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腐烂,只要刷去泥土,应该还是能叫熟人辨认出来的。
雷捕快冷眼看了看差点瘫倒的张成德,冷声道:“你难免要上公堂走一遭了。”
张成德看了一眼雷捕快手中的铁证,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徐小乐,深深吸了一口初春的冷气,昂首道:“总能说清楚的,咱们走吧。”
雷捕快被张成德的从容淡定吓了一跳,以为他有什么了不得的大后台,甚至能够跟顾家那样的庞然大物相抗衡。这让他心中颇有忌惮,自己的层面不高,万一神仙打架,牵连了他这样的小鬼,那就麻烦了。
雷捕快放缓了口吻,也没有给他上镣铐枷锁,道:“张老爷,那咱们就先走吧。”他又低声道:“可以让家里人准备些被褥冬衣带着。”
张成德不失礼仪地点了点头,低声回道:“承情。”
徐小乐就在旁边看着,仍旧不知道这个张成德为什么要雇凶杀他。不过看张成德这付人倒势不倒的架子,徐小乐也知道这厮是不可能道明其中缘由的。
张成德走过徐小乐面前的时候,很想撑起气度打个招呼,但是他终究不是真正能够从容赴死的人,只是脚步慢了慢,喉头滚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徐小乐倒是和平常说话一样,清楚说道:“张老爷若是有下辈子,可别再害人了。”
张成德脚下一个踉跄,慌乱稳住,方才又往外走去。
雷捕快却连忙挡在徐小乐面前,低声道:“小心他狗急跳墙。”
徐小乐心中暗笑:那也得他跳得上来。
张家的几个忠仆哭哭啼啼地收拾了东西,跟在皂隶们后面走了。人群中却少了个人,正是张成德管家。
这管家曾经在刀口上舔血过日子,当然不肯跟张成德一样死守这份家业,坐以待毙。他早前劝张成德一起变装出逃,张成德不肯,他便自己趁黑逃了。顺便还带走了张家的不少金银珠宝,只说日后张成德若有个缓急,定然招募绿林好汉前来搭救——这就是为日后劫法场准备的买命钱。
张成德看了留书也没多大气愤,反倒觉得这不失为一条后路。这些浮财放在家里,难免要被胥吏榨去,还不如给自己留个希望。
——最好还是不要死。
张成德心中暗暗祝祷。
……
徐小乐目送张成德被带走,心中一口气倒也算是平了,他拉住一个白役问道:“小哥,有劳打听一下:那个人头能交还苦主家里下葬么?”
那白役知道徐小乐的身份,对徐大夫十分客气,道:“那个算是物证,得等案子定了才能交还给苦主家里。”
徐小乐微微点了点头:“能快些么?”
白役嘿嘿一笑:“那恐怕就得使些银子了。”
这种物证虽说照规矩是得结案之后才能还给苦主家里,但是只要上堂质过了证,录了供状,也就没什么用了。这两者之间的时日有时候要间隔半年,所以还是有不少人家愿意出银子的。
徐小乐虽然为那个顾家仆从惋惜,好好一条性命就坏在了歹人手里,但是要他拿出银子却不容易。别人都以为他银子多,其实都是过手的银子,徐小乐可不会中饱私囊。
围观众人纷纷散去,徐小乐也就跟着回去了长春堂。
顾煊已经听说了张成德的事,正倚着门等徐小乐回来好大大庆祝一番。谁知徐小乐回来的时候面色如常——唔,甚至不如平常。
非但没有丝毫欣喜,就连平日那种轻松愉快地微笑都没有。
顾煊上前道:“小乐,罪魁祸首伏诛,这是大好事呀。”
徐小乐点了点头道:“是啊。”说着就要往里走。
顾煊跟在徐小乐身后,追问道:“那你怎么不高兴呢?”
徐小乐停下脚步,道:“只是心里不舒服。”
顾煊很难理解徐小乐心里不舒服。
他还以为徐小乐太过年少,见张成德被人带走的惨状心生恻隐之心。
顾煊正要劝徐小乐,就听徐小乐道:“我看到有人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来,心里很不舒服,恨不得他明天就明正典刑。”
顾煊一噎:你这大慈大悲的境界,我有些跟不上啊!
徐小乐摇了摇头,像是跟顾煊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医生只能医治人的身体,却不能医治人心,真是束手束脚,局限得很呐。有时候想想,还不如那些写话本小说、杂剧故事的写手呢。”
顾煊心中一惊,道:“小乐你不会是要改行吧?”
徐小乐还真的仰头想了想,道:“算了,那个活计太苦太累,搞不好就把命都搭进去了,我还是觉得看病救人更有意思。”
顾煊总算放下心来,哈哈大笑道:“就是嘛,那些穷措大赚点笔墨钱累死累活,哪里有坐诊来钱快。”
徐小乐大摇其头:“顾掌柜,你真是太庸俗啦!”
