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墙大呼小叫,眼看身后院门砰地紧闭,再敲也敲不开了,只好悻悻而去,嘴里嘟囔:“跟你爷爷一样冷血无情,真是老徐家的好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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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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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乐先去嫂嫂身边求银子。
人参的价钱可是不低,靠他的五两银子基本上没什么吊命的时间。不过佟晚晴已经下了决心,命可丢,银子绝对不肯拿出来。这种坚决已经不是“视财如命”了,妥妥的人为财死。
佟晚晴能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却气坏了徐小乐。徐小乐觉得嫂嫂宁死不肯花钱看大夫,就是要抛下他一个人生活在世上,就是自私冷漠不要他了。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坐在床上抱着膝盖偷偷哭泣。
直到胡媚娘进来。
胡媚娘本来也不是很介意避嫌的事,不过大半夜待在人家小伙子的房间里终究说不过去。这会儿倒是有个好理由,闺蜜病重卧床,正好照顾照顾闺蜜的小叔子——何况这小叔子也正需要人安慰,你看哭得那个伤心!
徐小乐见胡媚娘进来,抹干眼泪,硬是挤出一个跟哭也差不多的笑容。
胡媚娘打趣道:“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你这是闹哪样呢?”
徐小乐觉得这话就跟暖风一样,吹散了心中的雨云,不过往常的机灵劲也一样被吹走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胡媚娘在徐小乐身边坐下,宽慰道:“不就是郡城找不到大夫么?明日你就去金陵,那里大夫更多,医术更加高明,还怕你嫂嫂救不回来?”说着拿出手帕巾给徐小乐擦鼻涕。
徐小乐只觉得异香扑鼻,关窍顿开,用力擤了鼻涕,说道:“我已经决定自己苦读医书,找个救嫂嫂的方子出来。只是我要先拿银子去买人参,以免我医术未成,嫂嫂就先支撑不住了。”
胡媚娘忍俊不禁,暗道:这真是孩子心性。医术是那么好学的么?人家学几十年的医术,还不是照样茫然无策,你才学几天就想胜过他们?她就说:“你这份孝心是好的,只怕有些难度……”
徐小乐继续道:“嫂嫂说什么也不肯把银子给我,气得我心里难受。”
胡媚娘恍然大悟,站在佟晚晴的立场上想想了,说道:“你还小,不知道这世道艰难。多少人家因为一人生病,落得个倾家荡产的结局。你嫂嫂肯定是不想自己拖累你,要把银子留着给你娶亲成家呢。”
徐小乐忍不住鼻子一酸:“我从小就跟嫂嫂长大,拖累了她八年,怎么也该叫她也拖累我八年呀。她怎么可以这就要抛下我!爹娘、大哥,一个个都走了,嫂嫂现在也要走,连等上片刻都不肯……”说到这儿,眼泪又忍不住要出来了。
胡媚娘见徐小乐诚挚之情流露,也不禁黯然。她只好劝道:“你既然立志要苦读医书救你嫂嫂,就该早早睡了,明天早起进城买人参,回来好用功读书。光哭能有什么用处?哭一哭就能精通医术了么?”
徐小乐头一回觉得胡媚娘说得真有道理,比嫂嫂说得好多了——嫂嫂总是用棍棒拳头说话,着实叫人有些不好受。他道:“姐姐说得对,我这就睡觉,明天早起。对了,姐姐用的什么香?那帕子上的气味真好闻。”
胡媚娘扭头就走:“都落难至此了,哪还有香用?你少胡思乱想,早点睡吧。”
徐小乐见胡媚娘扭身出去,便往床上一躺,强迫自己入睡。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见窗外仍旧是黑沉沉一片,自己却丁点睡意都没有。又翻了两个身,他听见嫂嫂屋里传来呕吐的声音,在静谧的夜中格外扎耳。
——不能等了!
