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目光一闪,旋即吩咐道:“嬷嬷回避一下,来兴儿站起来,在本宫身边侍候着。请李大人进来。”
不多时,李进忠心事重重地随着王保儿走了进来。太子示意他坐下,问道:“李大人夤夜到此,定有要事相告,本宫愿闻其详。”
李进忠见来兴儿侍立在太子身旁,略微一怔,说道:“日间发生之事,想必林大人已禀告殿下,这小娃娃可机灵的很哪!”
太子知他这是提醒自己要来兴儿回避,却有意说道:“本宫听说来兴儿来东宫前在闲厩院牧马,李大人对他并不陌生吧。”
李进忠心中一动,呵呵笑道:“半年前两位娘娘入宫时,皇后娘娘特命老臣挑选些伶俐的小宦者补充到东宫侍候,来兴儿就是那一批里的吧。如今,能在殿下跟前侍奉,是他的造化。”
李进忠毫不避讳地道出来兴儿的来历虽出乎太子的意料,然而他主意已定,既不开口叫来兴儿退下,又不想在关于来兴儿的话题上与李进忠打哑谜,便不再搭腔,静等李进忠主动说明来意。
李进忠一上来就碰了个软钉子,颇觉无趣,然而案情的发展急转直下,迫使他不得不提前来向太子表明心迹,以求自保。他干咳两声,斟酌着说道:“老臣才和张大将军一同重审过何绍生,他确系受人指使替人顶罪。”
太子仍默不作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李进忠心一横,说道:“据他供说,太子内坊管事尚敬就是那指使之人。”
来兴儿听得目瞪口呆,太子却只不露声色地问了一句:“李大人想要怎样?”
李进忠被逼无奈,只得将自己的打算合盘托出:“依老臣看来,何绍生无论受谁指使出来顶罪,都是为了替夏氏作掩护。而据夏氏所说,汪氏是遭人暗算,误服迷药致疯后才做下惊天逆案,并且夏氏所说已得到初步验证。那么,现在的关键是要找出是谁给汪氏下的迷药,而非穷究主使何绍生顶罪之人,一旦真凶显身,其余的一切都将变得无足轻重了。不知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太子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夏氏精通医术,说她暗算汪氏,有人更愿意相信吧。”
李进忠点点头:“夏氏的确首当其冲,嫌疑最大。但真正的幕后主使之人却因急于将此案关注的焦点引向太子您而过早露出了马脚,这也是老臣今夜求见的缘由。”
太子显然被他这话所震动,身子不由得向前倾,目光炯炯地看着李进忠。
李进忠继续说道:“今日夏氏当着老臣的面儿道出汪氏被人预先下了迷药乌羽飞,其后虽经验证无误,但一来她不肯说出她手中乌羽飞的来历,二来她这几年隐瞒身份,藏匿东宫,确实令人生疑,因此,即使殿下您差人来索要,老臣也断不敢将她放出。但有人却背着老臣以太子前来要人为借口,私自将夏氏放回凝香轩,此为疑点一;来兴儿和一名禁军军士同为验证乌羽飞药力的当事人,来兴儿所服用的是掺有药物的清水,而那名军士吞食的是汪氏的一块遗骸,按常理推测,来兴儿服下的药量要大于那名军士,然而仅仅过了几个时辰,来兴儿就恢复了神志,而那名军士至今仍处于疯颠状态,这说明有人于事后悄悄给来兴儿服用了类似解药的东西,此为疑点二;由此两点,老臣以为有人意图陷太子于不测之境地。”
太子睨了来兴儿一眼,讪然道:“本宫昨日已上表自请废黜,哪里还会有什么不测之境地!”
李进忠面色凝重,默然不语。
来兴儿本来心怀忐忑,对自己眼线身份的暴露尚存有一丝侥幸,但眼见如此机密之事,太子对他竟毫不避讳,又听了李进忠对案情的一番剖白,他渐渐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自己活过今晚的可能性不大了。
太子居然突然问来兴儿道:“有人要杀本宫,来兴儿,你说说,本宫该怎么办?”
来兴儿瞪着双惊恐的眼睛,木然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么,李大人,你说呢?”
李进忠算是彻底明白了:要获得太子的信任,就必须将自己心中所想的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他同时也感到一丝幸运:看来太子早就有所防备,自己今晚这一趟来得还不算晚。他目视着太子,轻轻说出了八个字:“韬光养晦,以静制动。”
太子不假思索地用手一点来兴儿,问道:“他呢?”
