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而是跟徐小乐走得太近。
高知府并不觉得自己对不起故人,也不肯承认自己嫌贫爱富。他坚信自己只是个心疼女儿的父亲。这世上会有父亲愿意看着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嫁给个穷小子过苦日子么?如果有的话,这父亲肯定是那个穷小子的亲爹。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高夫人自然比高知府更不乐意看到女儿嫁给徐小乐。
然而这种私人感情,在伟大的“道义”之下却又显得渺小和脆弱。社会舆论是不会承认父母的这种想法,高知府夫妇只会被当做背信弃义、嫌贫爱富的典型,牢牢地钉在耻辱柱上。
尤其因为高知府的士林身份,不像升斗小民,对于道义的依赖性会更强烈。当初佟家不让佟晚晴嫁过去守寡,市井中人绝大部分是赞同的,没人会觉得佟晚晴的父母有什么不对。然而这事在士林来说,就没那么人性化了。更何况现在徐小乐没有任何残疾,高若楠嫁过去更不是守寡,而是履行合理合法的婚约。
高氏夫妇就像吃了黄连的哑巴,有苦说不出,唯一祈求的就是不让高若楠去找徐小乐。
偏偏高若楠为了“侦破”父亲“故交”的事,主动往徐家走,这不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吗!
高知府冷着脸不说话,高夫人苦口婆心道:“若楠,你已经不小了!怎么还这么任性?你说说你今天去了哪里?”
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贴身丫鬟是肯定走哪跟哪,连上厕所都不回避。除此之外还有一群人要跟在身后伺候,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高若楠男装出行,看似只有风铃一个人陪同,其实暗地里同样有人跟踪保护。
高若楠还不知道其中套路,每次都以为自己行踪隐秘,只有风铃和她两人知道。她更相信风铃是宁死也不会出卖她的——却不知道风铃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汇报出行遭遇的点点滴滴。
高若楠若无其事道:“我出城踏青去了呀。爹,娘,灵岩山那边都绿了呢!”
高知府一拍太师椅的扶手:“还敢撒谎!”
高若楠顿时气势被夺,低声嘟囔道:“我是去了灵岩山嘛。”她当然去了灵岩山,那可不就在去徐小乐家的必经之路上么?
高夫人语重心长道:“若楠,你以为你做得很高明吗?知女莫若父母,我们对你可是无所不知的。”
高若楠撇了撇嘴。
高知府冷声道:“我可知道,徐小乐家就在木渎,你可去找他了?”
高若楠不服道:“你们不是对我了如指掌吗?”
高知府正要作色,高夫人就先劝道:“若楠啊,小乐这个人很不正经,我听说了很多他的事。他非但跟他嫂嫂有些不清不楚,还染指宗亲的小妾。”
高若楠噗嗤笑道:“他那个嫂子,又当爹又当娘,对他呼来喝去,当儿子似的,能有什么不清不楚?至于那个宗亲小妾,就跟他小妈似的,还染指呢。”
高夫人一听就暗叫“坏了”,这是连人家家里有什么人,是什么关系都摸透了啊!照理说她不该知道呀,难道真是看上眼了?
高知府一拍扶手:“你知道他家那个宗亲是什么人?”
“我怎么会知道。”高若楠转着头,不以为然。
高知府恨铁不成钢道:“是名教之耻徐珵徐元玉!咱们跟他家扯上关系有什么好处!”
高若楠也被这个“名教之耻”吓了一跳,好奇道:“他做了什么?”
高知府冷声道:“他劝圣天子迁都南京,简直是丧心病狂,是跟秦桧、贾似道一样的奸臣!”
因为南北两宋留下的耻辱实在太重,在大明朝堂上只要有人敢提倡议和、迁都,都会被群起围攻。若是有人敢提和亲、割地、赔款,恐怕没出午门就会被御史们咬死。
高若楠这回也没话说了,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她还是很知道轻重的。别的不说,现在江南人还把油条叫做油炸秦桧呢。
高夫人见火候到了,连忙劝道:“若楠啊,这污水咱们可不能去趟呀。你父亲清清白白为官,忠义两字须臾不敢忘记。咱们家怎么能跟这种注定遗臭万年的奸臣家往来呢?”
高若楠只好点了点头,委屈道:“我不还是为了家里么。家里就我一个女儿,若是能给爹爹找回个儿子,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女婿就是半个儿子。
高氏夫妇可没有顺着高若楠的思路想,只以为她要招徐小乐为婿,真是吓出一身冷汗,连这红白脸的戏码都唱不下去了。
就在中堂里一片死寂的时候,管家前来通报:“老爷,有锦衣卫求见。”
高知府总算松了口气,站起身,对女儿凶道:“胡思乱想、胡言乱语!等我回来再教训你!”