徐小乐翻身而起,蹭上了鞋,摸到书柜里,将昨天没有典当成的好朋友们又翻出来,打成包袱背在背上,摸了摸银子就往外走。
楼道里已经没有了声音,徐小乐蹑手蹑脚的本事已臻化境,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出了大门。
天幕上全是阴云,不见星月,徐小乐真心觉得自己失策,没有带一个火把出来。不过既然人都出来了,断然没有回去的道理,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循着走惯的路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许久,徐小乐终于看到前面有一点橘红色的火光。这丛火光跳跃着,充满了各种诱惑。徐小乐不自觉地就走快了,心中猛然一惊:看来非但飞蛾会扑火,人也是会扑火的,听说只有歹人才走夜路!呸呸,我就不是歹人,不也一样要走夜路么!
他胡思乱想着,人已经追了上去。却见打火把的并不是什么歹人,只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徐小乐这才放松下来,叫道;“前面那老丈,咱们结伴走吧!”
那老人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拿火把在自己面前一撩,流露出浓浓怨气。
徐小乐差点被吓了一跳,还以为碰上了什么山精水怪。却听那老人幽怨道:“要不是你这小崽子冷血绝情,我何必要半夜三更赶路回去!”
原来却是李西墙。
李西墙离开徐家之后,去了胥王庙,却被庙祝拒之门外。因为庙里住了几个书生,生怕俗人啰唣,出了大银子将后院包了下来,不许外人借宿。
李西墙苦求无果,又不舍得拿银子出来住旅店,只好讨了点废棉纱,拿松树枝做了个火把,深夜赶路回城里。谁能想到,走到半路,两人竟然又撞上了。
徐小乐也有些尴尬,总算庆幸李西墙不是歹人。他上前道:“咱们这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就一起走吧。”
李西墙翻着白眼道:“谁跟你有缘,谁跟你相会!咱们这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到了城里最好一拍两散,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走的独木桥。”
徐小乐捏了捏鼻子认下来,谁让自己要借光呢。
26、希望()
两人走了一路,徐小乐又觉得沉闷得让人尴尬,便主动开口道:“李老头,你怎么不住胥王庙?”
李西墙一吹胡子:“小贼!你爹娘没教你尊老敬贤么!”
徐小乐一撇嘴:“他们没来得及教。好吧好吧,我们彼此都客气些。你别叫我小贼,我也不叫你老头。”
李西墙想想自己跟个孩子治什么气?这孩子都可以算是自己孙子辈的人了。他刚想说“胥王庙叫几个有钱的骚包包了,害我只好连夜赶路回去”,却又觉得这样实在太过于狼狈,有损自己的高人形象,于是故作姿态,道:“还不是因为你嫂嫂的病!”
徐小乐一愣,道:“怎么?”
李西墙道:“你嫂嫂不肯叫我治,但她这病拖得越久,身体越糟。我想来想去很不安心,所以决定连夜赶回去请我师叔出马。”
徐小乐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碰到如此古道热肠的人。而且这份古道热肠还出现在这么个猥琐的老无赖身上,实在太令人震撼了。
震得徐小乐简直找不到北!
徐小乐由衷道:“谢谢你,老李头。”
李西墙被气得一阵头晕:“我现在知道你嫂嫂是怎么病的了!一定是被你气出来的!”
徐小乐不以为然:“我从小就没叫她省心,要说气出病的话早就气出来了,为什么现在才发作?”
李西墙一脸鄙夷道:“你见识少,没法懂。还有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呢,几年前埋下的病根有什么稀奇?”
徐小乐本也是以伶牙俐齿、没脸没皮闻名小镇的,碰到个比他更不要脸皮,更加铁齿铜牙的李西墙,果然还是输在了年龄上。他主动避开自己不擅长的医学,问道:“你都这把年纪了,你师叔还能看病么?”
李西墙嘿嘿笑道:“他老人家是道士——得道高士!我都不知道他多大年纪,反正我没长胡子的时候看他就是四五十岁模样,现在我须发花白,他还是那般模样。”
徐小乐不信:“那不是成仙了么!”
