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女子听不惯他如此称呼自己,既羞且怒,啐道:“谁是你姐姐,要你这般恭维!我来自有道理,无需说与你听。你既然不习水性,等会儿免不了要呛几口水下肚,就算是我欠你的,日后定会报答。”
来兴儿听她如此较真,仿佛别人的一丁点儿帮助都不愿领受,又见自己和她说了这会子话,四周寂寂无人,不像是有埋伏的样子,紧绷的神经开始放松下来,调侃蒙面女子道:“你不愿当姐姐,我叫你妹妹便是。白天在尚服局织房内我也没留神瞧你长得什么样,头上顶着这么个怪怪的物事,累不累呀,不如把它摘下来,咱们好认识认识。我说果儿妹妹,你黑天半夜的淋着雨跑到这儿,可找着那地方了没?”
蒙面女子抬起手给了来兴儿一个响亮的耳光,开口骂道:“你个油嘴滑舌的臭小子,不是芙蓉有言在先,我今晚便废了你!地方我已找到了,怎么,你当真要祭拜吗?”
她的话音未落,来兴儿就听到黑暗里有人大声命令道:“众军士上前,抓活口。”霎时之间,东夹城内亮起了无数火把,足足上百名身着铠甲的军士布列成扇形直朝着龙首渠边逼了过来。
蒙面女子见此情形,冷笑一声,陡地摘下头上戴着的幕笠,塞在来兴儿手里,说声:“拿住了,千万别撒手。”随后一把拎起来兴儿朝着龙首渠直跳了下去。
来兴儿自幼生长在京城,不习水性,被蒙面女子强拉着落入水中,立时便灌了几口水下肚,身子也急沉入水底,危急时他倒是没有忘记蒙面女子的话,两只手牢牢抱着那顶幕笠。
第二十三章 龙首渠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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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来兴儿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再下沉,被一股大力托举着浮出水面,向前缓缓地游去。他努力睁开双眼,只见在岸上火光映照下,自己正趴在幕笠上缓缓逆流而上。岸上的军士们显然已将他视如囊中之物,纷纷嘻笑着跟随他向前移动着脚步,并无一人急于下水捉他上岸。
来兴儿正觉哭笑不得,突然听到身下传来那蒙面女子的声音:“甭慌,等会儿他们就顾不得咱们了。”
大雨磅沱的夜晚,大明宫东夹城龙首渠里,来兴儿漂在水面上,蒙面女子潜在水中托举着他,两人在众目睽睽下悠悠晃晃地向太掖池的方向游去,宛如一对顽皮的宫人宦者在玩水嬉戏,哪儿有一丝被逼无奈,跳水潜逃的狼狈不堪。眼下的这幅场景来兴儿后来每每回想起来,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在东夹城事先埋伏,预备抓拿张氏残党的军士们渐渐失去了耐心,有人笑着冲水里的来兴儿叫道:“小兄弟,跟水下那位说说,快上来吧。你们游错方向了,这是要带我们去宫里哪儿呀?”众军士听了他这话,也都哄然大笑起来,冒雨蹲守带来的不快和紧张气氛在这一阵哄笑中顿时化作了乌有。
正在这时,大明宫内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嘈杂的哭叫之声,紧接着,来兴儿就听到岸上有军士急促地禀告道:“宫内有人行刺皇上,大将军命你们火速赶往瑶华宫护驾。”
几乎与此同时,来兴儿觉得身下的幕笠突然被人撤了去,他慌得手脚一通扑腾,却终因不习水性,身体不由自主地向水下沉了下去,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当来兴儿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发现自己已躺在了一张柔软而舒适的床榻之上,身上还盖着条散发着淡淡香味的绣花薄被。
一惊之下,他猛地坐起身,才惊奇地发觉自己原来是一丝不挂地裹在被中,连忙拿被子将自己包裹严实,这才不安地抬眼打量着四周的一切:这似乎是一间女子住的闺房,床边安放着一张不大的妆台,妆台上摆放着一面打磨得光锃亮的铜镜,并有香粉首饰等女子所用之物,一座百花闹春图样的撒金屏风遮挡住了视线,使来兴儿瞧不到房间的门户,倒是屏风上像是随意悬挂着的一条马鞭颇觉得有几分眼熟。
“有人在吗?请问这是哪里呀?”来兴儿窘于无法从床上起身,只得试探着问道。
“你终于醒啦,快把衣服换上,随我去见娘娘。”应声从屏风后的竟然是锦屏,手里捧着一套干净的衣服。
来兴儿想到自己赤身露体地睡在锦屏床上,顿时羞得满面通红,裹紧了被子嗫嚅着问道:“怎么竟然是你?我怎么会到了这儿?”
