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友羞涩道:“真的么?你还是头一个这么夸我的人。”
徐小乐撇了撇嘴,闪到一旁去了。其实他已经想好了解决方案,只是自己去跟陈夫人说,很可能被拒绝。那可就真的丢了大面子,还不如让陈夫人自己想呢。
要说这个办法也很简单。
既然徐小乐如此不可或缺,而他又要尽快入京,那么陈家并没有太多选择,只有让陈同知跟徐小乐一同入京,这样才好继续医治。
唯一的问题就是一天半的舟车颠簸。不过老人说得好:两害相权取其轻。相比留在天津卫找其他大夫医治,路途颠簸并不算什么大事。
陈夫人很快就想到了这个办法,倒不担心路上的颠簸——陈同知现在的状态看起来还可以经受得住。她更担心那些贼子在路上对丈夫不利。
整整一天半的时间,中间还要借宿驿馆,刺客要找机会下手实在太容易了。
陈夫人将这个提出来的时候,徐小乐以为她这是在婉拒。谁知回到客舍跟高知府一说,高知府却道:“她这是答应了。”
徐小乐有点不明白。
高知府道:“她将这个问题提出来,就是看咱们……要看锦衣卫能不能保护她丈夫。你的反应告诉她‘不能’,所以她肯定会去找指挥使,求他派兵保护丈夫入京。”
徐小乐就道:“指挥使就一定会答应么?”
高知府笑道:“你亏得还是神童呢!指挥使若是跟陈同知是一边的,自然要派人保护陈同知进京治病;指挥使若是跟陈同知不对付,他巴不得尽快送走这尊大神,自然也会派兵保护他进京。”
徐小乐猛然一拍脑袋:“这算是兵法了吧!”
高知府道:“这算什么,寻常人都能想到的吧。你就没想过人家为什么要问你这话?”
徐小乐木然地摇了摇头:“为什么你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很有深意?”
高知府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来应对徐小乐的问题,只好叹了口气道:“你长大就知道了。”
徐小乐对于这个答案很不满意。
他还有什么地方没长大么?说自己没长大,那只是想赖在嫂嫂身边。在外面,徐小乐可是“徐先生”!
不过他以前从未与官场人物有这么坦诚的交谈,碰到个罗权罗叔叔就觉得深不可测了,拿来与高知府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徐小乐就问道:“你这样不累么?”
高知府反问道:“你这样不怕么?”
徐小乐一愣:“我怕什么?”
高知府道:“不怕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么?”
徐小乐更加不以为然了:“我收了诊金看病,谁能卖我?”
高知府坐在囚笼里,轻轻用手敲打着栅栏:“比如这回,你不就卷进麻烦之中了。”
徐小乐脸色有些难看,也不顾高知府是父亲的故交好友了,就道:“我的麻烦只是你臆想出来的,未必就真有人来找我报复。反倒是高知府您啊,机关算尽太聪明,还不是坐在里面。”
高知府顿时气馁。
如今的现状就是他身陷囹圄,生死未卜,而徐小乐却快乐地呼吸着自由空气,谁胜谁负已经一目了然了。身为负者,有什么资格去指导别人的人生之路该怎么走呢。
徐小乐哈哈一笑,道:“我看呐,还是简单些好。我只要秉持中立,谁来都救,想必陈同知的对头也不会为难我。人吃五谷杂粮难免生病,跟大夫过不去多想不开啊!要怪就怪他们自己学艺不精。若是把事情办得干净利索,我还怎么救?”
高知府听徐小乐如此说来,猛然觉得这话虽然幼稚,其中却暗藏了“一力降十会”的大道理。若是自己秉持公心,不去管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做好一个亲民官,谁又能拿他如何呢。
可惜,现在似乎已经晚了。
*
*(未完待续。)
337、安顿()
陈同知虽然躺在床上,偶尔还要陷入昏迷,但他终究是朝廷的武将,从三品的高官。他遇刺的事早就震动了京师朝野,就连皇帝陛下本人都听说了这事,直呼不可思议。
从景泰帝的层面而言,他隐约能够知道朝中有人希望自己归政于太上皇,也有人绝不希望太上皇能够从南宫之中出来。然而他虽然知道朝中分了如此两批人,却不知道谁是站在哪一边的。
这些七篇出身的进士,很有可能在奏折里说得掏心掏肺,好像天下没有人比他更爱戴自己这位皇帝了,背过身去却能毫不犹豫地掏刀子。有些更阴险,叫你读奏折的时候满以为他是为了你好,然而实际上却暗藏了各种典故,欺负你读书少。
皇帝读书算少么?只是没进士们读得多罢了。三年才取三百个进士,哪个不是天之骄子,读不过他们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所以景泰帝压根不知道陈同知是效忠自己还是心向南宫的,就对左右道:“三品显贵都遭宵小行刺,这天津卫也太不小心了。晓谕:仔细防贼,切莫再出这等荒唐事。对啦,叫太医院派人去给那个陈什么送点药,算是慰问。”
左右太监自然记录下来,各司其职将皇帝交代的事办妥。不到两刻钟,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就不记得这桩事了。
皇帝其实自己都搞错了,太医院是没有药的。皇家的药材归生药库管,太医院只负责看病诊病开方。不过这并无伤大雅,太监们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去麻烦皇帝改口,他们最好皇帝什么都搞不清楚,这不显着自己不可或缺了吗?
