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据他当着大明宫数千名值役人等宣布下的章程:凡在大明宫当差值役的宫人、宦者,均需由两名保人出面作证,证明其于夏海棠含冰殿遇刺和李宾毓秀宫被杀当晚不在案发现场,如果找不到两名保人作保,抑或发现串保、作假的情形则,该人和其保人一律视作张氏残党的重大嫌犯,押送至“靖宫差房”接受严刑拷问,直至招认为止。
也就是说,李进忠、禄光庭创造性地把一人有罪,株连其他的连坐之法改成了只要没有足够的人肯出面证明一人无作案时间,那么其人即可被视为有罪的保甲法和保人与被保人之间互相连坐的连坐法的混合方法。
两两连坐一经在大明宫内实施,就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不到一天的时间,位于右银台门内的靖宫差房即关满了从宫内各处押送来的所谓张氏残党嫌犯。
可是紧接着。问题又来了:这些人如要在三天之内一一当面审讯明白。不要说“靖宫差房”的人力严重不足。即便是刑房内用以逼嫌疑人老实就范的刑具也不敷使用。李进忠听取禄光庭的建议,奏请皇帝允准,将刑部和大理寺两个衙门的人力也悉数调来,入宫协助靖宫差房讯问嫌犯。
于是,昼夜之间,不仅仅是一座大明宫内,整个长安城都弥漫了血雨腥风,用以安葬宫人、宦者的“野狐落”内的新坟堆一日内便增添了上百座之多。
令李进忠、禄光庭感到庆幸的是。待到施行两两连坐的第二日傍晚,便有两名在含凉殿当差的宦者主动找到禄光庭自首,声称他二人即是前日晚间潜入毓秀宫杀害皇子的凶手。
禄光庭听罢两人的供述,不由得惊喜交加,亲自主持对二人进行了长达三个时辰的详细讯问。结果,二人所供行凶时间、作案手段均与事实相符,而当被问及二人投案自首的原因和宫内是否还有其他同党时,二人只说不忍眼见身边更多的无辜之人受冤而死,故而前来投案,其余的话再不肯多说一句。虽然如此。能在两日内迫使凶手现身、自首,也大大出乎禄光庭的意料之外。他一面下令将这二人单独严加看管。一面忙不迭地跑去晋国公府向李进忠报喜。
李进忠得报后也是精神大振,心中暗道:亏得谢良臣不识时务,死在了皇帝的剑下,使宫内暗中掣肘的势力渐消,两两连坐才收获了如此奇效。他本以为从此二人身上便可打开彻底清除张氏残党的缺口,谁知一夜安眠无事,次日清晨才从美梦中醒来,就得知了两名投案凶手服毒自尽的消息。仵作验尸后报称,这二人早在自首前就服下了足以致命的********,于自首当晚子时毒发,不治身亡。
丢车保帅的骗人把戏!
李进忠冷笑一声,当即传命禄光庭不得就此收手,而要集中人力,以含凉殿为重点,对与两名自首宦者生前有过接触的所有人全面实施关押刑讯,务必赶在皇帝给定的限期前追查出其同党。
就这样,两名自首宦者没能用他们的死换来残酷清查的终结,反而引发了大明宫内更大规模的杀戮。
不堪酷刑折磨的宫人、宦者屈打成招尚无法满足靖宫差房的要求,其中一些人为了自身免受皮肉之苦,便开始信口雌黄,胡乱攀咬他人,于是,一扯十,十扯百,越来越多的人被列入了嫌犯名单。大明宫内人人自危,几乎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急风暴雨式的靖宫运动致使大明宫的正常运转受到了严重破坏,朝务、宫务纷纷陷于瘫痪,终于激发起不满和反对的声浪。
文武百官推举贵为国丈的景云丛和在朝野享有崇高声望的柳毅作为代表,叩宫求见皇帝,恳请皇帝下旨终止在宫内施行两两连坐;以景暄为首的后宫嫔妃们也用一个个活生生的例子在向皇帝传达着李进忠、禄光庭借靖宫之机滥杀无辜的讯息。皇帝迫于前朝后宫巨大的压力,在第三天连夜召见了李进忠、禄光庭二人,询问两两连坐实施三天以来的详细情况。
李进忠不愧是在宫里摸爬滚打大半辈子过来的官场老手,一旦嗅出风声不对,立刻就见风使舵,改弦更张。
