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篱笆的缺口处有一条碎石小路,直通小屋大门。徐小乐跟着神仙姐姐过去,要进门的时候却被拦在了门外。
神仙姐姐摆出一张故作严肃的脸:“女子的闺房可不好随便进的。”说罢转身进去,反手虚掩了房门。
徐小乐只好等在门口,透过没关严的门缝朝里偷看。可惜目力所及之处,都是寻常家什,远不如林中琴桌琴凳那般奢华。他正奇怪墙上为何挂着一柄白色剑鞘的宝剑,神仙姐姐已经捧着一个木盒出来了。
徐小乐连忙跳开一旁,假装自己是个正人君子,只差将“不曾偷窥”四个字写在脑门上。
神仙姐姐只是一笑,招呼徐小乐上前,将木盒盖子搓开,露出里面的琴谱来。她道:“这是我手抄的《神奇秘谱》三卷。我学的是朱门浙派,你若是有缘遇到浙派的高明琴师,便是给他看这谱子也无妨。”
徐小乐心道:神仙姐姐的意思分明是说,若不是浙派的高明琴师,便不能给他看这谱子了。只这一句话,叫徐小乐将这琴谱视作私密之物,更加珍视起来,像宝贝一样收在怀里。
神仙姐姐长出一口气,笑道:“好了,咱们的一面之缘便就先到此吧。你早些回去,天色暗了林间不好走路。小心摔了琴。”
徐小乐犹自恋恋不舍,神仙姐姐已经关上了大门。
这回真是关得严严实实,一点偷看的缝隙都没有给徐小乐留下。
徐小乐在门口叫道:“神仙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以后我们在哪里再见?”
屋里静寂一片,就好似没人一般。
徐小乐等了半天,若是有所失,突然听到林中传出高亢尖锐的哨声。他还不知道这哨声的来由,皮皮却已经下树一般爬下徐小乐的肩膀,嘎嘎叫着朝林中跑去。跑开数丈之后,又停下来看徐小乐,那眼神分明是催他速速跟上。
徐小乐看了看紧闭的大门,又看了看面露焦急的皮皮,只好斜抱瑶琴,怀揣琴谱,追赶皮皮去了。
……
孙玉峰谈妥了住宿的事,便在客堂与何守阳闲聊。等李西墙和罗云终于上来了,他才道:“小乐怕是在外面玩野了,该叫他回来了。”
何守阳也想见见那位爬树的“善缘”,就说:“我叫弟子们去林子里找他。”
孙玉峰从腰间掏出一枚竹哨,递给罗云:“不必麻烦。你且去林中吹响这个哨子,叫他们来找你就是了。”
罗云基本不想太多,反正别人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拿了竹哨便出去了。等进了林子,方才觉得这里大得让他生畏,边走边吹,也不知道小乐到底在什么地方。
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罗云才看到前面小路当中坐了一只浑身黑毛的小猴子,正是皮皮。
皮皮看着罗云,似乎在琢磨是否见过这个大个子,猛然又扭头望向身后,看小乐有没有跟上来,倒是忙得厉害。
罗云快步上前,在皮皮面前蹲下,问道:“怎么就你一个,小乐呢?”
皮皮终于想起了罗云,窜到他肩上坐下,一手抓住了罗云的耳朵,发出“噢噢”地叫声。
罗云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走,一边还吹着哨子。这哨子是孙玉峰在深山中召唤乌猿的,不过现在用来唤徐小乐倒也是一样。
徐小乐果然循着声音过来,与罗云相见。皮皮见了小乐,便换了“坐骑”,爬到了徐小乐的肩膀上。
罗云总算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小乐怀抱瑶琴,胸前还鼓出一块,看形状像是个盒子。他问道:“小乐,你这琴是哪里来的?”
徐小乐这才打起精神,道:“刚才我在林中遇到一位神仙姐姐,这琴是她送我的。”
罗云顿时来了精神:“神仙姐姐?长什么样?漂亮么?比晚晴姐如何?”