等太监们走完内廷的程序,带着皇帝御赐的药材送到陈同知在京师的私,已经是第三天的事了。
对于京师而言,这个速度不算太慢,当然也不算很有效率。
最有效率的还数锦衣卫。
高知府在进城之后不到半个时辰,就被移交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校尉了。他们将高知府带去了神秘的诏狱,再不叫人见到他。
高若楠哭得撕心裂肺,却全然没有办法。
徐小乐看着很糟心,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穆青友是个软心肠的锦衣卫。罗权常在私下里说:从未见过如此善良忠厚的同僚。他给徐小乐和高若楠找了栋房子,是个独进的小院。
这小院的大门开在东南方,出门就是胡同口。进门有个石台,放着几盆山石,略略遮了外人的视线,算是个小照壁。院子里没有倒座屋,一条廊檐绕着四方走了一圈,东西两边是厢房,北面是主屋和耳房。
春天的京师风沙略大,虽然院子里有桂树有葡萄藤,但是要在这个时节坐在院子里聊天喝茶还是想太多了。徐小乐就叫高若楠收拾出一间耳房做书房,另一间耳房做客厅。
“东厢房做我的诊室,万一我要在这儿给人看病,就用那间。”徐小乐随手做了分配:“西厢房给若楠住。”
罗云摸着脑袋问道:“那我呢?”
徐小乐没好气道:“你当然跟我睡主屋。主屋里面有两间,你我一人一间,正好。”
罗云嘿嘿一笑:“对对,我以为三栋屋舍一人一栋呢。”
徐小乐心道:以你过去的表现,我肯收留你也是因为穆大叔开口。我虽不想娶高若楠,但也不能看她毁了名节呀。
徐小乐想到那天晚上的隔门反插花,心中还是有些吃瘪的感觉。
就好像自己明明是兔子,却被乌龟超到前面去了。
徐小乐道:“大家住在一起,有些非礼之处是难免的……咱们小门小户,也讲究不了那么多。不过有些事,千万不能越雷池半步呀!”他见两人都是十分懵懂的模样,就道:“小云,我说的是你。”
罗云茫然道:“我没去过雷池呀。”
高若楠也是一脸无知地看着徐小乐,问道:“云哥儿做过什么?”
徐小乐想想这事怎么说呢?若是笑笑在,他肯定就直说“反插花”了。可是面对高若楠,似乎没那么放得开。他就道:“小云,我说的是桃花的事。”
罗云恍然大悟:“那是自然。不过,她又不在这儿……”
徐小乐干咳一声:“那事你做得很不地道,我不跟你多说了。反正咱们三个住在一起,别让若楠妹妹不高兴就是了。”
罗云道:“那是那是,你放心吧。我就跟在木渎一样,什么都干。”
徐小乐被噎了一记,心中暗道:就是有些事不能干,我才特意说在前面!
于是徐小乐决定还是私下里跟高若楠说一声,虽然大家一路走来都很熟了,但该小心的还是要小心。
穆青友是北京的地头蛇,给徐小乐找的房子绝对无可挑剔。之所以不找大宅子,一方面是徐小乐银子不够多,另一方面也是打扫起来不方便。如今三个人住个独进的小院,三下五除二就打扫干净了,该置办的东西也一趟就能拉回来。
最省钱的地方就是不用招仆从,什么都可以自己做。
徐小乐给皮皮做了个木屋,就架在院子里的桂树上。因为皮皮不耐北方干冷的气候,所以这木屋里面还包了棉垫。皮皮反正进去之后就不想再出来了,看来是十分满意。
休息了两日,徐小乐终于鼓起勇气去太医院报道了。
……
永乐皇帝从南京迁至京师之初,各部都只能用旧有官舍办事,散处城区,杂然无序。
直到太上皇时代,也就是正统七年四月,才在大明门东侧新建了多处官署,太医院署也就有了新的办公处所。就具体位置而言,太医院在天安门前的钦天监之南,礼部正东。之所以放在这么中心的位置,主要是因为附近衙署较多,尤其距离紫禁城极近,方便御医们为皇室和官员们看病。
徐小乐很容易就找到了太医院——到底大明门和天安门都很醒目,想假装不知道都不行。而且从政治上来说,大明门是真正的国门,身为官员,即便只是个不入流的医官,也应该知道它在哪里。
*
*(未完待续。)
338、太医院()
太医院有三座大门,全都是坐东向西。
大门对面是照壁,用黑漆书写“太医院”三字的立额。大门前是门役的住房。徐小乐就在这里停住,等里面的人出来接他。
门役并没叫他等多久,就带了人出来。徐小乐觉得这事挺顺利的,心中暗暗感慨:看来太医院还是比较重视我的嘛。
这当然是徐小乐的妄自尊大。
事实上是他刚才给的五十枚大钱打赏发挥了作用。
来接徐小乐的这人并不是医生,而是个吏目。
太医院作为全国最高的医学学府,同时又是皇家医馆,也是朝堂官僚专用医馆,偶尔还承接社会贤达缙绅的邀约,并且负责全国各地医官派遣,其职能涵盖了教学、医疗、行政三大方面。