李西墙道:“对他来说成仙不过就是个结果。说不定他哪天突然不想在这个世上呆了,这具皮囊一扔,就去仙境了呢。”
徐小乐听得颇有些向往,问道:“要怎么成仙呢?你师叔可以,那你师父也是道士么?也成仙了么?你呢?”
李西墙听他连珠一样问出来,颇有些心烦:“你哪来这么多问题!先想想你嫂嫂吧。若是我师叔肯出手相救,你嫂嫂自然能够好转过来。若是我师叔不肯出手相救,那你怎么办?”
徐小乐听了头皮发麻,道:“那我就苦读医书,自己救我嫂嫂。”
李西墙嘲讽道:“呵呵,医术也太容易学了。难怪世上杀人的庸医那么多。”
徐小乐对“庸医”两字颇有些过敏,心中对自己学医救嫂嫂不免动摇。他就问说:“你师叔要多少银子才肯出手救人?”
李西墙摇了摇头:“得道高士嘛,银子在他眼里就是一坨秽物。不是说他看不上银子,而是他只要想要,随处都能弄到。关键得看缘分。”
“缘分?”
李西墙理所当然道:“对啊,人家又不欠你的,出手救人是慈悲为怀。若是缘分不到,袖手旁观也是天经地义。”
无论要多少银子,徐小乐总是心里有个底。若说看不见摸不着的缘分,实在太让他没有着落了。剩下的路上他一直埋头走路,说话的心思都没有。李西墙几次撩拨他,他也不理会,全是在想嫂嫂的病怎么办。
两人赶到苏州城外的时候天还没亮,在城外的茶馆里坐了一会儿,城门才开。李西墙对徐小乐道:“你也别着急,先跟我回药王庙,总要等天大亮了,生药铺才开门。”
徐小乐喃喃道:“那我就去铺子门口等着,跟着你算怎么回事?”
李西墙见徐小乐这般低沉,颇有些不习惯:“我师叔也住在药王庙。”
徐小乐顿时就皱起了眉头。他这一路上患得患失,就是存了一分希望在那个被吹成仙人的“师叔”身上。结果李西墙一说这话,仙人的形象顿时破灭,变成了一副摇铃卖药的游医模样。
李西墙咂嘴道:“那可是世外高人呐,若住在深宅大院里,可不就俗了么!”
徐小乐对于俗不俗的问题并不没有深究。只是此刻心神不宁,真要去守着人家开门也有些太早——万一被人当做是讨债的就不好了。
李西墙软拉硬拽,还真的把徐小乐诳到了药王庙,给他找了个小墩子当板凳,让他坐在大殿外的廊檐下,自己去找师叔说话。
徐小乐埋着头,也不知道李西墙去了哪里。浑浑噩噩过了不知道多久,天都大亮了,也不见有人出来跟他说话。他原本就是停不下来的性子,又攒了一肚子的气,终于郁积到了爆发点,猛地跳了起来。
附近几个正要出门的游医见了,还以为他是犯了癫症的病人,纷纷在心里骂说:也不知道是谁的病人,真没公德心,这种害疯病的就该用链子拴起来嘛!
徐小乐并没有注意到有人绕着他走,只是蒙头蒙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将目光投向了药王正殿。
正殿里供奉的是药王孙真人,这他倒是熟悉得很,知道这位孙真人是唐朝时候的道士,也是仙人一流的人物。因为他的著作为后世医家所传习,是学医的人不能绕过去的祖师爷,所以称他药王,各地都有供奉。
徐小乐进了正殿,里面黑漆漆一团,等眼睛适应了,方才看清东西。左右原本是该有陪祀的贤哲,不过右边那个只留下了个底座。左边那个好一些,留下了一双腿。
孙真人正襟危坐在中间,身上彩粉剥落,黑一块,黄一块,左手掌已经不见了,露出里面填充了稻草的泥胚。大约是他头顶漏雨的关系,整张脸上都是水痕,一条条从眼皮直拉到下巴,就好像泪雨滂沱一般。
徐小乐仰着头,看着看着,无可抑制地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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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得道高士()
“都说扶危救困,都说悬壶济世,为什么真到生死关头,却一个个见死不救!在乎名声,在乎银子,就是不在乎病人生死!你们算什么医生!你算什么药王!”
