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大顺一个劲儿地摆手道:“他们打他们的,咱们做咱们的朋友,两不妨碍,兄弟,你说是吧。”
吴孝忠听了这浑话,顿时哭笑不得,来兴儿却不知为什么,眼圈一红,差点儿掉下泪来,他脑子一热,脱口冲钱大顺说道:“大哥你放心,不需多久,我定叫大哥重返禁军。”
钱大顺却并不在意:“其实跟着裴大人去为先帝守陵的差使也不错,至少不必受那么多军规的约束,落得个轻闲自在。”
吴孝忠狐疑地盯了来兴儿一眼,他联想起昨晚离奇的遭遇,敏感地察觉到过了一夜,来兴儿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可究竟有什么不同,他一时之间脑子里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架不住来兴儿的极力挽留,钱大顺留在闲厩院和吴、来二人一同用了晌饭后才离开。吴孝忠陪着来兴儿把钱大顺送出门外,眼看他的身影渐渐走远,忽然不经意地问了来兴儿一句:“你怎么没向他打听打听骆三儿的消息?”
来兴儿一怔,旋即用手一拍脑门儿,冲吴孝忠抱歉地笑笑,什么也没说,匆匆返身进院儿去了。
吴孝忠一个人来到马厩,“雪里青”看到他,亲昵地打着响鼻儿,他走过去,抚摸着马儿后颈油亮柔滑的鬃毛,喃喃地问道:“马儿啊,你能告诉我昨夜发生了什么吗?”
三天后,新任的内侍省监谢良臣派人到闲厩院把来兴儿传进了大明宫。
算起来,来兴儿入内侍省做宦者已有将近五年时间了,可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穿过丹风门,进入大明宫。
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从一座座雄伟壮丽、美轮美奂的宫殿旁走过,来兴儿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仙境一般:这里的任何一座宫殿都要比东宫里的崇政殿建造得更加高大巍峨,装饰得更加富丽堂皇;亭台楼榭、假山奇石、曲水流觞,也远非东宫所能比拟。“皇帝住的地方原来这么大、这么美啊!”来兴儿由衷地感叹道。
谢良臣派来传唤的宦者径直把来兴儿带到了紫宸殿西侧的延英殿前,止住脚步,示意来兴儿独自进殿。
这座延英殿的形制规模比起东宫的崇政殿只略微大些,来兴儿走进殿中,见里面的陈设十分的简单,居中的三层台阶上设着一副龙座,阶下左右两边只堪堪设有四副座垫,除此之外,就是东西两面靠墙并列摆着的两排书架,影影绰绰可见上面堆满了书册。
谢良臣并不在,在殿中候着来兴儿的是李进忠。来兴儿已有两年未和这位朝中的权宦谋过面,今日乍一见,觉得李进忠和两年前相比,形容佝偻苍老了不少,手里多了串巨大的佛珠,倒衬得那张丑陋的面庞不再那么令人望而生畏了。
“小子,两年不见,你的个头窜得老夫都险些认不出来了,”李进忠手捻佛珠,呵呵笑道,“见了师叔,怎么呆愣着不拜呀?”
来兴生暗生诧异,不知这位朝中权势熏天的贵宦为何一见面便跟自己攀扯同门的叔侄关系,他跪下叩首道:“小的来兴儿见过大人。”
“快起来,”李进忠竟亲自上前,伸出双手扶起来兴儿,“同是放马的出身,老夫见到闲厩院有你这般后生,心中感到很是欣慰啊。”
来兴儿更加惶惑起来,他站起身,垂首侍立在李进忠身侧,不知该如何回话。
“你师父的尸身仍未觅到?”李进忠轻轻叹了口气,“这些日子老夫每日都要为老哥哥念上两遍往生咒,祈求佛祖早日度化他往极乐世界超生,再过两日,待到老哥哥棺木入土之时,老夫定要亲往持锹奠基,送他最后一程。”
“多谢大人,”来兴儿躬身作了一揖,问道,“不知大人差人传来兴儿入宫,有何差遣?”