徐小乐恨不得全天下就他一个人见过神仙姐姐,也只有他一个人能跟神仙姐姐说话。即便与罗云情同兄弟,也不想分享关于神仙姐姐的事。
徐小乐就说:“神仙嘛,自然是看不真切的。”他虽然不肯跟罗云分享,却顺着罗云的问题想了答案:
神仙姐姐与嫂子完全是两种人。嫂子浑身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却是一颗豆腐心。神仙姐姐嘛,脸面上光明温暖,跟太阳似的,心里却似乎有些冷冰冰。
罗云见徐小乐脸上表情有些怪异,担忧道:“听说山里有山魈、狐精,你别是碰到那些东西了吧。”
徐小乐想到日后恐怕见不到神仙姐姐了,不由又有些低沉,摇头道:“算了算了,过去的事就不去想了。是师叔祖叫你来找我回去么?”
罗云当下便将住处已经安顿好了的事说了一番,两人结伴往上真观走去。
41、望云谣()
徐小乐一到上真观就被道士们请去了客堂,连回屋放东西的机会都没有。
这些道士都传遍了孙玉峰孙大师数十年容颜不老的故事,对徐小乐也是格外好奇。一般来说,仙人身边的仙童往往也是数千年修行的高真。
徐小乐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初到陌生之地,便跟着一路走了过去。进了客堂,他就见师叔祖与一个老道士坐在上座,师父李西墙坐在孙玉峰下首,其他道士像是大雁一般排了两列,站着不敢入座。
何守阳见了徐小乐,当即就站了起来,两步上前,道:“这就是师兄说的善缘么?”
徐小乐不明所以,望向孙玉峰。
孙玉峰点了点头:“正是我这师侄的弟子,我打算将一身医术传授给他,能得多少就是他的造化了。”他又对徐小乐道:“小乐,你来坐。这是哪里来的琴?”
徐小乐过去挨着李西墙坐了,将琴横在腿上,轻轻擦拭,道:“我在林子里遇到了一位神仙姐姐,她说跟我有缘,便将这琴送给我了。”
道士出家十有八九是为了成仙的。成仙最大捷径就是遇到个神仙拉自己一把。君不见,只要是史上留名的高真大德,各个都有仙缘奇遇。若是没有仙缘奇遇,恐怕就只有青灯黄卷一辈子拜神磕头了——最后还不一定能成。
听了徐小乐这话,道士们纷纷昂扬起来:我们穹窿山真的有神仙呐!
孙玉峰反倒不怎么相信神仙之说,在他的信仰里,圣真神仙等等只能感应,不能指望他们下凡。正所谓“自古人弘道,在世莫称神”,即便真有圣真祖师乘愿再来,也仍旧是个凡人的身子。
他朝徐小乐招了招手:“拿来我看看。”
徐小乐心中思量:这是神仙姐姐给我的信物,凡夫俗子肯定是不能乱摸的。不过师叔祖也是神仙,让他看看应该没什么关系。想通了这点,徐小乐方才将琴捧了过去,呈给孙玉峰。
孙玉峰在琴面上抹了一把,见漆工极好,又将琴腹翻过来,细看上面刻的铭文。
徐小乐见状暗道:原来琴肚子上还有这等玄机,刻了这么多字!不过即便给我看我也不认识……他便问道:“师叔祖,这上面刻的是什么字?”
孙玉峰道:“这是琴的名字:望云。”
徐小乐绕过李西墙,凑了过去,奇怪道:“‘望云’两个字我都认识,但这上面刻的我就认不出来了。”
孙玉峰道:“这是大篆。所以你要多读书才行,否则前人的文字都不认识,如何明白他们所思所想?”
徐小乐连连点头:“我回去就学大篆,不止大篆,就连中篆小篆也要一起学会。”他又指着下面两行草书道:“这字倒是不大,但是写得跟蚯蚓一样,就是小篆么?”