徐小乐咆哮着,像头发狂的小老虎,满地找了砖头瓦砾,朝孙真人的神像砸了过去。一片瓦砾打在孙真人的嘴角,带走了一块彩粉,露出土黄色的泥胚,与之前的斑驳连成了一片,看上去反而像是神像开口大笑一样。
徐小乐更是大怒:“你还笑!还笑!”可惜地上再没有瓦砾土块了,他便抓着稻草、烂布……反正抓着什么就扔什么!
等徐小乐耗尽了一身的力气,终于恢复了平静,颓然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你是不是觉得头有点胀痛。”
一个声音在徐小乐耳边响起。
徐小乐吓了一跳,第一个念头是孙真人下凡来找他算账了。直等他下意识回过头,才看到一个身穿蓝色粗布道袍,额头系着庄子一字巾的中年道士。这道士虽然穿得干干净净,但是明显可以看到道袍已经洗得落色,足下的十方履和云袜都已经泛黄,头上的发巾上破了好几个洞。
徐小乐站起身,晃了晃头,果然有些胀痛。他按着太阳穴说:“是因为刚才喊得太大声了么?”
那道士面色温和,不悲不喜,不笑不怒,说道:“是你肝气郁结,猛然抒发出来,气行头脑,所以才会胀痛。肝胆不知疼痛,但凡有伤,便痛在经脉所行之处。”
徐小乐左右看不到李西墙,却也有八成把握猜测这人就是李西墙的师叔了。虽然他说的这些医理自己不明白,但是这份从容淡定的气度就不是江湖游医能有的。
徐小乐只觉得站在这道士跟前,整个人都平静下来了,身体里一片清凉。暴怒、抑郁、忧虑……种种这些烦恼统统消失不见。他微微仰头说道:“仙长能给我嫂嫂看看病么?是了,我嫂嫂最是吝啬钱财,肯定不愿意花钱。我这里有些私房钱,仙长只消骗她说不要钱,从我这儿拿钱就是了。”
道士嘴角微微上咧:“贫道此生言语无数,没有一句骗人的。”
徐小乐颇为为难,正要挠头,只听那道士继续说:“我给人看病也不收诊金。”
徐小乐一愣:“那你靠什么穿衣吃饭呢?”
道士流露出一股浓浓笑意:“你倒是挺关心别人的嘛。”
徐小乐有些不好意思:“谈不上关心,只是好奇。李老头……唔,老李头说你是神仙一流的人物,难道已经不用吃饭了么?”
道士微微摇了摇头,道:“你问题这么多,不用急着去买人参么?”
徐小乐咧嘴笑道:“我怕是不用买人参了,我觉得你能救我嫂嫂!”
道士点头道:“你这话说得不错。也幸好你没有听那两个庸医的话去买人参给你嫂嫂服用。”
徐小乐一懵:“人参不好么?”
道士笑道:“天生万物,哪有好与坏的?关键在于‘合适’两字。人参大补元气,可以吊命不假,但是听你嫂嫂的病症,分明病在少阳。足少阳胆经诸多穴位皆络于脑,气血上攻,风热相煽,故而如晕舟船,如斧劈刀砍。这时候若是再大补一番元气,恐怕就要头痛欲裂,彻底疯了。”
徐小乐听得懵懵懂懂,几乎仰望那道士,说:“我虽然没听懂是什么意思,但是听起来你果然十分厉害。还好还好,险些铸成大错。”说罢他连忙下拜:“求先生救救我嫂嫂!”
道士笑容不改,却说:“我治病虽然不要银子,但是要缘分。”
徐小乐就愁眉苦脸道:“银子我可以去找,但是缘分这东西哪里有卖的?”
道士笑道:“缘分这东西虽然没有卖的,你却有家传的。只要你答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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