!”
曹吉祥微微点头:“你办事,我放心。再历练两年,也保举你个出身。”
梁芳更是喜出望外,告辞而出,先派人去打听徐小乐的下落,暗中准备实施明天的计划。
徐小乐回京师之后并没有故意隐瞒行踪。他从来谈不上低调,在太医院里风头又足,几乎人人都认得他。梁芳略一打听,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都知道了。
翌日一早,梁芳换了便装,在徐小乐家门口将他堵住。
徐小乐认出了梁芳,犹自有些惊喜:“你换了便装,我差点认不出你了,还是火者的衣服跟你更配。”
梁芳把这当做侮辱,分明是在嘲讽他只配做个小火者。他暗中咬牙切齿,脸上却不敢流露出来分毫,仍旧照设计的情节,挤出愁容道:“上皇昨夜突发疾病,昏阙不醒,能靠得住的大夫也就只有你了!”
徐小乐把上皇朱祁镇当自己的好朋友。听说朋友发了急症,当然不能耽误,一面托人去院里告假,一面跟梁芳去换衣服,准备混进宫里。
438、围堵()
徐小乐知道人心险恶,却不知道人心能险恶得这等地步。他跟着梁芳入宫没多久,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
徐小乐没来由心中一慌,预感到自己恐怕摊上事了。
而且这事还不小。
梁芳突然转头狞笑:“你变装潜入宫闱禁地,不知道有几颗脑袋可以砍?唔,是啦,这事传出去肯定有伤皇家体面,所以多半会先给你净身,当个名副其实的小火者。哈哈哈,那可真是太有意思啦!”
一时间,他积怨已久的怨气喷涌而出。
徐小乐看了看梁芳,突然咧嘴一笑,道:“当个阉人的确是挺有意思的。”他见梁芳怒色冲顶,猛然发动,撒腿就跑,边跑边叫道:“你还有几十年的有意思日子可过,我就先走啦!”
梁芳哪里见过如此不顾威仪的文官?别人碰到这种情况大多都吓得大小便失禁,如同呆鸡一样站在当场,而这个医官看起来跑得比疯狗还快!
梁芳连忙伸手去抓徐小乐,当然是抓不到的。好在徐小乐慌不择路,竟然往前头伏兵处撞去。
梁芳连忙跟上,扯着公鸭嗓子叫道:“别叫走了那贼子!”
徐小乐是何等机灵,无数次在嫂嫂棍棒之下逃生,光靠脚趾头都知道该往哪里跑。他看似无头苍蝇一样撞进了伏击圈,却是唯一的生路。如果往回跑,自己根本出不了宫门,那时候才是瓮中之鳖,被人一围就只能束手就擒了。
迎面冲上来十来个宦官,手里提着短棒,面色凶狠。
曹吉祥真是搏兔也用全力,一定要办得万无一失。这些宦官都是宫人中力气粗大的,别说十个,就是单对单擒拿徐小乐都绰绰有余。然而徐小乐根本不打算跟他们打。他知道凭自己的手段最多对付一下梁芳,说不定胜负还在五五之间。所以他无论如何不能停下脚步,更不能跟人有半点牵扯。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很多遍,在地利上不输给任何人。如果再要找一个鼓舞自己的理由,那就是轻身提纵术了。
徐小乐常听穆青友、罗云等一干锦衣卫说:从都是练过的欺负没练过的,练得好的欺负练得不好的。
相扑角抵摔跤如此,跑步腾挪闪躲同样如此。
梁芳平时不过就是小步快趋,何尝有过撒开长腿狂奔的经验?既不知道脚掌落地卸力的诀窍,也不明白控制呼吸的要领。只追了徐小乐二十来步,梁芳胸口里就像是被火烧一样,气也喘不过来,嘴角也淌出口水,躬身塌腰,双手扶着膝盖,不甘心地望着徐小乐的身影越跑越远。
徐小乐却完全没感觉,这跟他在穹窿山上的狂奔还差得远呢,充其量算是热身。在上山的时候虽然没有人围追堵截,但也有一股气在——不能输给戴思蒙呀。
奔跑间,徐小乐看到了前面甬道里跑来的粗壮宦官,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
“打啊!”宦官举起了短棒。
这种随身短棒一般是做工用的,并不长,但是又粗又硬,打在身上说不得骨断筋连,欲死不能。曹吉祥权势再大,即便赶在闹市杀人,也不敢在禁中乱来,所以他需要打服徐小乐,然后以“乱禁”之罪走合法程序,借国法之刀来杀人。