顾煊因为徐小乐救了宝哥儿,如今在顾家也算是一号人物了。
谁都知道徐小乐这样年轻气盛、恃才傲物的人很不好伺候,顾煊竟能稳得住他,可见是有真本事的。因此顾煊对徐小乐更加宽容,别说这种玩笑话,就算徐小乐指着他鼻子骂娘,他也会努力摆出一张让徐小乐尽兴的面孔。
顾煊紧跟着徐小乐说了两个笑话,等徐小乐坐回诊案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笑容。
见徐小乐开心,顾煊就更开心了,正要放出手段更上一层楼,只见一个青衣公子走进长春堂,一双秀目落在徐小乐身上打转,扬声道:“你就是徐小乐徐大夫?”
*
*(未完待续。)
298、知府()
徐小乐站起身看了看这位年轻公子,只见他面若敷粉,脖颈纤细,既无胡须,也没喉结。再往下看去,虽然穿了不束腰的直裰,像是套在筒子里,但是胸前微鼓,显然是个女子。
现在社会风气渐趋保守,大户人家的女子已经不太抛头露面了。有些闺中千金顽心甚重,无奈家教严格,便会穿上男子服饰出门,家里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其实有多少人会分不出男女呢!
徐小乐自然也不说破,就道:“这位公子面色很好,是家里有人不舒服么?”
“年轻公子”打量着徐小乐,眼中波光闪动。这自然是精气神充盈的表征,绝不会抱病在身。她道:“家父常年有胸痹心痛的毛病,想请徐大夫前去看看。”
徐小乐微微点头,随手就收拾东西,道:“好,请兄台带路。”
女扮男装的年轻公子微微一愣:“你就这么去了么?”
徐小乐反倒被她问住了,足足愣了一息的时间,方才反问道:“我还要准备什么吗?”
公子嘴角一抽,道:“你就不问问我家是什么人家,万一付不起你的诊金呢?”
徐小乐已经收拾好了药箱,往身上一背,道:“付不起就算我义诊了。只是胸痹这毛病常常要用贵重的药物,这个去了再看,我尽量开便宜的方子。”
公子尴尬道:“我只是说万一。”她接着辩解道:“寒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人家,诊金药资总不成问题。”
徐小乐嘿嘿一笑,心中暗道:我看你这副闲得蛋疼的样子,也知道你家非富即贵,还怕没有诊金吗!
或许没有父母的孩子都很敏感。
徐小乐就是如此。
因为与施济卿、赵去尘这样的富贵公子往来,他已经很熟悉这类人身上特有的气息了。这种气息渗透在眉目神态、言谈举止、举手投足之间,简直比名帖还要醒目。
这位女公子虽然是闺阁千金,但同样不缺这股气息,可见是跟施济卿、赵去尘一样出身于膏粱之家。
年轻公子却不知道徐小乐已经将他看破了,心中暗道:这么看来,他倒真是不负传闻,是个以治病救人为己任的好大夫,不是那种钻在钱眼里的贪财之人。
她自以为试探出了徐小乐的底细,便道:“我家倒是不远,咱们现在就去吧。”
顾煊见徐小乐要出诊,便说了两句吉利话,目送两人离去。他等徐小乐一走,便觉得待在长春堂里十分无趣,好像无事可做,又想起阊门外新开的青楼有新鲜美女,便往李西墙住处行去,打算约了李西墙一起去放松放松。
谁让这个年过得十分不安生呢!
徐小乐在周夫人那里收获了不少治疗胸痹的经验。这得感谢采薇手里那些无微不至的病案,里面各种治疗尝试,有用没有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如今又碰到了新病人,正好加以印证。
只是这条路越走越有些眼熟……
徐小乐从病案中回过神,讶异道:“这不是府衙么?”
女公子冲着徐小乐狡黠一笑:“是呀,怎么?你不敢来么!”
徐小乐道:“原来你是高老爷的公子,失敬失敬。”
高公子秀口一撇,道:“我怎么就没听出你‘失敬’的意思?”
徐小乐不跟女孩子一般见识,淡淡道:“咱们还不进去么?”
高公子,或者说是高小姐自觉输了一阵,心中不悦,皱了皱鼻子,道:“走吧。”
徐小乐这才跟着高小姐进了府衙。
说到高知府的病,徐小乐早就有所耳闻。早前顾煊就跟李西墙和徐小乐说过,若是能够主动帮着治好,会有许多好处。然而李西墙是有自知之明的人,肯定不乐意冒险治这种痼疾。
徐小乐那时候却是有心无力。他的医术进步神速,一日千里,也正是因此,当时并没有治愈高知府的能力和把握。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徐小乐已经有了许多经验,对于胸痹也算是颇有心得了。他在市井之中的名望多是因为治疗肺痨而来,实际上对于肺痨却没什么实质进展;他在杏林之中的名望却是因为治疗胸痹而来,实际上也的确有很大进展——周夫人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眼看着就能痊愈了。
有周夫人的医案打底,徐小乐对于高知府的病也就有了信心。他只是有些疑惑,为什么高知府本人从没提过这事呢?