高若楠身子微微一缩,嘴巴已经嘟了起来,眼看着眼泪都要出来了。
高知府一甩长袖,进去换官袍出见。如今锦衣卫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恶名昭彰了,但是锦衣卫连夜登门,总是叫人心里发毛。穿上朝廷命官的袍服,多少能够壮胆。
前来的两位锦衣卫也不是外人,正是罗权和派驻苏州的穆青友。
罗权因为之前“剿贼”有功,从百户升到了千户。穆青友虽然没有晋升,但身为北京派来坐记的专员,地位仍旧不低。比如这回的任务,就是先发到穆青友,然后才由他转给罗权的。
*
*(未完待续。)
303、锦衣卫()
两人连夜来见高知府,自然不是等闲小事。看到高知府正装出迎,也都松了口气:说明锦衣卫的名头还是有用的。
从南北两京传来的消息:因为土木堡之变,锦衣卫也受到了牵连,被文官们着意打压。原本锦衣卫就是天子亲军,现在天子把于谦为首的文官们当亲人,真正的亲军反倒被清洗、更替。
三人见了礼,分别入座,罗权便道明来意:“高府尊,我等夜行前来,实在是有桩要事。”
高知府面如深渊,以不变应万变,道:“上差但说无妨。”
罗权道:“要请高府尊帮忙。”
高知府不动声色,仍旧看着罗权。
罗权站起身,穆青友也跟着站了起来,两人手按绣春刀刀柄,一左一右走到高知府两边。
罗权笑道:“请府尊在此处稍安勿躁。”
高知府眉头一皱,满心里都是不安。他觉得两个锦衣卫是故意站他身边给他压迫,也想跟着站起来,却被二人的大手按住。这举重若轻的一按对于锦衣卫而言实在是云淡风轻,对于更偏重读书的高知府来说却是重如泰山。
二堂之外传来下人的惊呼和铁链相击的声音。
高知府面色惨白道:“我犯了什么过错,竟然要锦衣卫前来拿我!”
罗权道:“府尊抱歉的很,我等只是遵命行事,并不知道内情。”
高知府心中默念:每逢大事有静气!每逢大事有静气!每逢大事有静气……数遍之后,总算稳定了心神,心中寻思:我在苏州任职,从未参与两京政争。更何况不曾留下过任何不妥的文字,为何会下诏狱?
诏狱是皇帝要办的专案,也只有能够出入皇帝视野的大臣有资格坐这种牢。高知府刚刚还在家说徐珵是名教之耻,但是人家徐珵是有资格被皇帝讨厌,有资格进诏狱的高官显宦。
自己这个级别,哪有这个资格!
——是被人牵连了!
高知府额头冒出一层毛汗。他的确没资格入诏狱,唯一的解释就是被有资格的人牵连了。他又回想自己在京中的座师、房师、同乡、同年,回忆与他们的通信文字,却始终找不到犯忌的地方。
大明是个很宽厚的时代。只要别去质疑皇帝的法统,就算各种花式骂皇帝都没关系。然而反过来说,一旦敢质疑皇帝的合法性,那就算是大罗金仙罩着你,恐怕也难得善终。
目下今上和太上同居紫禁城,法统的确十分敏感。
高知府再三在脑中搜索,终于还是想起来了两三处不谨慎的地方,心中顿时气馁。他故作镇定,道:“上差此番是要抄家灭门么?”
罗权干笑一声:“我等只是办差,哪有那么大权柄。”
穆青友道:“府尊放心,只要府尊配合跟我们走,家眷是可以放归本籍的。”
高知府听闻妻女可以回家,不用发卖教坊司,心中顿时松泛了许多。这样看来自己大约会被夺去冠带、流放边疆,但是午门问斩这种拉风的事就轮不到自己了。
二堂之外又传来一阵阵大呼小叫,是冲进来的锦衣卫在抄家了。
这时候被侵犯的女眷往往会上吊自尽,高知府也只能暗暗企盼妻女不要做出傻事。
罗权听了一会,笑道:“儿郎们没有轻重,叫府尊见笑了。”
高知府转了转僵硬的脖颈,道:“我此生不曾负过道义二字,能否容我妻女平安?”
罗权和穆青友对视一眼。穆青友便退了出去,隐约中能够听到他在外面交代了两句,果然很快哭喊声就逐渐轻了下来。
高知府松了口气,垂下头,开始考虑自己到底该如何留名后世。不得不说,官职高些的人进了诏狱等于给自己镀了一层金。若是死在诏狱里,那简直光宗耀祖、千古流芳。可是对于五品知府来说,就没这个待遇了。
罗权见高知府浑身散发出人之将死的哀鸣,颇有些看不过眼。不过他终究是锦衣卫,这种事见多了也就习惯了。他撇过头掩饰脸上的笑意,道:“高知府,你若是不想给人做替罪羊,不如咱们做笔交易。”
高知府只觉得浑身一松,沉声道:“某平生奉公禀德,俯仰不愧于天地,既不知道受了什么无妄之灾,也不知道有什么交易可做。”
罗权轻笑道:“去年苏州府的贼寇案,高府尊可有什么要说的?”
高知府一愣,道:“那案子都是由你们锦衣卫所侦办,本府竭尽全力配合,人手物资无不周到,如何能怪到我头上!”
罗权道:“然而我们布下天罗地网,仍旧叫贼人走脱,这其中没有内鬼又如何说得过去?”
高知府面露愠色:“难道怀疑本府是贼人内鬼?什么贼人能叫五品知府为内应!”