李进忠望了一眼殿外,这才言归正传道:“是皇上传你来,要留你在延英殿当差。老夫赶在皇上之前见你,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小的聆听大人教诲。”
“老夫两年来派人多方打探,你母亲的下落已有些眉目,不过嘛”李进忠眯起眼睛,盯着来兴儿,欲言又止。
“请大人明示,果真有我母亲的消息吗?她现在何处?”来兴儿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
“别着急嘛,今后你只要按我的话去做,不久之后你们母子就会团聚的。”李进忠终于说出了他真正想要说的话。
“大人之命,小的自当顺从。只是请大人现在告诉我,我母亲究竟在什么地方?”来兴儿的话中明显流露出对他的不信任。
“小子长进不小嘛。”李进忠嘿嘿一笑,从袖中掏出一件东西,递给来兴儿,“这是我派出的人三个月前在辽东找到的,令慈的字迹想必你还没有忘记吧?”
这是一方手帕大小的粗白布,来兴儿接在手中展开,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像是什么人记下的日志,来兴儿心中盘算布上记载的时日,约摸在半年前后,又从头至尾地细细观瞧那字迹,果然依稀便是母亲那一手熟悉的钟王小楷。
“这不可能”来兴儿手捧着那方白布,激动地摇着头。
“你也知道,叛军未靖,朝廷与辽东之间的音讯传递时断时续,在千里之外要找到一个流犯是多么的不容易,”李进忠误以为来兴儿是在向他讨价还价,“不过,如今既有了这条线索,老夫身为兵部尚书,倘要动用驻扎那里的边兵去找的话,应该不难找到吧。”
来兴儿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说道:“小的是罪臣之后,身份卑微,不知大人唤小的到此,究竟想要小的做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李进忠见来兴儿点到了正题上,反倒轻描淡写地说道,“待会儿皇上到了,他无论要你做什么,你都不许推辞,这是其一。其二,今后皇上在这间殿中召见过谁,议过什么事,你都要及时向我禀报,怎么样,对你来说,做到这两点不算是难事吧。”
“大人是要我充当您在皇上身边的眼线?”
“随你怎么说都行,”李进忠神色越发地淡然,“小小年纪就在皇上身边当差,这宫中不知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盼着你栽跟头呢。你若不情愿,老夫也不勉强,仍会想法尽快让你母子团圆。”
“承蒙师叔您瞧得上小的,小的愿为师叔效力。”来兴儿竟一口应允了下来。
他答应地如此爽快,倒出乎李进忠的意料,他正要开口再多叮嘱两句,忽听殿外传来谢良臣的声音:“皇上驾到。”
第十七章 延英议政(一)()
数日不见,来兴儿已几乎认不出率先走进延英殿的这个人就是清明那天在闲厩院中疑神疑鬼、举止失措的太子了。
只见他身着一袭赤黄袍、头戴折上头巾、腰束九环玉带、脚蹬**朝靴,往日略显佝偻的身形此时变得挺拔了许多,脸上常带的阴霾之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以眼角眉稍无处不在的志得意满。
跟随在新皇帝身后走进延英殿的除了谢良臣,还有两个人。来兴儿一眼认出其中一位正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柳毅,另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紫袍金带,身材健硕,浑身上下透着凛凛之气,却是眼生得很。
“晋国公,你为朕选的这个地方真是清静。朕没记错的话,这里以前是先帝和翰林院的秀才们谈诗论画的场所。”皇帝对殿内站着的来兴儿视而不见,冲着李进忠说道。
“陛下说得不错,”李进忠回道,“这延英殿虽小,南面正对中书省,西面紧邻左藏库,既方便陛下召集臣子议事,又利于关防,老臣实在想不出宫中还有比这儿更合适的所在啦。”
那位陌生的老者开口问道:“李大人,末将才奉调回京,不明白放着好好的宣政殿、紫宸殿不用,为何要皇上到此偏殿议事啊?”