徐小乐弓腰健步,直冲冲朝那些宦官冲了过去。
宦官们反倒吓了一跳,还真有不要命的?不过他们都是好勇斗狠之辈,也参加过军中操练,见徐小乐不退反进,纷纷面露狰狞,怒喝着对冲。
徐小乐眼看就要冲到众宦官面前,突然一个折身,冲向甬道一边,提身纵跃,脚上连踩墙壁,果然有几分飞檐走壁的风采。只是他终究不如话本里的侠客,这一走也就只走出两步,就落了下来。
禁中的甬道能通马车,还算是很宽敞的。徐小乐刚才从中线冲锋,那些宦官不自觉地就散开成半月阵,想将他围起来。此刻徐小乐突然变向,宦官们的反应却没那么快,另一头的宦官只能干瞪眼。
这就让徐小乐计谋得售,把原本一个条状有纵深的敌阵,变成了扁平的阵型,然后从侧翼突破。
他虽然在墙壁上只走了两步,却正好越过最边侧那个宦官的头顶,顺利落在他身后。
落地极稳,徐小乐拔腿就跑,直到他跑出了三五步,那群宦官才转过身开始追他。
徐小乐跟着戴思蒙在穹窿山如履平地,到了真正的平地上,能跑过他的人也是极少。
徐小乐身为假太监,自然不敢被宫里人发现。那些手持短棒的宦官同样不敢让宫里其他人发现。宫中每个宦官该出现在什么地方都是有规矩的,莫名其妙出来这么一群人,实在很难遮掩。更何况曹吉祥也不是人见人爱,不知道多少宦官等着踩他上位呢。
徐小乐带着后面的追兵转了几个弯,从追人的到被追的,都咬紧牙关不敢大呼小叫。
终于到了南宫大门,却有两个守门的高壮太监。
他们见跑来个小宦官,正要询问,徐小乐却是脚下不停,猛然一个矮身,从两人臂膀下钻了过去。
其中一个反应快的,反手一捞抓住了徐小乐的后背。
徐小乐用力挣脱,只听到撕拉一声,留下了两片布,人已经闯进了南宫。
南宫是软禁太上皇一家人的地方,谁敢乱闯?两个高壮太监都吓呆了,他们又不能擅离职守冲进去抓人,正着急间,就看到一群人追了过来,满脸杀气,手里还提着短棍。
年长些的那个守门宦官壮起胆子,颤声喊道:“尔等何人,竟敢擅闯南宫耶!”
那些宦官终究还是明白分寸的。持械冒犯宫门,万一惊动了贵人,这个罪责肯定会被处死。而且中官没人权,连秋后处决都等不到,直接杖毙,扔土坑里一埋就结束了。
眼看着众宦官缓缓退后,守门的宦官总算松了口气。可是那些凶横的家伙却不肯彻底退散,远远围着南宫大门,似乎在等人来。这让看门宦官很胆怯,两人互视,心说:你在这儿守着,我去找人来!
因为两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所以眼神一碰,竟然同时行动。真要叫上头发现门岗擅自撤开,必然要吃挂落,两人又都同时止步,彼此僵持。
439、反击()
梁芳跑得气喘吁吁,总算是赶到了,一看这僵持的场面,心中叫苦:那个小贼莫非逃进了南宫?这可是麻烦大了,非得禀报公公不可。唉,本来三只手捏田螺的事,怎么就搞砸了呢!那贼子真是祸星!
他上前道:“咱家是御马监曹公公门下侍者,我且问你们:刚才可是有个小火者闯进去了?”他不等两人说话,勃然作色:“你们负责看守宫门,难道就放任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闯进去么!罪该万死!”
两人一听,腿都软了,啪嗒就跪在了地上。
不等两人求饶,突然一个贱兮兮的笑声从门里传了出来:“本官在这儿看了半天了,哪有什么小火者闯进南宫呀?”
梁芳身子晃了晃,险些跌倒。他在奉命抓徐小乐之前,脑海中演绎了不知道多少种出气的手段,只是想想就让他暗呼爽快。然而紧接着徐小乐就证明自己不是田螺,要拿捏他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这已经让他十分郁闷了,谁知道现在再看到徐小乐,简直胸闷得要吐血!
因为徐小乐在这么个空挡里,已经脱下了小火者的服饰,换上了一身蓝布长衫,头上没有戴冠,只是一顶葛巾。这副打扮哪里还像是个火者?分明就是个士子!