锦屏抿嘴一笑,不给来兴儿留半分情面地数落道:“你倒来问我?自己一身酒气地醉倒在太掖池边,幸亏是被我撞见,这要是让禁军拿到,非把你当作入宫行刺的嫌犯抓起来不可。我已回过娘娘,娘娘眼下在殿中正等着要见你呢。”
说罢,顺手把手中的衣物放在床边的妆台上,不待来兴儿开口辩解,便闪身回避出了房。
来兴儿如坠五里云雾之中,完全搞不懂锦屏说的是怎么一回事:自己分明和蒙面女子一起跳渠逃跑,又被人撤去了身下的幕笠,沉入龙首渠底,怎么就变得醉卧太掖池边,还恰巧被锦屏碰到?难道是有人救了自己?真是那样的话自己身上哪儿来得一身酒气呢?
同时,他寻思着自己身上那点小秘密这回可叫锦屏瞧了个一清二楚,心头不禁一阵慌乱,涨红着脸跳下床,拿过锦屏送来的衣服迅速穿上,硬着头皮走出房,连抬起头看一眼守在门外的锦屏的勇气都没有,只乖乖地跟随她身后,一同去见景暄。
景暄昨日已从锦屏口中得知了来兴儿入宫在延英殿当差的消息,不料想到了夜里他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后宫的太掖池边,尽管她相信来兴儿与宫内发生的行刺事件无涉,但联想起两年前来兴儿进入东宫到自己身边当差是受了张皇后所派充做眼线的往事,也不得不格外加了份小心,决定亲自问他一问。
来兴儿暗地里曾在心中将景暄和婉容两人做过比较:都是一样的娘娘主子,景暄却更像是一位大姐姐,虽然自己犯了错,她也会严厉地申斥,甚至惩罚,但一旦自己有了危难,她总会关爱地施以援手;而婉容截然不同,按说她的出身和来兴儿更为相似,既不如景暄那样显贵,也并非汪才人那样卑下,为人处事自应有一份淡然与亲和,但来兴儿虽在凝香轩当差时间不长,却常常从婉容的笑脸背后体味出浓浓的尊卑有别式的疏远和冷淡。两人皆貌美如花,景暄仿佛是初春迎风绽放的一丛迎春,让人时时感觉到温暖和希望,而婉容恰如盛夏时节的一片睡莲,看着赏心悦目,却始终隔着一池水,令人轻易靠近不得。
正因有了这番比较,来兴儿心底里对景暄有着亲人般的信赖,当景暄问起昨晚的事时,来兴儿除了没有提及蒙面女子就是尚服局的织补宫女果儿外,几乎是毫无隐瞒地把吴弼要自己充当钓饵,借到张氏埋尸地祭拜之机,诱捕张氏宫内残党的前前后后尽皆向景暄作了禀告。
“如此看来,他们用的是将计就计,声东击西之法,派蒙面女子跟随你到东夹城祭拜张氏是虚,另遣高手入宫行刺是实。”景暄听了来兴儿的遭遇,思忖着说道,“但奇怪的是,那蒙面女子为何要带着你这个不习水性的累赘一同逃走,事后又将你装扮成醉酒的模样置于太掖池边,难道是你与他们之间还有什么瓜葛,他们不忍加害你,反把你有意送至毓秀宫外,要本宫着力庇护于你?”
