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忠气犹未平,一拱手说道:“多谢柳兄美意,只恐未过黄河,我这颗人头就要被仇家拿去了。”
柳毅故作惊诧道:“李兄言重了吧。昔日堂堂的元帅府行军司马如今竟顾忌些许宵小之徒,说来令人难以置信。”
李进忠见柳毅说这话时冲自己眨了眨眼睛,联想起此人一贯的作派,不禁心下恍然,遂借势倒起苦水来:“柳兄早离朝堂,过着神仙般的日子,自无法理解在下的苦衷。这两年来,若非先帝庇护,在下只怕活不到今日。
如今朝廷内外张氏一族的故旧、部属,更是视在下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杀之而后快。柳兄邀我南游,就不怕受在下的连累,一同做了刀下冤魂吗?”
“怪不得李兄再三向陛下进言,要加强宫中防务,其中原来也夹杂着李兄的这些私意吧。”柳毅见李进忠与自己颇为配合,接着说道,“不过,以宦者之身掌领禁军,李兄这是要皇上法外开恩哪。”
他一语说中李进忠的软肋,皇帝听了,眉头顿时舒展开来,可随即又听柳毅说道:“皇上既视李兄为股肱之臣,李兄心中的这些苦衷皇上想必也已体察,不然象延英殿议决要务这样的大事也断不会交待给李兄去办,陛下,不知臣说的可是实情?”
皇帝不由得连连点头道:“确如先生之言。”
“李兄,陛下有志于北扫叛乱,南和吐蕃,再造中兴盛世,”依愚弟看来,这两件事正是当今国是的根本所在,因此,李兄的本末倒置之说,愚弟实不敢苟同。而若说到事有缓急,目下宫内人事混杂,一时难以鉴别清楚,方寸之地不扫,何以扫天下?整饬宫禁确为应办之急务。”
李进忠分辨不清柳毅究竟持何立场,只好点头默认。
“单就整饬宫禁而言,臣有一策,可化解此事于无形之中:先帝驾崩后,嫔妃们仍在宫内居住,请问陛下打算如何安置她们?”
皇帝目视谢良臣,谢良臣赶忙上前答道:“依前朝成例,先帝嫔妃待丧期过后将移往南内居住。”
“那么陛下可下诏趁嫔妃们迁居之时,将甄别不清身份的宫人一并随之遣往兴庆宫,如此大明宫中隐患可去过半。据臣所知,陛下登极后已下明诏,将诸皇子尽皆封王,可将余下宫人分赐诸王为仆,如此张氏眼线自然全消,宫内可保无虞,此为出人之法。”
皇帝眼前一亮,称赞道:“先生的这个方法好,既能遣散老旧宫人,又不大事声张。只是,宫人尽去,大明宫岂不空了,愿闻先生的进人之法。”
柳毅问谢良臣道:“谢公公,内侍省选宦者入宫是否每年都须进行?”
谢良臣明白他问话的意思,迟疑着答道:“新选宦者入宫虽每年都有,但人数通常不过几十人,且多先安置在不甚紧要的位置当差。如将宫中旧有宦者尽遣出宫,换以新人,咱家以为此举不妥。”
“我并没说要把大明宫中的宦者尽数换掉,宫中宦者多数是如谢公公般朴实诚谨之人,从中挑选出三五十可靠的擢拔到各处担任领班,再多选新人入宫,此为宦者吐故纳新之法。”
第十七章 延英议政(三)()
“可是”谢良臣颇感为难,嗫嚅着想再辨说两句,可柳毅已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径自接着说道:“宫人的轮换最好和陛下遴选嫔妃入宫同时进行。可命新遴选入宫的嫔妃每人自带三五名侍女以充实禁苑。其余杂役人等依成例裁汰换新即可。经此三途,再徐徐轮换采选,不出一年,大明宫内自然隐忧尽无。”
皇帝觉得柳毅所说进人的办法虽不如出人的稳妥自然,但一时间确实也想不出有更好的办法,便说道:“先生所说依朕看,大体可行。只是一来先帝新丧,二来后宫缺乏主持之人,选妃之事不宜速行,而肘腋之患不除,朕寝食难安,为之奈何?”
