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儿会想到那个小宦者就是你,不过顺口问了声是哪个敢这么胆大,不料孙嬷嬷却气哼哼地答道,就是在金明门外替老阉狗挡了一刀的那个小子。
我一听竟是你,再要向她追问皇帝怎么处置的你,可她却一点儿也不知道了”
纳玉说到此处,来兴儿已知自己身上这点秘密被她获悉,不由得有些面红耳热。
纳玉对来兴儿的心思毫无察觉,兀自继续说道:“昨天也是巧了,我寻思着回长公主府打探打探有没有我家殿下的消息,刚走到沉香亭旁,就听到有人在身后叫我。
我转身一瞧,原来是樱儿姐姐。她不是在大明宫侍奉贵妃娘娘的吗,怎么会跑到了南内来?正当我迷惑不解,冲着她发愣的时候,樱儿笑吟吟地走过来,主动向我解释道:‘娘娘有了身子,忌讳油腻的吃食,听说这南内湖中所产莲子清香可口,便差我来挑些,回去好做些莲子羹吃。不承想在此遇见了妹妹。前些时听说你被遣放出宫,到了长公主府上当差,怎么也跑来了南内?’”
纳玉怜惜来兴儿才遭丧母之痛,有心逗他开心,捏着嗓子模仿樱儿当时的语气,确有几分温婉可人。来兴儿也不禁被她逗得面露微笑,却没打断她。
“我被她这一问,情急之下想不起扯谎,便如实答说奉长公主之命到逻些城替她相看夫婿品貌,才回长安不久,骤闻噩耗,故而到南内吊唁太妃。说实话,现在想起来,这话我自己听来都不大信得过,更甭说旁人了。
可樱儿却像是信了,还惋惜地说我来得太晚了,太妃母女的棺椁早在一个月前就葬入先帝陵寝了。我生怕和她话说得多了,被她瞧出破绽来,便匆匆支应几句,转身就要离开。
正是在这时,她突然在背后叫住我,问道:‘我听锦屏说起,此次来兴儿扮做睦王殿下前往吐蕃的逻些城,返回长安时是与一位女子同行。听你刚才话中的意思,那个女子莫不是你?你可知道来兴儿闯了大祸,险些被皇上处死?’
听到这话,我是断断不肯再走了。于是,我回过身,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我就是与你同程返回长安的那名女子,并向她打听你的下落。就这么着,便知道了你在‘野狐落’守坟。”(。)
第六十一章 莫名一夜(三)()
来兴儿从纳玉的述说中着实听不出有什么明显的不对,但九成宫外那宦者欲吞下绿玉牌自尽的一幕留在他脑海里的印象实在太深了,以至于自打那件事以后,他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会再轻易眼前出现的表象了。即使是在南内兴庆殿的偏殿前,被锦屏一嗓子捅破他只是个冒牌的宦者那一刻,他的心中也没有过于的惊慌,反而感到一丝解脱的轻松。
不管纳玉所说是多么地自然、平常,来兴儿心中只牢牢记住了一个名字:樱儿。
“樱儿只告诉了你我在哪儿,她没有怂恿你来找我吗?”来兴儿竭力想从纳玉那儿印证自己对樱儿的怀疑。
“没有啊。你又在疑神疑鬼了不是?”纳玉不满地答道,“我连夜到荒郊野外来找你,一就是要当面问问你为什么要拦着我刺杀李进忠;这二嘛,是想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咱们一同去江陵投奔我家殿下,怎么样?”
听纳玉话里的意思,她显然还不知道江陵王投靠蒲州叛军的消息。来兴儿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这个消息,只听得营帐一角外有人突然咳嗽了一声。
纳玉不等来兴儿反应过来,猛地窜了过去,冲着发生声响的方位抬腿就踢了一脚,口中骂道:“听不到是吧?那就大大方方地进来问哪,一直躲在帐外偷听算什么!”