来兴儿心知景暄分析地颇近于实情,但却没有勇气和胆量向景暄承认他入宫前曾与芙蓉有过一面之晤,只得红着脸强辩道:“小的虽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如此对待小的,但小的与他们自两年前太子离京后便素无往来,否则小的也不会答应吴大将军去诱捕他们。”
景暄见他额头竟沁出一层细汗来,误以为他担心自己被牵扯进宫内行刺的逆案里而心怀焦虑,绝想不到来兴儿是因在自己面前说了谎话,心中有愧,才憋出一脑门子汗来。她站起身,亲手将一方丝帕递给来兴儿,温言抚慰道:“无论事情究竟是怎样,昨晚锦屏在太掖池边发现你时,你正烂醉如泥,昏睡不醒,显见你并非他们的同谋。况且你与吴大将军有约在先,他也可替你说话,因此,你大可不必为了这件事而担心什么。本宫听闻延英殿乃是皇上接见朝中重臣,会商军政要务的场所,皇上调你到延英殿当差,足见对你的宠信更胜过旁人几分,你今后再不要像入宫前那样率性而为,做事、说话都要中规中矩才行。行了,今儿的事就到此为止,你可以回去了。”
来兴儿一面诺诺连声,却又忍不住问道:“皇上他老人家没事吧,昨晚行刺的凶手抓到了没有?”
景暄面色一沉,才欲喝斥他多此一问。旁边站着的锦屏一向与来兴儿打闹惯了,开口抢白他道:“皇上自有天神护着,哪儿会有事?倒是你自己,害人家昨晚到彩鸾房中凑和了一宿,改日要罚你摆酒赔礼才是。”
来兴儿想起自己身上尚穿着不知谁的袍服,又不便当着景暄的面儿向锦屏打听是谁脱去自己的衣衫,替他清洗的身子,窘立在那里,傻傻地笑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景暄将两人的神情尽瞧在眼里,她见来兴儿懵懵懂懂间似乎对男女大防有了些意识,而锦屏虽年纪比来兴儿还要大两岁,因一直守在自己身边,倒像是未曾开窍一般,依然如昔日那样天真烂漫,口没遮拦,遂笑着替锦屏抱不平道:“昨晚本要把你安置到朱双他们那去,锦屏担心你睡不安稳,特意将自己的房间让与你,你怎么没有一个谢字,只一个劲儿傻笑作甚?”
来兴儿平日身上那股机灵劲儿不知被丢到了何处,冲着锦屏深深鞠了一躬,撒开腿一溜烟地窜了出去。
景暄望着他的背影,喃喃地对锦屏说道:“可惜了,他是个宦者。”
锦屏一怔,旋即羞红了脸嗔道:“娘娘,您说的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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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石破天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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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氏残党的反扑如昨夜的暴风骤雨一般突发而至,来得如此猛烈,计划得又如此周详,着实大大出乎皇帝的意料之外。
他几乎整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就匆匆移驾延英殿,命人将一干亲近重臣召集来商议应对之策。
谢良辰和吴弼二人一左一右站在皇帝身侧,望着歪在龙座中闭目养神的皇帝,心怀忐忑,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昨晚刚过掌灯时分,几十名刺客兵分两路,突袭了瑶华宫和含冰殿,不但惊扰了圣驾,而且将才入宫,还未及面君的拟封昭仪夏氏杀死在含冰殿内。宫内发生了如此惊天大事,若认真查究起来,他二人首当其冲,皆免不了有失职渎职之罪,皇帝此刻说不定正在考虑两人的替代人选呢。
但是,吴、谢两人这回都猜错了。
坐等李进忠、景云丛、柳毅、曾庆则等人前来延英殿会议的皇帝此时脑子里想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件事:两年前在东宫凝香轩中,夏嬷嬷向他转述的母妃遗命终究是无法实现了。
两年前,夏嬷嬷为何去而复返,以花匠的身份潜匿东宫多年?真正了解其中原委的除了她本人外,恐怕只有原先的太子,当今的皇帝一人了。
柳毅和曾庆则只道她是受吴贤妃所托,暗中护持太子,却不知她重返东宫,身上还背负着杨氏一门东山再起的重任。
皇帝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在凝香轩正堂后那间不起眼儿的耳房里,夏嬷嬷涕泪横流地告诉他原太子妃杨氏有一位堂妹杨棠儿,为躲避张氏的戕害,现冒以夏家女儿的身份隐身于云州她儿子夏存信的刺史府中。依照吴贤妃失踪之前的嘱托,日后太子若登极做了皇帝。务须立杨氏女为后。现杨氏一门唯留下此女,希望太子登极后设法将此女召入宫中,立为皇后。
说实话,皇帝当时尚不十分情愿这么做。他心中暗自以为。吴氏与杨氏是至亲,自己身上流淌的自然也有杨氏的血脉,杨氏一门要卷土重来,只需寄希望于自已即可,何苦定要争夺后位不可?