柳毅早料到皇帝会有此问,微微一笑,拱手答道:“事急从权,先帝在九泉之下,是会体谅陛下的难处的。再得,皇上选妃是为延续龙脉,自然不同普通人家婚嫁之事,更何况东宫嫔妃凋零,先帝生前多次提出为东宫选妃,都被陛下谢绝,臣以为皇上不必有此顾忌。至于主持选妃之人嘛,据臣所知,先帝嫔妃中现存身份最尊者唯有丽妃”
谢良臣在旁连忙插话道:“柳先生有所不知。昨儿皇上旨意已下,贬颖王为江陵王,安置江陵州,食邑二百户,其生母丽太妃去尊号,只称太妃,迁居南内,她似乎不宜主持皇上选妃之事。”
皇帝也说道:“颖王自两年前挂帅收复东京后,每每居功自傲,以至朕听人密奏,说颖王平日里召集麾下众将聚饮,席间曾不止一次地自诩为太宗再世,足可见其怀有不臣之心。他的诸种劣迹,朕登极之初,就有朝臣弹劾,现已经有司查实,发落到江陵算是轻的了。丽妃本是南蛮林邑部落酋长之女,忝居妃位多年,除争宠为儿子揽权外,无一德行善举,朕姑且念在她多年侍奉先帝的情分上,不加惩处也就罢了,断无资格主持为朕选妃之事。”
柳毅垂首不语,心想:当年自己退而归隐山林之时,曾记得丽贵妃在先帝的一干嫔妃之中,最是安分守已,从不惹事生非,不想这数年不见,竟变得如此招皇帝嫌恶。
吴弼在一旁听得许久,早已按捺不住,趁着这空当冲皇帝抱拳说道:“万岁,臣听得糊涂,本是在议禁军调补之事,怎么扯到了为皇上选妃?依臣之见,李进忠李大人倒适合干这些个事,皇上不如将差使交给他,也省得他整日啰嗦起来没完。”
皇帝经他这一说,指着柳毅笑道:“议军务议到为朕选妃上来,先生真可谓辩士。晋国公久掌内廷,由他主持选妃之事自无不可,只不过,现在朕更想听听先生对完备宫廷防务有何善策?”话说到此时,皇帝已大体清楚了柳毅的用意:消除了宫人作乱的隐患,李进忠组建扩充北衙禁军的进言自然失了凭据。可方才李进忠南北衙分统禁军,相互牵掣的一番话多多少少对皇帝产生了触动,除了由李进忠亲领禁军一条之外,他倒是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因此,也想听听柳毅的意见。
“陛下,臣也认为以陕州府军补入羽林卫不妥,”柳毅面向吴弼说道。
“莫若将陕州府军就地改为京兆府军,由京兆尹实际领之,用以维持京城附近治安;羽林卫所缺员额由监门军补入,作为皇上对参与肃逆将士的奖赏,而监门军空出的人数由原京兆府军填补,如此一来,各军皆得其所,此为禁军将士轮转之法。
李兄所言南北衙分统禁军,自无需臣赘言,陛下如欲行之则行之,如欲废之则废之,其中关键,一在于成军规模,二在于统军将佐,成军规模陛下圣意独断,臣不敢妄言,唯统军将佐,臣以为宜用品秩较低之人,北衙禁军宿卫内廷,其责重于南衙所统诸卫,如统军品秩与南衙诸卫大将军相埒,极易形成北军独大的局面,有违南北衙分统禁军的初衷。
而如采臣之说,北军将领品秩低而任重,南军将领位尊而职轻,则南北军相互制衡之势已成,宫廷防务备矣。”
他这番话说完,李进忠、吴弼皆心存不满,但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驳他,只有皇帝听了柳毅的话,觉得甚合已意,称赞道:“好一个人员轮转之法,南北制衡之势。先生智计丝毫不逊于当年,朕得先生出山辅佐,如得一宝。目下裴百药已奉旨离京担任先帝山陵使,中书令一职出缺,不如”
柳毅早已察觉一旁站着的李、吴二人皆面露不虞之色,见皇帝立时就要授职于自己,急忙跪倒说道:“臣离朝日久,无尺寸之功,积日之资劳,不宜骤居宰相之位,请陛下三思。”
李进忠笑着劝道:“柳兄过谦了。朝野上下有谁不知当年的‘布衣宰相’,柳兄不做这个中书令,难道是要在下来做吗?”