当着皇帝的面儿,他有意回避谈及三天里遭受刑讯致死的究竟有多少人,而是指使禄光庭将含凉殿两名投案自首宦者的供状单独呈上,特意向皇帝展示杀害皇子的凶手已如期辑拿落网的功绩,并主动表示由于清查张氏残党已有了重大突破,为维持宫内诸务正常运转考虑,两两连坐可暂停实施。
皇帝哪里知道两名宦者系前一天投案自首的底细,只道凶手是在李、禄二人主持下被捉拿归案,闻奏龙颜大悦,一一诏准李进忠所请诸事外,犹对李、禄二人靖宫查凶的显赫功劳赞不绝口,当即表示要重赏二人,以彰其功。
两日后,皇帝于宣政殿举行百官朝会,宣布追封被杀的皇子李宾为灵王,中书令、晋国公李进忠靖宫护国有功,上尊号称“尚父”,内常侍禄光庭办差得力,赏爵渑池县伯、兼任左监门大将军。
大明宫在经历了一场短促而残酷的洗礼后,渐渐开始恢复了平静,只是这平静与以往不同,带着些糁人的沉寂。(。)
第四十三章 梅花镇纸 一()
星宿川隘口内,纳玉双脚甫一踏空,身体便直向下坠落,她暗道声不好,急切间提足一口气,脚尖儿一点坑壁,欲使出凌空提纵的功夫跃出陷马坑。?。?
可偏偏这时,来兴儿跟着也掉进了坑里,他的身形虽然瘦小,却恰恰挡在纳玉向上跃起的去路上。纳玉为避免撞伤来兴儿,匆忙中来不及换气,只得随来兴儿一同向下坠落到坑底。坑底铺着厚厚的白灰,两人身体才一着底,整个坑中就激荡起令人窒息的尘雾。两人的眼中、嘴中、耳中、鼻中尽皆扑满了白灰,火辣辣的疼痛混合着呛人的气味一同袭来,过不多时,两人就相继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来兴儿在阵阵颠簸中苏醒过来,他强忍着钻心的疼痛,努力睁开双眼,惊奇地发觉自己仰面躺在一辆正缓慢前行的牛车上,耳边还不时传来“哞哞”的牛叫声。
“娃儿,再拿些醋来,我再给他在全身上下的伤处擦抹上一遍就不打紧了。”伴随着话音,映入来兴儿眼帘的是一张布满皱纹的黧黑面孔。
“你是谁?这是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来兴儿警觉地蜷缩了下身子,向与自己同车的老头儿问道。
“睦王大人,您就这么躺着,千万别动,白灰不擦抹干净,时间长了,就了不得了。”老头儿说着,用一块像是浸过醋的土色粗布轻轻擦拭着来兴儿的眼眶周围。凡是老头儿擦抹过的地方,来兴儿感觉疼痛感果然减轻了不少。
来兴儿听老头儿方才说话的口气,显然并不确切睦王究竟是何身份,他边抬起手想从老头儿手里接过布自已来擦,边好奇地问道:“老伯,你怎么知道我是睦王?”
“和你一道儿的那个漂亮姐姐告诉我们的呀。”答话的声音清脆而响亮。
来兴儿循声望去。这才发现载着自己的这辆牛车上,在老头儿身边,还坐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他手里端着个硕大的粗瓷碗,正冲着自己咧嘴笑呢。
“纳玉?她现在人在哪儿?”来兴儿的脑海里立马闪过这样的疑问,碍于对方的身份不明,他没有张口就问。只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半大小子。
“喏,她就在后面那辆车上。”半大小子颇为机灵,随即就明白了来兴儿想问什么,用手向后一指,说道,“不过,她可不像你这么老实,昨儿一醒过来,就动手打伤了二爷爷。马大人只得命人将她捆在车上了。”
来兴儿挣扎着起身向身前身后望了一望,只见四五辆牛车相跟着排成一行,每辆车的前后各随有三四个衣衫不整的人在徒步走着,只在队伍的最前列,单独一人骑驴而行。单凭看到的这些,他还一时难以分辨出这队人马的确切身份。
“小虎子,就你话多,大人刚醒过来。不耐烦听你聒噪。”老头儿粗起嗓门儿喝斥道。
来兴儿见状,忙笑着阻拦道:“不。不,老伯,我很愿意听小虎子说话。你们是朝廷的官军吗?咱们究竟在往哪儿走啊?”