罗权呵呵笑道:“恐怕还不止一个知府呢。”
两人正说着,门外有锦衣卫进来报道:“千户,书房中的书信已经全都找到了。”
罗权问道:“可有暗室?”
那人道:“并未发现暗室。”
罗权这才上前接过一个木盒,拇指推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摞的信封。这些书信都是高知府平日与人交往的物证,此刻悉数落在了罗权手里。
高知府吓得额头出汗,道:“你这是……”
罗权道:“高府尊,不用担心,这是必查的。”他将木盒交给穆青友,好整以暇对高知府道:“府尊啊,许多事现在说还来得及,等我们自己查到了,你再说可就晚啦。”
高知府不自觉道:“你们到底要找什么!”
罗权轻笑道:“府尊,你记性也太差了。我刚说了,要找内鬼啊!”
高知府拉松了衣领:“肯定不在本府!你们若是真要破这个案子,就不该从本府下手,分明是要牵连攀诬!”
罗权不以为然道:“这事总要有个结果的。”
三人在二堂说话的时候,外面的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高知府的家眷集中在一起,噤若寒蝉。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手持绣春刀将他们围成一团,其他人四下寻找所有能够找到的字纸,不敢放过一个字。
如此森严的气象,无一不是在说:这分明就是一桩漫天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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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304、迷路()
抄家常跟灭门联系在一起。一旦被抄家,往往就是家破人亡的结果。从高知府到轿夫、园丁,没有一个人能够逃出去。
只不过再森严的网也有网眼,高家住在府衙里,这个网眼也就更大了。
因为知府们的生活条件实在不怎么好。
按照国法,他们必须住在府衙。然而府衙动辄就是上百年的老房子。众所周知,屋舍久了就得翻修,否则就会破败。偏偏这些官员生怕自己动用了银钱修好屋舍,会导致官声上蒙受污点。
必然会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说:
看,冬天修水渠说是没钱,现在修官邸就有钱了。
看,社学里的先生整天喝粥吃糠,老爷倒有钱大兴土木?
看,养济院、惠民药局与民生息息相关的事遇到了就说没钱,修宅子就有钱了!
……
反正一任也就三年,知府们咬咬牙就过去了,何必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遇上个懂事的继任者,说不定能结个交情。遇上不懂事的,还会怪你破坏了他的清官形象。
所以官舍再破败,只要不是住不了人,主官是不会开口要修的。
高知府自然不能免俗。
这也是高小姐屡屡能突破门禁逃出去的主要原因。
不知多少次的演练铸就了高小姐今天逃生的机会。
在高知府留下一句“回来教训你”洒脱而去之后,高小姐当然就脚底抹油开溜了。她终究不会乖乖等着父亲回来,白白吃一顿教训。正是这个小细节让她回到了自己的闺楼,第一时间发现了锦衣卫的冲击。
楼下传来拍门的声音,守门的健妇隔门与锦衣卫“理论”,希望不要惊动女眷。高若楠已经知道自家中正面临最大的危机:抄家。
她当即要拉着风铃逃走,却被风铃反手拉住了。
“小姐,你穿男装实在太显眼了。”风铃道:“而且我们两人逃出去,更容易被人发现。不如你穿上我的衣裳逃走,我扮做你的模样拖延时间。”
高若楠鼻根发酸:“风铃,你……”
风铃道:“小姐,事不宜迟,快些吧。”
高若楠抽了抽鼻子,硬生生止住眼泪,道:“我去找父亲的同年求援,定会救你们出来。”她飞快地穿上风铃的衣裳,又道:“风铃,你要笨一些,痴痴傻傻最好,免得被发配到教坊司。宁可做个洗衣服的浣妇,虽然累些,却容易搭救你。”
风铃也手脚利索地穿上了高若楠的衣裙,解开丫鬟髻,改成小姐的发型。她道:“我明白的。到时候能不能成,小姐都要记得来找我。若是不成事,我好趁早逃出来,咱们一起去救老爷夫人。”
高若楠点头答应,只听得楼下哐啷一声,紧跟着就是健妇的尖叫。
尖叫很快又成了惨叫。
“保重!”
“小姐珍重!”
两人连对视的时间都没有,高若楠便从卧室的窗户翻了出去。
锦衣卫噔噔噔上了楼,哐地一声撞在门上。
风铃从未遇到过如此粗蛮的事,失声尖叫。
外面的锦衣卫力士听到屋里的女声,力量更是大了许多,带着狞笑再次撞在了门上。
年久失修的闺门就此碎裂,暴露出惊慌失措的“高小姐”风铃。
“带走!”趾高气扬地带队校尉一挥手,两个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就扑上来抓住了风铃的左右臂膀。
弱小的风铃在他们手中就如布偶一般,几乎被架了起来。
她拼命哭喊,喊得嘶声裂肺。
高若楠已经沿着屋檐下到了院子里,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平日出门的破洞——果然没有锦衣卫把守。
就在她要穿过去的时候,听到了身后传来的那身惨厉叫声。
高若楠很想回身去救风铃,但是她也知道自己回头只是羊入虎口,以卵击石,没有半点用处。
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