李进忠低眉顺目地答道:“老臣命人将他送还给殿下,唯殿下之命是从。”
太子嘴角滑出一丝笑来:“大人果然是老成谋国之士,既如此,大人回去后怕是要连夜赶写奏章,本宫就不多留大人了。还要请大人动用些人力,将来慎行遗眷的下落打听明白才是。”
李进忠听太子说出这话,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忙冲着来兴低喝道:“小子,还不过来叩谢太子不杀之恩。”
第十一章 引而不发(三)()
就在李进忠夜访凝香轩的同时,张谅急不可奈地赶到了清宁宫。
从何绍生嘴里说出尚敬的名字,张谅可谓是喜出望外。
他虽是武职,对朝廷内的政治格局却也并不是一无所知,张家和杨家本就势不两立,自从京城收复,与杨氏一门关系紧密的太子与姐姐张皇后之间的龌龊不断。
特别是一年前太子的胞弟、英武善战的建宁王因谏言皇后干政被杀,皇后对身为储君的太子更是视若眼中钉、肉中刺,必欲拔之而后快。
尚敬身居东宫要职,是须庾不离太子左右的人,他牵涉逆案,太子恐怕也难脱干系。
此次如能一举替皇后拔除太子,那么自己将是首功一件,到时只怕以此换个公爵也不为过。
因此,当审讯一结束,他便向李进忠推说身体不适,一个随从也未带,悄悄出了东宫,直奔清宁宫而来。
张谅一跨进清宁宫的正殿,就被眼前的景象唬得一怔:正殿内灯火通明,皇后居中而坐,芙蓉和刚到任的内侍省副监杨全义陪侍在两侧,正在听下首坐着的一人侃侃而谈。
张谅定睛一看,此人竟是半年前接替景云丛主持前方军务的于承恩。
皇后见张谅进来,并没有打断于承恩,只是摆手示意他在一旁坐下。
张谅抱拳谢过皇后,在于承恩的对面坐下,只听于承恩说道:“此次东京得而复失,圣上震怒,急召臣只身进京,而命臣将麾下之精锐神策营仍留在河中,臣冒昧揣测,多半会另择大将主持收复东京,甚至命太子亲征,也未可知。娘娘要早做计较才是。”
皇后问杨全义道:“今日皇上除于大人外,还见过谁?”
杨全义躬身答道:“回娘娘,皇上今儿早起便觉身子不爽,一整天都待在太极殿里,身边只有丽贵妃陪着,在传见于大人后不久,传见过东阳郡公,谈了小半个时辰。奴臣因陪芙蓉移挪汪氏遗骸,当时并不在场。”
“危急时候,皇上能想起的,还是景云丛啊!”皇后轻叹一声,又问于承恩道:“皇上的意思,是调你去东路做监军吗?”
于承恩正向张谅点头示意,听皇后发问,忙道:“这个皇上倒未曾提及,只是要臣回河中后妥善处置军中事务,安定军心,以防北路再被叛军突破。”
皇后沉声道:“你军中又生出何事,竟然皇上都知道了?”
于承恩面现尴尬,有些不情愿地答道:“各路军将为争粮晌,经常发生冲突。
十几天前,同州城内魏博军吏哗变,劫持刺使,占据州城,想是有人将此事上奏给了皇上。
皇上召臣进京,名为向臣征询收复东京事宜,实则是当面责臣治军不力,要臣从速平息哗变。”
皇后冷笑道:“于大人,在内侍中你也算得是个老行伍了,皇上委你九路观军容使重任,怎么连个小小的哗变都收拾不住?”
于承恩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施礼道:“臣已命河北道招讨副使傅奕率五千兵马前去弹压,不日即可敉平。请娘娘勿忧。”
芙蓉忽然插嘴问道:“于大人说的可是原先的太子左卫率傅奕?”
于承恩点头道:“正是,我怀疑就是他将同州哗变之事密奏给了皇上。”
皇后见芙蓉开口提到太子,又看看一脸焦急神情的张谅,像是想起了什么,于是便冲着于承恩吩咐道:“你身为主将,怎可对军中将士滥生疑心?回河中后务必要从严治军,确保北路安全,切莫再横生事端。你且退下吧。”
于承恩听得横生事端四个字,心中一凛,不敢再多说一句,诺诺连声地退了出去。
皇后待于承恩走远后,方才换了一副笑容,冲张谅道:“大将军站了一夜岗,到现在还不困哪,急着跑来见我,有什么事吗?”
张谅一肚皮的话早已憋到了嗓子眼儿,此时也顾不得难为情,绘声绘色地便将夜审何绍生的经过详细叙说了一遍。
皇后听完他的话,和芙蓉交换了个眼神儿,忽然问道:“本宫欲举荐你领军前去收复东京,你可愿去?”
张谅被她问得一头雾水,瞪大了眼睛叫道:“娘娘,臣已命人将尚敬住处团团围住,只待娘娘一道懿旨,便可将他拿下。娘娘怎么反而顾左右而言它了呢。”
皇后冲芙蓉点点头,说道:“芙蓉,你来说给他听吧。”
芙蓉答声是,走到张谅面前,施了一礼,说道:“大将军,关于东宫之事,娘娘自有安排。何绍生既供出主使之人,无论那人是谁,且交给李进忠处置,大将军围而不抓,岂不更好?”