其中御医、医士没有定员,人数大约在二三十上下,常有人走有人来,以至于太医院自己都懒得设定编制。这些御医、医士负责医疗和医学生的教育,不管其他杂务。
另外一条线就是左右院判领导下的行政工作,编制有各级吏目,处理太医院的日常工作。小到买一支银针,大到修建屋舍,派遣医官,都是这些人负责。
此刻前来接徐小乐的吏目就是其中之一。
在大明的其他官署,吏目与官员之间仿佛隔着一堵墙。因为身为官员的政务官在地位上远远高于吏目这些事务承办者。然而在太医院,医官与吏目的关系最为和睦融洽。
医官需要吏目们为他们办理各种公私事宜。就拿徐小乐来说,若是穆青友没有给他找房子,他就得靠太医院的吏目帮忙租借屋舍,或者直接在太医院内找间宿舍。
而吏目们常年呆在太医院,见到的都是全国第一流的名医。这些人随便从指缝里**养生术出来,都够他们奉行一生,全家老小获益。所以医官们对吏目客客气气,吏目对医官也都十分尊重。
这位迎出来的吏目四十岁开外,见了十六七的徐小乐,除了一开始的惊诧,还是毕恭毕敬地打躬行礼,自报家门道:“在下韩新翰,您便是徐大夫?”
徐小乐回礼道:“正是不才,见过韩先生。”
韩新翰面带微笑,满面春风,颇为暖人。他道:“早就在等徐大夫了,没想到竟然如此年轻。请恕在下无礼,愿为先生引路。”
徐小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显得自己文雅些,心中暗道:京师人就是不一样,给我带路还要我先宽恕他的无礼……啧啧,我若是只说个“好的”,岂不是丢了苏州人的脸?
于是徐小乐道:“先生不必客气,你已经有礼的很啦,请前面带路吧。”
韩新翰差点笑出声来,连忙转身不让徐小乐看见,带着他往里走。他边走边指着官署中的古物介绍,诸如哪栋屋舍哪一年修建,如今是派何用场,说得极为详尽。
“署内有五间大堂,大堂左侧有南厅三间,那里就是御医办公的处所。大堂右侧是北厅。北厅后面是三皇庙,外门称“棂星”,内门称“咸济”,殿名“景惠”,咱们先去三皇庙上柱香吧。”韩新翰道。
徐小乐拱了拱手,道:“入乡随俗。”
韩新翰知道徐小乐没见过太大的世面,也不笑话他,先带他去了三皇庙。
这里供奉的是伏羲、神农、黄帝三位圣皇。
伏羲是华夏人文始祖,社稷正神,得享祭祀毫无意外。神农和黄帝则是因为他们在医学上的伟大贡献,前者确立了草药体系,后者确立了诊治规则。太医院的医士和医学生们进门先拜三皇,就跟儒生们进学堂先拜孔子是一个道理。
徐小乐跟着韩新翰进去拜了三皇,又在左右庑廊参拜了历代医家前辈。在三皇庙之外还有药王庙,于是顺路一并拜会。如此一圈拜下来,徐小乐就连身子都热了,额头有些微微出汗。
韩新翰就笑道:“看来还是儒生们轻松,只要拜孔子就是了。”
徐小乐身子热了,脑袋也灵光起来,笑道:“他们一个孔子拜了一千几百年,一点长进都没有。咱们拜的人虽然多,但这人都为华夏医道传承做出了大功德,可见还是咱们医家贤人迭出,有传有承。”
韩新翰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眼前这少年竟然说出如此高屋建瓴的话来。内中流露出的自信简直罕见,这是把医家同儒家并列点评,丝毫不肯落于人后……
仔细品味一下,他那意思分明就是把医家的位置放得比儒家还要高些!
徐小乐却没韩新翰想得那么深。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话题已经涉及到了那么高的层面,犹自演绎道:“儒家从孔子之后百年才有孟子,孟子之后千余年才有朱子,啧啧,我们医家远自天师岐伯,近到张元素、朱丹溪,真是人才济济。哈哈,说不定日后儒家没了,我们医家还在呢。”
韩新翰也觉得刚才拜了一路,额头上见汗,轻轻擦了擦,干笑道:“徐大夫真是有意思。儒学是天地纲领,怎么会没有。不过话说回来,人吃五谷难免得病,医家还真是延绵不绝。”
徐小乐哈哈一笑,突然觉得自己来太医院并不是一桩坏事。漫步其中,竟然生出“我本该在此”的归属感来。若是日后自己的塑像也能位列先医,跟张元素、朱丹溪同班,真是人生无憾了。
韩新翰带徐小乐拜了三皇与先贤,便要带他去吏目所置办腰牌,登入名录,然后徐小乐才算是太医院的一员。
两人因为刚才的一通对话熟络起来,徐小乐也消除了对太医院的排斥,走路时关节松泛,扬手投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