孙玉峰听到“中篆”的时候就已经无奈了,道:“这是草书。刻的是前朝元好问的两句诗。”于是读道:“美人亭亭在云霄,郁摇行歌不可招。”
徐小乐脑中映出神仙姐姐换弦调琴时候的情景,心有所感:如今神仙姐姐真是远在云霄了,我就算唱歌也招呼不到她。难怪她要将这琴送给我,原来琴肚子上已经将我的思绪刻好了。
孙玉峰不知道徐小乐的心思,又读下面两行小楷:“丹丘先生涵虚子,大明奇士臞仙人。”读罢,一向宠辱不惊的孙玉峰孙真人也情不自禁“咦”了一声。
徐小乐更加奇怪了,问道:“师叔祖,这些人是谁?”
孙玉峰没有说话,一旁的何守阳已经接口道:“这些都是一个人的别号。”
他看了一眼孙玉峰,方才又对徐小乐道:“你可知道太祖高皇帝膝下有两位皇子,一位最善战,一位最善谋。最为善战的,便是奉天靖难的永乐皇帝;最为善谋的,便是在奉天之役中,为永乐爷出谋划策的宁献王朱权。”
徐小乐点了点头:“永乐爷我自然是知道的,我们用的都是永乐大钱嘛。宁献王朱权倒是没怎么听说过。”
何守阳道:“宁献王为永乐爷打下了江山之后,封国改在了南昌。他深知自己的谋略会引起人主忌惮,便潜心修道,又精通星象、占卜、琴学、书法、杂剧,藏书数万卷,是个叫人十分仰慕的高士。丹丘先生、涵虚子、大明奇士、臞仙人,便全都是他的字号。”
徐小乐疑惑道:“那这张琴原本是他的咯?”
孙玉峰将琴还给徐小乐,道:“他亲手斫过一张‘飞瀑连珠’,是国朝第一琴。我曾在宁王府中有缘见过一次,从工艺而言,倒真像是出自一人手笔。不过那张飞瀑连珠金徽玉轸,黄金做底,极尽奢华,这张琴却是极尽天然朴实,可见人心已经变了,即便是同一个人做的,也不是同一个人了。”
徐小乐抱着琴,又想起不施粉黛却叫山林失色的神仙姐姐,心中暗道:也只有这样的琴,才配得上神仙姐姐。
孙玉峰转头问何守阳:“这附近住了哪家权贵?这缘分可是大得很呐。”
徐小乐耳朵一竖:是了,神仙姐姐就住在道观不远,也算是个邻居吧,想来这老道士应该知道她的名字。
何守阳想了想,唤来弟子查问,问了好几个人,方才问出一些眉目。原来半月之前,有豪富人家往来,说是有女眷要来山上清修,还修葺了屋舍。不过因为那些土地并非上真观的,所以观里的道士只是听闻,并没人去查问。
徐小乐刚刚燃起的希望便又破灭了,不过转念一想:那户豪富人家肯定是认识神仙姐姐的,便问道:“道长,那户豪富人家又是谁呢?”
何守阳道:“是苏州顾氏。他们是江东顾氏嫡传一脉,天下如何变动,都能屹立不倒,如今还有好几位在朝为官的子弟。”
徐小乐心中暗道:唔,是了,神仙姐姐说只要琴在谱在,便是日后相见的缘分,等我学好了琴,便天天去顾家门口弹琴,总有一天能等到她出来。
徐小乐突然身子一僵,嫂子的身影却突然闯进脑海里。他又想道:见神仙姐姐固然重要,嫂嫂的身体也很重要。我虽然要学琴,却也不能荒废了学医。仔细想来,师叔祖八月间就要去云贵了。他老人一家走,就只有一个不靠谱的庸医师父教我了。
这么一想,好像学医还更加紧迫些。
42、传艺()
徐小乐对学医颇有紧迫感,到底嫂嫂现在还没有彻底痊愈。他又知道了嫂嫂的病根,关键还是在自己气她。可惜自己既然做不到不气嫂嫂,那就只有好好学医,亡羊补牢了。
孙玉峰却知道学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更不是徐小乐这种毫无基础的人能够突击出来的。所以在他的教学计划之中,八月之前,都是给徐小乐打地基的。地基只有够广够深,才能有日后的万丈高楼。
所以他还很是支持徐小乐学琴的。
“琴者,情也,禁也。君子四艺之中,琴艺最是能够修身养性,你有心学琴也是极好的。”孙玉峰道。
徐小乐只是点头,何守阳已经毛遂自荐道:“老道年轻时也学过琴,这几十年里不曾放下,小友若是不弃,便由老道为你启蒙如何?”