来兴儿尽管与吴弼相交不深,却一向对他并无恶感,担心纳玉对他的麾下如此恶语相加,一旦激怒了吴弼,反对他二人不利,遂借着纳玉把话挑明的当口,冲帐外的人大声说道:“帐外的兄弟辛苦了。烦你们回禀大将军一声,在下与这位姑娘皆非歹人,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私下里要说,请大将军不必如此捉弄我等。”
他说罢良久,不见帐外有任何回应,便上前拉起纳玉,重又回到营帐居中坐下,继续大声说道:“我们要安歇了,你们要愿意守着就守着吧。”
帐外隐隐约约传来几声窃笑,随即又归于了沉寂。
来兴儿这回也火了,他索性一挺身站了起来,径直朝帐口走去,纳玉紧跟着他也走了过去。
帐外的人显然没有想到他们突然要闯出帐来,一听到帐内动静不对,脚步杂沓地纷纷向帐口跑了过来,死死地把住了帐门。
来兴儿见自己这一招果然引得帐外人纷纷暴露了形踪,反倒不急了,他制止住纳玉要往外硬冲的势头,回头冲她做了个保持安静的手势,两个人就站在帐口,静等着帐外人做何反应。
果然,帐外的人立即便意识到上当了。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骂骂咧咧地叫道:“帐内的臭小子听着,爷儿们有意给你个与美人儿亲近的机会,你甭给脸不要。大将军已经睡下了,有什么话,明儿一早再说吧。”
纳玉耐受不得他言语轻佻,做势就要冲到帐外,狠狠教训教训那个出言无状的军士,被来兴儿死命地拦腰一把抱住,两人向前踉跄两步,险些一同摔倒在地。
“你干什么?”纳玉真恼了,挥手就给了来兴儿一记响亮的耳光。
帐外的军士们听到帐内这一对少男少女竟动上了手,顿时兴奋起来,哄笑着纷纷向前挤着,恨不得打开帐门到里面瞧个究竟。
那个沙哑嗓音的象是个带队的校尉,眼见得任由这样闹下去,实在不成体统,且帐内人发觉帐外有人在偷听,定会小心戒备,今夜恐怕再难得到更多有用的讯息了,遂大喝道:“看什么看,没和婆姨困过觉啊。都给老子滚回去睡吧。”又冲着帐内的来兴儿和纳玉不怀好意地叫道:“近四更天了,小子,时间不多了,好自珍惜吧。爷儿们就不奉陪了。”
稍顷,听不见帐内再发出任何声响,那校尉便把手一挥,带着一队军士当真走了。
来兴儿结结实实挨了纳玉一记耳光,虽被打得眼冒金星,心里却一点儿也不恼她。纳玉越急,他反倒越发来了兴致,紧紧拽住纳玉的腰带就是不放手,只一个劲儿地摆手示意纳玉不要再发出任何声音来。
直等到帐外众军士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渐渐消失,纳玉终于忍不住向来兴儿责问道:“你真以为闹这么一出,他们便会撇下咱们不管,回去睡觉?”
来兴儿将纳玉重又拉回到营帐中间,并肩坐下,这才语带俏皮地答道:“莫非你以为他们会真当这儿是洞房吗?留下一两个把门儿的倒是一定会的,再要躲在帐角偷听,岂不是自讨没趣,白耽误嗑睡?”