故而。他并没有十分把夏嬷嬷的话放在心上。尤其是如今后宫之中有了景暄和婉容两位贵妃在,倘若贸然将那杨棠儿召入宫中立为皇后,且不说会招致朝堂上众臣的非议,单单是一个婉容,恐怕就难以心中服贴,眼下宫内尚不安宁,他不想节外生枝,再掀波澜了。所以,尽管他事先叮嘱景暄,要她在议封新选嫔妃品秩时将杨棠儿列于众人之上。却还没有立即立她为后的打算。
直至亲眼见到此次张氏残党突如其来的疯狂反扑,目标看似是皇帝本人,现在想来他们真正必欲置之死地的却是那个可怜的杨棠儿,皇帝才开始意识到,在效忠于张氏的宫中残余势力看来,杨氏后人进入后宫,竟比他本人做皇帝更加可怕,也更加无法容忍。
皇帝微闭着双眼,任由一幕幕往事在脑海中划过:打他祖父当朝晚期算起,名义上是李家坐朝柄政。然而大至军事、财政、用人等朝政要务,小至宫室营造、舞乐编排等后宫琐务,无一不令出于张、杨两门。
先是爷爷秉国时,杨氏起于寒介。凭借杨氏贵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强有力内援,整个家族势力迅速崛起、膨胀,将原本世族高门的张氏打压排挤得在朝中宫内几无立椎之地,甚至把当时的张氏太后强行逼死。
然而过了不到三年,杨氏一门却因轻信边将危不全,向皇帝建言放松了对北方边境的戒备。从而招来灭顶之灾。
危不全自幽燕起兵反叛,只过了短短数月,叛军就攻破了长安。长安陷落后不久,在护驾播迁禁军以哗变相要胁下,祖父不得不下旨处死了杨氏兄妹,杨氏一门唯有旁枝母亲吴氏作为位居东宫的父亲当时的侧妃留在了皇室之中。
数年间,随着父皇借独留北方平叛之机登极作了皇帝,张良娣及张氏的门生故旧也因有拥戴之功占据了朝中重要的位置,逐渐把持了朝纲,并肆无忌惮地报复、构陷包括他和弟弟建宁王在内的所谓杨氏势力。父亲远远不如爷爷英明神武,兼之对张氏既感激且畏惧,只能暗中护得自己的储君之位不失,直至弥留之际,才借李进忠之手发动宫变,涉险把皇位传到自己手中。
而今,自己虽做了皇帝,却外不能平定叛乱,内无法宁息宫禁,眼瞅着张氏的残渣余孽在眼皮底下兴风作浪而束手无策。想到这儿,皇帝心头登时袭来一阵从未有过的沮丧。
“怎么,他们还没到吗?”皇帝心烦意乱地睁开双眼,低声向谢良臣问道。
谢良臣面现尴尬,小心翼翼地答道:“回爷的话,现下刚到卯初时分,往常这个时候丹凤门还没开呢。您再歇会儿,老奴这就差人去催。”
皇帝撩起眼皮,又看了看另一侧侍立着的吴弼,抬起手指了指阶下的座位说道:“舅舅这一夜也辛苦了,下去坐着吧,不必站着立规矩啦。”说罢,不待吴弼作出应答,在座中换个姿势,又阖上了双眼。
还是回到眼下来吧。皇帝在心里对自己念叨着。
他惊奇而不无悲观地发现,这些年来,在张氏及其一党的持续高压紧逼之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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