老头儿放下手中的粗布,微微叹了口气,手指半大小子向来兴儿说道:“难怪大人瞅着不像,连我们自己瞅着自己也不像个官军咧。不瞒大人您说。小虎子今年刚满十四,老儿我已经六十有三了,土埋到脖子的人啦。要不是近几年来河北河东一带的战事吃紧,朝廷把驻扎在河陇两道的官军尽数调往平叛前线,我们这老的老。小的小,怎么会被强征来当兵,用以防备那吐蕃蛮子几次三番地前来捣乱?
您身份贵重,听马大人说,是朝廷派往吐蕃逻些城的什么和亲大使。我们在隘口布下陷坑,原为对付吐蕃人来着,不承想您和那位小姐掉到了里面,再过几个时辰到了泾州城,见了大老爷,您可千万莫怪罪我们哪。否则,就连马大人都要跟着吃瓜落呢。”他方才喝斥小虎子多话,自己说起来却也唠唠叨叨个没完没了。
从老头儿和小虎子的话中,来兴儿已大略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自己和纳玉强行闯过星宿川隘口,一不留神落入陷马坑,被官军捕获,比自己早苏醒过来的纳玉有意向把守隘口的官军亮出睦王的身份,唬得带队的将领不敢擅自处置二人,遂派兵押送二人前往几百里外的泾州城交上司处发落。
一旦思量明白,来兴儿心里便有了底气,索性开门见山地宽慰老头儿道:“老伯,你不用担心,我不是睦王,你所说的那位大老爷也不会因我二人被抓而责罚你们的。”
哪曾想老头儿和小虎子听到此话,俱大惊失色。小虎子放下碗,伸手就去拔腰间的短刀。来兴儿全身多处灼伤,无力拦阻,只得急忙补充道:“我二人也是朝廷差往逻些城的使团随员,并非歹人,你们莫要误会。”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小虎子用短刀紧紧抵住来兴儿的喉咙,厉声喝问道。
他年纪虽小,却已从征入伍两年了,曾亲眼见过吐蕃军冒充汉人蒙混过境烧杀抢掠,哪儿肯轻易相信来兴儿的辩解。
“我是长安城里大明宫延英殿内侍来兴儿,现有紧要事返回长安面见皇上奏报,若是耽误了朝廷大事,不要说你们马大人,就是泾州城里的什么大老爷也吃罪不起。”来兴儿无奈之下,也只得仿效纳玉,有意搬出大话来吓唬这老少爷儿俩。
“停车。”老头儿麻利地跳下车,朝队伍前列跑去。
稍顷,一个校尉装束的矮胖汉子跟在老头儿身后来到了来兴儿乘坐的这辆牛车前。
“下车,老实跟马大人回话。”小虎子毫不客气地把来兴儿拖了起来,就要往车下推。
“慢着。”姓马的校尉一摆手拦住小虎子,用半是严厉半带客气的口吻向车上的来兴儿问道,“你说你不是睦王殿下,而是大明宫的内侍,身上可带有什么凭据啊?”(。)
第四十三章 梅花镇纸 二()
来兴儿被小虎子强拖着从车板上坐起身,只觉脑袋一阵阵的胀痛,浑身上下酸痛无力,遂没好气地答道:“别人说我是睦王时,你怎么没想到索要什么凭据?多余的话不要再问,快带我去泾州城见什么大老爷就是。???说。”他近些天扮做睦王,言谈举止间自然而然透出三分威严和气势。
马校尉听到来兴儿近乎命令的答话,心中不免犯起嘀咕来,随即他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冲立于来兴儿身后、虎视耽耽的小虎子使了个眼色,陪着笑脸说道:“小公公既说有要事在身,不便在此明言,末将也不敢多问,这就带你去见泾原节度使项大人。不过嘛,小公公拿不出证明身份的凭据,末将职责所在,为防万一,还要小公公受些委屈才行。”
说罢,低喝一声:“给我绑了。”小虎子早已从方才的眼神中领会出了马校尉的意思,应声即将来兴儿的双手扭至身后,干净利落地用麻绳把来兴儿捆了个结结实实。
“好小子,倒天生一把子蛮力,是块当将军的材料。”来兴儿疼得呲牙咧嘴,犹不忘夸赞小虎子道。??w?