纳玉自小长大,除了父亲纳布罗和江陵王李舒之外,平时接触的大多是女子,从未和年纪相当的男子打骂玩笑过,被来兴儿口中冷不丁说出的洞房二字闹了个大红脸,而同时心中却充满了好奇,还夹杂着一丝喜悦。
“如果江陵王已离开江陵,背叛了朝廷,你还会去投奔他吗?”来兴儿说起话来,果然不似先前那般轻声轻语了。
“这怎么可能?太妃母女不久前才以身殉葬,我家殿下怎会做下这大逆不道之事?”纳玉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惊恐、意外。
来兴儿虽不甚了解太妃和江陵王早就包藏祸心、里通外国的种种情由,但单单从钟嬷嬷甘受芙蓉差遣、替她传递消息、充当诱饵这一件事上,即觉察到太妃母子和芙蓉之间早有勾连,并不忠于当今皇帝。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身为太妃国人、又与钟嬷嬷朝夕相处的纳玉竟然会置身事外,对太妃母子和钟嬷嬷所做的一切毫不知情。这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我只知道,就在咱们回到长安的那一天,朝廷接到禀报,蒲州叛军营中升起了一面封号为颖王的帅旗,而在此之前,江陵王就在返京奔丧的途中消失了踪影。。。。。。”
来兴儿思忖片刻,还是决定把他所知道的关于江陵王的最新消息如实告诉纳玉,如让她自己选择何去何从。
这一回,纳玉彻底陷入了沉默。
她本来满怀希望与来兴儿一同前往江陵找到李舒,再寻机为太妃母女报仇。之后,便能在江陵过个逍遥自在的日子,不必再受那种种约束,也无须再卷入邦国、豪门之间的纷纷扰扰,到头来只落得个和父亲一样的冤死下场。
纳玉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从钟嬷嬷和太妃母子的言谈举止之中,隐隐察觉出她们似乎在谋划着一件大事。可是,无论是钟嬷嬷,还是太妃母子,都从未向她透露过一点详情。大概是担心自己年纪小,口锋不严的原因吧,纳玉曾暗暗揣摩。
尤其是李舒被贬往江陵以后,太妃迁到南内居住,钟嬷嬷每次要她到南内面见太妃,传递的都是家长里短的消息,并不牵涉旁的,只是每回都要她向太妃讨样物件回来,有时是几根孔雀金丝线,有时是三尺绢帛没有一次重样的。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她们之间通过这种隐讳的方式在传递着某种不能被自己知晓的讯息也未可知。
长宁料想和自己一样,自始至终也被蒙在鼓里吧。纳玉自谓对这位比自己年幼几岁的公主的脾性可称得上了如指掌。如果她早存了必死之心,那么,她差自己到八千里之外的逻些城替她相看未婚夫婿还有什么意义呢?
倘若来兴儿所说属实的话,她该怎么办呢?纳玉沉思良久,思绪又回到了眼前。李舒投靠叛军,必然会举兵为母亲和妹妹报仇,然后就是为了争做皇帝,与朝廷展开无穷无尽地争斗
自己此时前往蒲州投奔他,无异于是主动往火坑里跳。可是,不去投奔李舒,何处又是她的安身之所呢?回逻些投靠姐姐纳珠?纳悉摩出于心中对父亲之死的愧疚,多半是会收留自己的,但是眼瞅着吐蕃对河陇一带虎视眈眈,战争一触即发,到了吐蕃,岂不是也要陷入两国的争斗而无力自拔?
纳玉久思无果,下意识地叹息道:“这儿也不能去,那儿也回不了,这可如何是好!”
来兴儿心中,其实也与纳玉有着同样的困惑:依他的本性,留在闲厩院与马作伴,悠然自得的生活是最令他感到惬意和向往的。如今,随着他冒牌宦者身份被揭破,再想回到闲厩院已绝无可能。一个月前,景云丛和柳毅激励他从军的话曾使他热血沸腾,产生了上战场杀敌建功的强烈冲动,但从眼下的情势看,只怕是万难做到。自己难道要在荒郊野外守着一座座坟墓过上一辈子?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母亲留下的绝命诗中借用了前人的这两句诗,不正是要传达她对自己的期盼吗?来兴儿想到这儿,扭项望了一眼纳玉,脑海模模糊糊产生了一种幻想:要是能和她一起寻一处青山绿水的所在,搭上一间茅屋,从此耕读为生,那该有多好啊!
可幻想终究是幻想,帐外的军营中响起了天交五更的梆子声,把来兴儿和纳玉都敲回了眼前残酷的现实之中,对于他们而言,现在最重要的是能够活下去。
当次日清晨,锦屏得到消息,急匆匆地赶到“野狐落”,想要设法解救来兴儿时,吴弼在他的中军帐中单独提审了纳玉。
“说说吧,长宁长公主府上的亲近侍女,为何要在金明门外行刺当朝宰相,中书令李进忠大人?”