因为穹窿山的案子,徐小乐与高知府也算“交从过密”了,却从未听他提过一个字。
这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为高知府根本不打算找医生医治。
在他看来,偶然的绞痛、胸闷并不算大病,只是痛苦罢了。而圣门弟子最不怕的就是痛,完全可以当做天降大任的磨砺。更何况高知府也不是没有看过医生,可他们都治不好呀!既然如此,还不如坦然接受。
高小姐领徐小乐进了衙门的后院,那是知府一家的住所。她道:“我去换身衣裳,徐大夫请在花厅稍坐。”这是招待熟人朋友的规格,倒不算失礼,只是对于头一回见面的人而言有些过于热情。
徐小乐却不理会这些,府衙的后宅他还没来过呢,大大方方地待在花厅里喝茶吃点心,欣赏园林美景。
高知府的管家却认出了徐小乐。
这可不是一般的“朋友”,而是县里的医官呀!
于是这位管家十分尽责地通报了高知府。
高知府正好没有在前面办公,听闻通报,满心疑惑地走向花厅,远远就看到了浑然天成没有丝毫拘谨局促的徐小乐。
——这个天下,恐怕没有别的客人会真的把摆样子的点心吃光了。
高知府抿了抿嘴,刚冒出的笑意又硬憋了过去。
他快了两步,走向花厅,干咳了一声。
徐小乐早发现了高知府,起什么打躬行礼,道:“老黄堂。”
高知府微微欠了欠身,示意徐小乐入座,自己也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徐大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呀?”
徐小乐一脸懵逼:你不知道你女儿请我来看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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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299、推理()
在徐小乐跟高知府在花厅说话的时候,高小姐已经在自己的闺楼上换回了女装,趴在窗口隔着树枝,偷看花厅里父亲和徐小乐的对答。她见两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十分好笑,捂着嘴笑得浑身发颤。
旁边的丫鬟风铃面色铁青,见小姐乐不可支,幽怨道:“小姐,你再这么偷偷跑出去,叫老爷夫人知道了又得骂我。”
高若楠转过身,腰肢就靠在窗边,手肘后撑,微微偏着头:“这不是没发现么。”
风铃苦恼道:“怎么没发现?小姐你连人都带回来啦!”
高若楠正要说话,突然听到有楼梯处有人上来,转头一看就看到了母亲满脸嗔怒。她连忙站直身子,垂下双手,站在窗边叫了一声:“娘。”
高夫人快步走了过来,就连身后的侍女都差点跟不上。她扫了高若楠一眼:“站没站相,成何体统!”
高若楠连忙上前挽住母亲的臂弯,撒娇道:“娘,人家走累了嘛。”
高夫人瞪了女儿一眼:“你又跑出去做什么?还带了外人回来。”
高若楠嘻嘻笑道:“那不是别人呀,是县里惠民药局大使。外面都说他医术高明得很,我就请他回来给爹爹看病。”
高夫人半嗔半笑打了女儿手臂,道:“胡闹。你父亲这毛病已经多少年了?这么年轻的大夫怎么治得好?”
高若楠不服道:“不看看怎么知道呢?”
高夫人道:“这病反正时日久了,就熬着吧。若是叫庸医看坏了,说不定更麻烦呢。”
高若楠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
高夫人忧心忡忡地看了女儿一眼。她才不担心徐小乐是否会把丈夫的身体治坏——丈夫那个倔脾气,肯定不会喝药的。她担心的是女儿和徐小乐之间的交往。
作为一个老派传统的人,高夫人很相信“缘分”。
当初丈夫跟徐家定下娃娃亲,可见女儿和这个徐小乐是有“缘分”的。如今两人又莫名其妙相遇相识,这不也是“缘分”么?若是缘分纠缠,两人最后真的走到一起去了,那如何是好?
高夫人还是希望女儿能够嫁入翰林府第、名士家门,一个小大夫实在太委屈女儿了。
高夫人就走到窗口,看着花厅里的两人,缓缓道:“我看这个徐小乐呀,不像是正经人。”
高若楠好奇地跟着瞅了一眼,问道:“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高夫人道:“你看呀,有谁在你父亲面前坐椅子敢坐满的?哼,以为自己有点医术了不起么?真是狂徒!”她顿了顿又叫道:“哎呀,点心一块都不剩了!他是没吃过糕点么?”
高若楠也替徐小乐有些丢人,却不认同母亲的判断,道:“兴许是他饿了。”
高夫人摇了摇头,道:“这人真是不行,少家教。”
高若楠一愣:“什么不行?”
高夫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女儿去找徐小乐多半是出于外面的传闻,并不知道两家定过亲事。
高夫人连忙找补道:“干什么都不行!”她道:“你看他,吃啥啥不剩,干啥能成?哎,不说了,不说了,反正这人与咱们绝没有半点关系。”
高若楠眼睛扑闪扑闪地,突然道:“娘,你好像对他很特别。”
高夫人吓了一跳:“你胡说什么呢!”
高若楠道:“娘,你还从未如此贬低过什么人。若说徐大夫坐椅子坐得满,吃起糕点来也不客气,的确是有些不同常人,但也不至于像娘说得那么不堪呀。”
高夫人一时语噎,突然伸出手指在高若楠额头重重一点:“就你聪明!”
高若楠捂着额头,犹自乱猜道:“我听爹爹说:他未中功名前曾在外游学,在苏州也住了不短的日子。他还说他在苏州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