他声若洪钟,话虽不多,但带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显然是位久经战阵的骁将。
“舅舅,”皇帝不等李进忠答话,抢先开口对那老者道,“张氏虽死,但多年来她在宫中广树耳目,如今大明宫中只怕有多一半的宫人都和她曾有过牵扯,要将这许多宫人都一一查明身份,放逐或换掉,一来需要时日,二来也无相当数量的合适人选,因此,晋国公向朕建言,于内朝紫宸殿外另择一处稳妥的所在,专一用来会商军政要务。舅舅此番调任羽林卫大将军,以后这里的关防要劳舅舅多费心了。”
那老者皱着眉叹道:“想不到宫中也不消停啊!皇上议个事,还要专门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说起来,这都是做臣子的不是。”说着,用犀利的眼光斜睨了李进忠一眼。
李进忠自然听得出他话中带刺,他正对皇帝急召舅舅吴弼回京亲掌近卫之事感到不满,遂借着吴弼的话头向皇帝奏道:“臣本想稍迟几日再向陛下奏及此事,今日国舅爷既然提到了宫中防务,臣就说上几句:
此次宫难,张氏倚重的正是张谅麾下的羽林卫,若非臣奉先帝诏旨事先有所防备,令监门军集结待命于重玄门夹墙之中,一旦事起仓猝,后果将不堪设想。由此可见,单凭羽林卫一军独当宿卫实已不妥,臣抖胆进言,扩充殿前射生军员额至三千人,以臣领之,以防不测。”
吴弼不等李进忠话音落下,上前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襟,挥拳就要打,口中骂道:“狂妄阉奴,竟敢觊觎禁宫宿卫大权,你是想造反不成。”
皇帝见状急忙喝止道:“舅舅住手,晋国公乃辅佐朕登极之良臣,切不可造次。”
李进忠面无惧色,任由吴弼揪着衣襟,冷冷说道:“大将军莫恼,且听我把话说完:张谅所统羽林卫被剿灭过半,剩余诸军士大多已逐出京城,分散各地。大将军到任后,将所带陕州府军两千人补入羽林卫,不知可有此事?”
吴弼哼了一声,粗声答道:“那又怎样?此事已经皇上诏准,其中并无不妥之处。”
李进忠“啪”地甩开吴弼揪住自己衣襟的手,躬身向皇帝奏道:“如今逆渠张谅仍漏网在逃,陛下竟有违成例,允许吴弼以所领地方府军充入近卫之师,此举实令监门军上下及随臣清君侧众将士感到寒心啊!”
皇帝面露尴尬之色,解释道:“羽林卫员额缺失,短时间内难以募得足额人手,朕准许以陕州府军补入羽林卫,实属无奈之举。此事与它事无关,晋国公莫要多心才是。”
李进忠立即反驳道:“依本朝令式,非朝中勋戚、命官子弟不得入为皇上近卫,陕州府军中士卒多为当地无赖农户,论出身、论战力均不宜担当宫廷宿卫,此为其一;
陛下并未下诏为羽林卫招募军士,怎知无人应募,羽林卫身份荣耀,陛下一旦下旨,臣以为朝中王侯、百官子弟定会踊跃应招,旬月之间募得三、五千人应不是难事,此为其二;
自本朝太宗于十六卫外别设百骑营以充禁卫,直至先帝时扩龙武军为左右两厢,内廷设精锐之师防备不测已因循百年,依目前宫内情形,南北衙分统禁军更利于宫内安宁,此为其三。
据此三条,臣请求陛下斥退陕州府军,别募精壮之士,一部分补入羽林卫,另一部分组建北衙禁军,以完备内廷防务。”
皇帝被他左一个令式,右一个先帝说得心烦意乱,他本是要借此机会削夺李进忠的兵权,却一个不慎叫李进忠抓住把柄,不退反进,竟提出要另行组军,独揽内廷防务,真可谓是画虎不成,反被犬伤。
他不住地用眼神向进殿后就一语不发的柳毅示意,希望他能站出来帮自己摆脱李进忠的纠缠,可柳毅却视若无睹,站在那儿气定神闲地四处打量着殿内的陈设,根本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晋国公謇謇忠言,赤诚谋国,殊堪嘉许。”皇帝只好使出了缓兵计。
“朕登极以来,每每扪心自问,如没有卿等的忠心辅佐,何来朕的今日。朕至今还记得两年前那个上元之夜所发生的一切,当时若不是柳先生及时赶到,晋国公一力回护,朕只怕要被诬为谋逆的主使而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此次张氏发起宫难,意图趁先帝殡天之时,戕害于朕,又得晋国公奉先帝诏旨,率忠勇之士,一举将其肃清,扶保朕入继大统。因此,先帝临崩前,下特旨不吝以国公之尊位以赏忠诚,开了本朝宦者封公之先例,朕更是言无不从,计无不听。
禁卫之事,虽称重大,实乃琐碎细务,朕召柳先生还朝,曾向其多次提及,朕这一朝要将北殄叛军、南和外藩这两条立为国策,国公奈何要孜孜于此细务而舍国之大事不顾呢?”