小虎子冲来兴儿顽皮地做了个鬼脸,手中拎刀,重新在车中坐下,不再理睬他了。
牛车队经过短暂地停歇后,继续朝着泾州城的方向进发了。
神鹤军兵马指挥使、泾原节度使项知非前一天晚上就得到了戍守星宿川隘口的边军无意中捕获睦王的消息。接到军报后,他几乎未假思索,当即便把这一突出其来的情况向九路兵马观军容宣慰使、神鹤军监军使、河陇、泾原观军容黜陟使于承恩做了禀报。于承恩接报后只说了一句话:“速将此人带来见我。”
因此,当马校尉率人刚刚到达泾州城中的节度使衙门门前,已提前得到守城军士禀报的项知非竟亲自迎出了府门。不过,他连上前向自己参见行礼的机会都没给马校尉留下。即命亲兵从牛车上搀扶下来兴儿、纳玉二人,换乘上一辆马车,将二人直接带往城东的监军使衙门去见于承恩。
其实,于承恩和项知非两人此时都心知肚明,在星宿川隘口落入陷马坑的绝不可能是睦王本人。?做官做到监军使、节度使这一阶级,如果长安城中十天前发生的事他们还一无所知的话。那么很可能他们的仕途也就要走到头了。江陵王留置睦王的消息对于、项二人既然早已不是什么新闻,那么他们不禁好奇地想尽快知道,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胆敢冒称自己是睦王呢?
待至被五花大绑着的来兴儿、纳玉二人跟随在项知非身后走入监军使衙门的议事厅,在厅中覆手而立的于承恩一眼便认出了来兴儿。
自从三个月前李进忠抢先发动宫变,杀死张皇后,扶保太子登极作了皇帝,在长安之外的于承恩便坠入了终日忧虑重重的漩涡中无法自拔。他心中最为担心的一件事,就是两年前自己暗中指使手下人盗掘景氏祖坟的真相一旦被揭露,那么不仅景云丛、景暄将视他为死敌。即连当今皇帝也断不会轻饶于他。
此时,他一眼认出冒称睦王的人竟是当年景暄派至河中报信的这个小宦者,惊讶之外更多了一份警觉。
几乎与此同时,来兴儿也认出了于承恩。眼见终于有人能证明自己的身份,他紧走两步,兴奋地冲于承恩高声叫道:“于大人,我是景娘娘身边的来兴儿啊。两年前曾跟随您一道从河中返回长安,您还记得我吗?”
于承恩迅速瞟了来兴儿身后的纳玉一眼。甚觉眼生,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于是故作诧意地向来兴儿沉声喝问道:“大胆!你如今是什么身份。竟敢假冒睦王殿下?到了本监面前,不老老实实地回话,大嚷大叫地成何体统!”
来兴儿只顾着高兴,对于承恩的喝斥竟是充耳不闻、毫不介意,脱口便道:“你叫人给我俩松开绑绳,我再告诉你。”
站在来兴儿身后的纳玉敏锐地觉察出于承恩见到两人后的反应不对。赶忙替来兴儿向于承恩亮明身份:“回禀大人,来兴儿现在是大明宫延英殿的掌书,皇上跟前使得着的内侍、睦王出使吐蕃使团的随员。此次我二人从逻些赶回长安,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要向皇上禀奏。”
“你是什么人?”于承恩盯着纳玉问道。
“我是长宁长公主府中的侍女唐果儿,原是奉长公主之命随睦王使团一同前往逻些城向吐蕃赤德赞普致意的。长公主今已薨逝。我正欲赶往江陵城去见我家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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