吴弼不等纳玉进帐站稳,劈头问道。(。)
第六十二章 百官楷模()
西距江陵三百余里的东川重镇巴州城中,巴州刺史汤宽这几天的心情格外舒畅,他打从十六岁明经出身,直到如今年逾花甲,还从未感到像现在这么扬眉吐气过。,。
年轻时,因为明经出身的原因,他仕途多舛,远远比不上进士科的同僚,近四十岁时还在部曹小吏的职位上晃荡着,终日埋首于如山样堆积的公文、案牍之中。
比他小二十岁的同年状元林树早已是身着朱袍的四品要员、太子身边数一数二的僚属了,可他却只能被发遣到蛮荒之地越州做一名无足轻重的州司马,吏部拟下的公文上还美其名曰擢升。
眼看着日月蹉跎,双鬓染霜,不甘于一生平庸的汤宽终于痛下决心,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换一身朱袍穿穿,光耀光耀门楣。
于是,在他整整五十岁那年,正六品的州司马大人汤宽做了一件他前半生中最为重要的大事:一股脑地将并州老家的田产、家业全部变卖,且把卖得的二十万贯分做两半,其中十万送入了时任中书令的裴百药府中,余下的十万也一贯没留,全部孝敬了内侍省监李进忠。
老天不负有心人,当然,还有一句话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李进忠和裴百药这两位内、外朝的当家人,无不被汤宽不惜经济上破产也要追求政治上进步的精神所感动,颇具契约精神地、不约而同地在皇帝面前举荐,赞称汤宽是一位难得的扎根边疆、任劳任怨,且政绩卓著、为民称颂的优秀地方官员,理应受到朝廷的破格提拔重用,以彰显朝廷选贤任贤之明。
皇帝此时屠杀附逆的官员正杀到欲罢不能的当口,也急于在遍天下的官员当中树立一个楷模,以便激励众臣下真心诚意地为朝廷效命,耳听得两位心腹大臣皆如此称道汤宽此人贤能,不由得龙颜大悦,当即便传下旨意,破格擢升汤宽为正五品的三等州刺史。
与李进忠相比,裴百药毕竟多读了几卷书,更懂得拿人钱财,成人之美的为人处事之道,暗自在心中掂量:觉得十万贯砸给自己,只换得个官升两级,汤宽只怕不会心满意足。于是,在向吏部转达皇帝的诏命时,特意加批了两个字:巴州。
巴州向为富庶之地,其治辖之地虽小,但地扼冲要,军事上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因此,巴州刺史虽然在刺史一级的地方长官行列中处于品秩最低的第三等,但却是个可以名利双收的肥差。
本来这是件好事儿。可是,当汤宽喜滋滋地携家带口地从越州不远千里地赶到巴州上任时,他才惊异地发现,自己一夜之间仿佛成了众人攻击的靶子。
上至顶头上司剑南东川节度使、下至巴州刺史府一众僚属和巴州治下各县的官吏、差员,每个人都或明或暗地在对他这位众臣的楷模使着绊子。不是道上嫌巴州奉朝廷诏旨招募的兵员连年不足,就是刺史衙门的长史、司马、参军们向他抱怨巴州连年向朝廷解交的赋税几乎是相邻的渝州的两倍,却为何渝州刺史衙门的长史、司马、参军们品秩皆要高过自己。
最可气的是各县的小吏和差员们,每每打着他模范刺史的名号到民间敲诈勒索,胡作非为,而他为了在皇帝和天下同僚面前维护自己众臣楷模的良好形象,还不得不对他们采取姑息包容的态度,竭力替他们遮掩、隐瞒,有时还得亲自出面去替他们安抚百姓,摆平麻烦。
最近在巴州任刺史的三年时间里,汤宽不但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敢往自己腰包里揣过一文钱,还受尽了上司、下僚们的窝囊气。即连他的夫人和小妾都时不时地向他报怨说,自从跟他到了巴州上任,她们的脂粉钱都变得常常接济不上了。
但是,人生往往就是这样,纵使抛舍万贯家财也乞求不来的东西,忽然之间有一天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得到。
当汤宽这天才来至刺史府的大堂之中坐下,面对着眼前这位衣衫褴缕、被差役们推推搡搡抓到刺史衙门的杀人嫌犯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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