第十七章 延英议政(二)()
他自谓这番话绵里藏针,既给足了李进忠的面子,又将话题引向了别处,同时还恰如其分地表达出自己对李进忠的不满,希望李进忠知难而退,不再坚持已见,能够就此打住。
谁知,李进忠一点儿也不肯买他的帐,硬邦邦地顶了句:“请陛下下旨免了臣的兵部尚书兼右监门大将军之后再说这话。臣自问对陛下从无二心,陛下既谬赞对臣言无不从,计无不听,就请准臣所奏才是。”
吴弼大声斥责道:“李进忠,这是臣下对皇上该说的话嘛。不念在你的那点儿功劳份儿上,我现在便屠了你。”
李进忠毫不退缩,反向皇帝质问道:“敢问陛下,何谓国之大事?如今之势,虽北有叛军横行,南有吐蕃侵袭,然据臣看来,这些都远不如长安宫城之内的安宁对陛下重要。
先皇在时,张氏干政,于宫中各处布满了眼线、耳目,禁军将帅唯皇后之命是从,即连先皇也受制于彼,常怀忧惧之心。正是由于宫禁不宁,才致使朝政屡屡失措,南北战火频起。
而今陛下承继大统不久,不以绥靖宫禁为重,反借所谓国之大事搪塞于臣,本末倒置、避急就缓,臣切切以为不妥。”
皇帝被他逼得无计可施,明知他这是趁自己登极未稳强行揽权,却也不敢公然与他闹翻,只好明着向柳毅求助道:“舅舅莫恼,晋国公也莫急。想当年朕为兵马元帅时,柳先生、晋国公我们常为了行军布阵之事争得面红耳赤,唯其如此,方显得真诚不做作。柳先生你说是不是啊?”
柳毅微微一笑,冲着皇帝深施一礼,开口说道:“山野之人,本不该立于庙堂之上,既承陛下诚意相待,如今只得不避繁难,再效犬马。不过,臣首先也请陛下照准一事。”
皇帝心想:只要你肯说话,李进忠惮于你在军中、朝中素来的威望,也断不敢再强逼于我。于是呵呵笑道:“先生不妨说说看。”
“臣五年前力辞相位入山修道时曾发下宏愿,欲倾毕生之力结万人善缘,开坛布道,以济苍生。如今离此数尚远,而臣已年届五旬,来时无多,因此,臣恳请陛下允准,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后许臣专心修道还愿,再不涉朝堂之事。”
皇帝听得此话,心底油然生出一份敬意,端坐正色道:“先生之志,朕知之也久,唯其可贵之处,在于始终不渝。朕迫于城外叛军未靖,宫内逆党余孽尚存的情势,诚邀先生出山,为国排难,为朕分忧,先生既以赤诚之心待朕,朕必不负先生。三年后朕亲为先生择定佳所修造道场,以全先生所愿。”
柳毅朝着皇帝又施一礼,这才转身对李进忠说道:“愚弟前几年四处云游,于湘水畔觅得一修身养性之地,李兄如不嫌敝陋,不妨去盘桓几日”
李进忠气犹未平,一拱手说道:“多谢柳兄美意,只恐未过黄河,我这颗人头就要被仇家拿去了。”
柳毅故作惊诧道:“李兄言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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