孙玉峰知道何守阳是铁了心要攀这善缘,想想他年纪一大把了,修真路上艰难险阻,还有一层纸没有捅破,不能究竟,心中也很可怜他。他见何守阳望过来,便对徐小乐道:“这真是瞌睡人碰到了送枕头的,你运气倒是不错。”
徐小乐假装没听出师叔祖的意思,问何守阳道:“老师是浙派的么?”
何守阳一愣:“当年传我琴艺的道长的确是浙江人,但是浙派云云,我却不清楚了。”
孙玉峰微微皱眉:“门户之见最是可笑,你知道什么叫浙派?”
徐小乐挠挠头:“我确实不知道。不过神仙姐姐说她是浙派的,我想着总要跟她一路才好。”
孙玉峰摇头道:“所谓琴派源流,无非是对琴艺对古谱的理解有别。你现在毫无根基,连琴谱都看不懂,就有门派之见了?若是我也存了门户,非得要你出家皈依,按照道门规矩先勘察九年,九年里日日砍柴挑水,然后才能学医。你乐意么!”
徐小乐吓了一跳,暗道:那等我学出来也就成老爷爷了!他连忙认错:“我错了,师叔祖教训得极是。”他又转向何守阳:“老师,我错了,蒙你大发慈悲肯教我,我还挑三拣四的,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吧。我这就给你磕头!”
徐小乐虽然说着磕头,身子却不动。他还是很稀罕自己的头的。
何守阳笑得眼睛都找不到了,连忙道:“好悟性,好悟性!这就叫响鼓不用重锤,一样能通啊!你就不用给我磕头了,我与你师叔祖是兄弟论交,你叫我一声老师就够了。”
徐小乐看看他这百年人瑞的样子,再看看孙玉峰春秋鼎盛,暗道:师叔祖这么神异,不知是服了什么仙丹妙药,还是只靠医术养生。日后得闲还要向他请教。
他又想到自己若是学得了师叔祖的本事,日后再教给嫂嫂,让嫂嫂再过一百年都如现在这般年轻貌美,所有人都跪在嫂嫂脚下叫她神仙姐姐……那情景想必十分有趣。
孙玉峰见徐小乐莫名其妙又开始傻笑,看着又不像是因为能跟何守阳学琴的缘故,心中暗道:少年心性真是定不住,心猿意马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李西墙坐了半天,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却正好被孙玉峰抓住:“明日一早我要带小乐去三清阁,你反正闲来无事,帮着观里抄经吧。”
李西墙满脸哭相:“啊?师叔,能否体谅则个?”
孙玉峰面无表情:“那就去帮着采药。”
李西墙只好讪讪道:“那我还是宁可抄书。”
众人出发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午饭都是在路上吃的干粮,饿得也早。观里做了晚课之后,便敲云板开饭。孙玉峰婉拒了何守阳给他们开小灶的建议,领着徐小乐三人就在斋堂吃了素斋。
徐小乐、李西墙和罗云其实都是无肉不欢的人,恐怕这顿全素晚餐只有孙玉峰和皮皮十分满意。
吃完之后,四人去了观里打扫出来的小别院,乃是一座长屋,中堂两旁各有一个厢房。孙玉峰又叫了徐小乐同住,将李西墙和罗云分在了一起。
徐小乐本来还想晚上跟罗云讲鬼故事的,突然被师叔祖抓过去,颇有些不明所以。等入夜之后,孙玉峰才道:“我看你筋骨锻炼不少,但是内里却是平平,全仗着年轻,精气充沛。若是不得炼法,日后年纪上去了,仍旧逃不脱衰老疾病。”
徐小乐欣喜道:“师叔祖是要教我长生不老的仙法么!”
孙玉峰苦笑道:“大道分阴阳,设生死,长生不老合于道么?这本就是愚夫愚妇的痴心妄想罢了。不过我医家曾有一支潜流,将‘老’也视作一种病,所以在祛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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