梁芳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心中盘算:假冒火者混入宫中是诛九族的重罪,没想到竟然让他逃过去了!不过退而求其次,私下入宫是否能把他套住呢?
徐小乐迈着公卿步,大摇大摆走出来,对梁芳道:“哎,小阉,你堵在上皇宫门之前,是打算造反么?哎呦呦,你们还带着凶械!”
梁芳身后的宦官听得毛骨悚然,纷纷检查自己的短棍是不是藏好了。
徐小乐哈哈一笑,负手而立:“本官得了上皇口谕入宫,难道你还想罗织罪名?”
梁芳脸色更加阴沉,道:“口谕是你说有就有的么?”
“上皇口谕:宣太医院御医徐筱乐入宫,是咱家亲自宣的旨,你是要与上皇对质么?”阮老公缓缓从徐小乐身后走了出来,眼中喷着凶意。
宦官跟外官一样,也是个讲究先后尊卑的地方。梁芳仗着曹吉祥的威势,不把九品小官放在眼里,却不敢对宫中的老前辈无礼。谁知道这老太监门下有什么人物?到时候自己被人阴了都未必知道。
梁芳连忙后撤一步,行了个礼:“小的岂敢!阮老公,是曹公公命小的来请徐大夫过去。”
“我不去!”徐小乐斩钉截铁道。
阮老公见梁芳服软,凶气也收敛了许多,道:“徐御医是上皇宣来的,难道吉祥还能截客?”曹吉祥是上皇在宫中的盟友,也是现在硕果仅存的高层中官,不能轻易得罪。若是今天站在这里的是曹吉祥本人,恐怕就连上皇都会感觉头痛。
梁芳一咬牙,暗道:要是处置不当,别说带徐小乐回去,恐怕连自己都要折在这里了。他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道:“曹公公身体不适,实在想请徐御医过去看看。这是人之常情,谁不知道徐御医妙手回春呢?”
徐小乐头回被人捧得脊背发凉,一股寒意从尾椎直冲头顶。他道:“我是有些医术,但是妙手回春却谈不上。曹公公要找大夫,不如去找别人。”
梁芳道:“嘿嘿,徐大夫过谦了,曹公公就是信得过徐大夫。你若是不肯去,难免叫人以为你太过托大,连曹公公都不放在眼里呢。”曹吉祥是御马监少监,比之外朝,完全可以算是一个有实权的部寺佐贰了。
徐小乐咧嘴笑道:“你可别挑拨,我怎么会不把曹公公放在眼里?”梁芳松了口气,看来任务还有些希望。只听徐小乐继续道:“他跟我说过要治什么病,所以我就是不想去罢了。”
曹吉祥的病是梁芳现编的,听徐小乐这么一说,心中发愣:这个打蛇上棍来得好不突兀!曹公公能有什么病?这小贼莫非只是图个嘴上痛快,硬要惹曹公公不快?
徐小乐转向阮老公:“阮老公,我年轻没见识,如今知道了曹老公的阴私,怕他对我不利,该如何是好?”
梁芳急忙道:“曹公公哪有什么阴私落在你手上?你切莫信口胡扯!”
阮老公在宫中度过了大半辈子,心中剔透,装作不懂,道:“讳疾忌医乃是愚人所为。人吃五谷,得病有什么稀奇?更没必要因为患病而羞耻。徐大夫不用如此多心吧。”
徐小乐正色道:“他要我治的可不是一般的病。他问我:断根能否重生?我年纪小,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曹公公不是中官么?莫非要辞职回乡,娶妻生子?”
梁芳脸色煞白,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阮老公也惊恐地看着徐小乐,心说自己真是年老眼昏,竟然没看出这少年御医下起狠手竟然如此凶残。
徐小乐知道自己下了一记狠手。若是不够狠,恐怕自己是没命走出皇城了。正所谓人做初一,我做十五,大家扯平了。
只是徐小乐不知道自己这一手有多狠。
大明没有官方的阉割机构,所有宦官都是“自阉”的。之所以要做这种被全天下人都不耻的事,自然是有缘故的。绝大部分是因为活不下去,只有一小撮人是为了出人头地让。
对于割了自家子孙根的人,天下人称之为“阉人”。阉人却要给自己找个好名声,美其名曰:弃亲事君。如此一来,割唧唧就成了大无畏地忠君行为。
那么反过来再看,都已经做到了御马监少监,可谓颇得荣宠,为什么还要治“断根病”呢?这可不仅仅是要娶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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