皇帝听到这话,眉棱一抖,不待柳毅答话,立即说道:“先生拟任何官职,容后再议也无不可。今日议决清理宫务、完备宫中防务算是为延英议事开了个好头,烦劳晋国公你来掌个总,把今日议及的诸事整理出个条陈来,待下次朝会交百官讨论补充后即可施行。舅舅明日即令那二千补入羽林卫的陕州府军到京兆衙门找曾庆则报到。”
李进忠迎头碰了一鼻子灰,心有不甘,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道:“皇上既责臣筹划延英议事,还请陛下明示,今后何人可入这延英殿中参与其事?”
皇帝看着柳毅答道:“晋国公身上已担着差事,此事就交由先生来办,拟出个议事的章程来,待下回议决后著为令式。林树已任中书侍郎,平日当差的地儿离此不远,就由他来协助你。朕还想在此殿中歇息片刻,你们且退下吧。”
李进忠从皇帝的话试探不出有价值的东西,咽了口唾沫,又盯了一眼来兴儿,只得和柳、吴二人一起向皇上施礼告辞,退出了延英殿。
第十八章 藕断丝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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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良臣,你去毓秀宫告诉暄儿,朕今日的午膳就在那儿用了,然后你再到瑶华宫走一趟,请婉容午时也到毓秀宫陪朕一同用膳。”皇帝抬头望了望殿外,对谢良臣吩咐道。
谢良臣情知皇帝这是故意把自己支走,有话单独同来兴儿说。他是个聪明人,答应一声出了殿,顺便把侍立在殿门外的两名小宦者也打发到了离延英殿百步开外的地方。
延英殿内只剩下了皇帝和来兴儿两人。
“小的见过皇上,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从十几天前藏匿闲厩院的落魄太子到今日身居泱泱大明宫的万乘之尊,来兴儿虽然明知他面对的是同一个人,但仍不免生出惶恐敬畏之心。
“嗯,朕倒是忘了,你既出身于闲厩院,与李进忠少不了有些纠葛。朕来此之前,你们已经先见过了,是吗?”
皇帝的问话使来兴儿依稀象是回到了两年前,当时在东宫凝香轩中,太子一语道破他清宁宫眼线的身份,令他如坠深渊,如今这一幕又似乎在延英殿中上演了,但此刻来兴儿心中已无惴惴之感。
“是的,皇上。”来兴儿回答得很是干脆利落。
“那么,传你来延英殿当差的事,你已经知道了?朕近些日子听景娘娘说起,你不仅骑术娴熟,这两年来随她又习学了技击之术,兼之粗通文墨,想不到小小年纪竟是个文武全才啊。”
皇帝说这话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揶揄。
“自今日起,这延英殿便会成为举朝上下瞩目的焦点,朕不希望延英殿内再发生两年前东宫那样的事,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来兴儿听了这话,再也站立不住,跪下叩首道:“小的明白,小的不敢。”
“朕并不在意有人对你说过什么,抑或要你去做什么。”皇帝的脸上瞧不出是喜是怒,“朕在意的是你今后怎么去做!宫中的情形你方才已听到了,朕先把话撂下,自今而后,延英殿中你身为掌书,一干人等无论谁出了差池,朕首先都将拿你是问。”
来兴儿虽然搞不清延英殿掌书是多大的官儿,然而先是见李进忠对自己拉拢要挟,又听皇帝亲口如此一说,心想这必定是个十分紧要的位置,不禁暗吃了一惊。
入宫前那晚芙蓉的话居然果真变成了现实,看来张皇后虽死,清宁宫残存于宫中的势力依然大到惊人的地步,无怪乎如柳毅那样的大智之人也只能向皇上进言,要将所有的宫人尽行遣出了。
“两年前朕没有处置你,你可知是为什么吗?”皇帝的声音中透着刺骨的冰冷。
“小的愚钝,请陛下明示。”
“那是因为从你身上,朕至今还瞧不出有寻常宦者的干进之心。记得朕当初要你留在景嫔身边时,你竟向朕提出要求情愿回马厩养马。
从那时起,朕便叫人暗查过你的家世底细。你父亲来慎行曾颇受先皇赏识,如果不是当年因病留在长安,落入叛贼之手,又不肯以死殉节,被迫出任伪职,受戮于独柳树下的话,你又岂会小小年纪便净身入宫为奴?
你父亲做翰林侍讲学士时,朕听过他讲的尚书,与朕也算是有过几面之缘,你虽为清宁宫有意遣入东宫之耳目,但朕既知你出身清秘之家,又观你平时行止举动不似奸恶之徒,加上夏嬷嬷曾在朕面前一力为你作保,因此才决定饶了你。
此番朕回京,你虽无保驾之功,但与朕邂逅闲厩院,尚有伴驾之劳,因念及此,故擢拔你来延英当差。
朕今日独把你留下,特意叮嘱几句,首先,你要明白你的一切,尽在朕的掌握之中,唯有忠忱侍君,你才会有似锦的前程,二来嘛,是要告诫你牢记勤谨二字,不要卷入大明宫的种种是非漩涡中去;三是希望你常怀感恩之心,持之以节,励之以行,不要辱没书香之家的门风,也不要辜负了当年夏嬷嬷对你的一番情意。
朕视你为可造之材,你好自为之,自少不了一份锦绣前程。”
耳边聆听着皇帝的谆谆教导,来兴儿与其说是感到受宠若惊,不如说是愈发的觉得困惑不解起来:至尊无上的皇帝陛下何以会对自己这么一个初入宫的小宦者青睐有加?自己才刚一入宫,就受到这么多人的关注,今后自己在这延英殿中不知将面对的又是什么?
送走皇帝,来兴儿独自回到延英殿内,望着居中而设的那副龙座,陷入到了回忆和遐思之中。
三天前那个黑漆漆的夜晚,来兴儿被吴孝忠强灌着喝下一壶酒,倒头便沉沉地睡去。恍恍惚惚间,他仿佛觉得自己在骑马飞驰,蓦地,眼前已是无路可走,出现了一道百丈深渊,“雪里青”收不住脚,一头栽了下去
来兴儿从梦中惊醒过来,惊奇地发现自己已不在闲厩院吴孝忠那间散发着浓烈酒香的卧房中。
此刻,他鼻腔中嗅到的是另一种淡淡的香味,他立即意识到那是寺庙中常燃的檀香气息。
两张熟悉的面孔随后映入眼帘:身着一身夜行衣、站在床边正冲着他傻笑的是自己的义兄骆三儿,骆三儿身旁站着一位年轻的道姑,赫然竟是芙蓉。
“大哥,这是哪儿啊?我怎么会来到了这里?”来兴儿翻身坐起,四下打量着周围,困惑不解地向骆三儿问道。
“兄弟,你就别问那么多了。”骆三儿见来兴儿醒了过来,转头瞅了一眼芙蓉,高兴地答道,“大哥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悄悄地把你请到这儿,兄弟你可别怪我才是。”
“我这是出长安城了吗?你没有把我师叔怎么着吧?”要不是亲眼所见,来兴儿怎么也想不到骆三儿会和芙蓉搅和到一起。
“小兄弟,这两年你过得可还逍遥快活?是不是已经把我这个姐姐给忘了呀?”芙蓉冲骆三儿递了个眼色,似笑非笑地问道。
“大哥,姐姐,你们没有?”
第十八章 藕断丝连(二)()
“没有什么?”芙蓉的脸色阴沉下来,“我们没有被李进忠那条老狗杀了,是不是?”
骆三儿略微迟疑了一下,向芙蓉恳求道:“司正,好好跟他说,他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话说到一半,瞧芙蓉的脸色不善,陡地又自行打住,不待芙蓉发话,便意态悻悻地退到了房外。
芙蓉换做了一副笑脸,柔声对来兴儿说道:“姐姐早就说过兄弟你是个有福之人,以后必定大富大贵的。今晚我特意叫你大哥把你请来,是有一事相求,兄弟你应该不会嫌弃我们如今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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