张谅气哼哼道:“我不明白,请姑娘详示。”
芙蓉看看皇后,得到首肯后方继续说道:“夏氏身为杨门余孽,几年来蛰伏东宫,其目的就是要待机而动,扶助太子早日登基,好恢复杨家对朝廷的控制。
幸运的是,景暄小产使得她过早现身,被皇后娘娘得知,她为了自保,不惜铤而走险,唆使杨氏旧婢汪氏投毒行刺娘娘。这便是逆案的真相。
至于大将军抓获的所谓供毒者何绍生以及他所供出的主使尚敬,他们皆是受人指使,意图替夏氏遮掩罢了。
倘若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虽不难查出幕后主使,但一来除口供外,缺乏其它证据。
二来夏氏已当众道破汪氏生前被人下了迷药,并且她的这个说法在大将军您的主持下得到了验证,如果过早的将太子牵涉进来,便给了夏氏一党借题发挥的机会。
到时他们会揪住验证结果不放,反咬一口,那么非但太子找人顶罪的做法在皇上看来不过是顾念旧情的应急之举,太子可保无虞,整个案情也将发生逆转,被他们引向歧路。
因此,娘娘圣明决断,索性把线放得更长一些,以静制动,后发制人,才是万全之策。”
张谅倒也不笨,立马抓住了芙蓉话中的纰漏:“你说夏氏是真凶,那只须将她抓起来一审不就行了,哪用这么麻烦?”
芙蓉反驳道:“大将军,你道夏氏是何许人也?且不说你抓她,太子便会出面相救,即连娘娘昔日也受过她的好处,当庭论说起来,只怕不好讲话。况且她还事先抛出个汪氏遭人暗算的说法,如无铁证,很难让她低头认罪。”
张谅不以为然的撇撇嘴:“一个土里土气的老婆子,至于吗!”
皇后开口了:“你莫小瞧她,这后宫中的嫔妃当年生产,哪个不是经她手接生的?人人都欠她一份情哪。
好啦,芙蓉说得已十分清楚,你现在不必多做什么,只须听命于李进忠就是,他毕竟是钦差!”
她见张谅仍然心有不服,又温言安抚道:“姐姐知道你的心思,如今叛军卷土重来,正是好男儿建功立业之时,到前线真刀真枪地挣个公侯回来,远强过窝在宫中干这些捕快的勾当不是?。”
张谅低头嘟囔了句:“你早些时候放我出去,不就行了!”
皇后拿他也没办法,连连挥手道:“你回去补个觉听消息吧。以后再别做出这没脑子的事来。”
张谅退出殿外后,皇后打个哈欠,对着芙蓉和杨全义说道:“把他派到东宫,是本宫失察了。行了,接着议咱们的事吧。”
这一夜,清宁宫正殿的灯火直亮到东方的天边泛起鱼肚白才熄灭。
第十二章 局外之局(一)()
东京洛阳的得而复失,使得长安城里的百官士族们着实紧张了一阵,朝廷更是如此,即连正月初七的祭祀大典也改做了拜将出征仪式。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皇上册封的招讨元帅竟然不是曾主持收复两京之役的太子,而是从未立过军功、一向默默无闻的颖王李舒,带兵大将则是同样久疏战阵的左监门大将军张谅。
如此的将帅组合自然惹来众人的纷纷议论,东西两市的不少富商听闻朝廷派出这样的将帅出征,都悄悄地收拾金银细软,甚至做好了随时撤离长安的准备。
与此同时,奉旨检视东宫的内侍省监李进忠因熟谙军务,由皇帝钦点,改任检校兵部尚书,右监门大将军,专门负责为颖王筹措粮晌。
一件泼天大案就这样随着太子内坊掌事宦者尚敬的落网而草草收场,东宫虽仍由禁军值守,但随着两位检视主官的离开,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气象。
眼瞅着上元佳节将至,新到任的太子内坊掌事宦者谢良臣心里犯起了嘀咕。
若按往年的排场,东宫内各处要仿照大明宫的样式张挂彩灯,太子于上元之夜大宴东宫僚属,赏灯吟诵,以示亲敬。
可今年的情形毕竟不同,宫内接连出了逆犯,检视尚未解禁,上元节怎么个过法儿,让他这个在皇上身边办老了差事的内常侍颇感为难。
太子整天泡在凝香轩中,对宫内的诸事不闻不问,住在宜春宫内、暂替独孤嫔执掌宫务的刘才人听了谢良臣关于是否着手筹备上元节诸种宫务的禀报后,摇头道:“张灯结彩的事倒不难,只须随着宫里行事便可,上元夜宴的规矩是太子立下的,今年是否更改,只能由殿下亲自来定,你少不得要亲自往凝香轩走一趟了。”
就这样,谢良臣只得悻悻来到凝香轩求见太子。
由于前任尚敬已被定为谋逆嫌犯,关押在牢中,太子又失了兵权,因此他这个从四品的内常侍到东宫升任正四品的内坊掌事非但不被人看好,而且极有可能成为太子的陪葬品。
单单如此也就罢了,偏偏太子也不待见他,即连凝香轩里的几个小宦者见到他,都摆出一副爱理不搭的样子。
他按照在宫里时的规矩,上任的最初几天每天晨昏必到凝香轩向太子请安,领授差事。
可除第一日早晨见了太子一面外,以后十次去十次都被挡在门外,一来二去地,谢良臣心中不免生出些抱怨之意,一般的差事只到宜春宫回过刘才人便算交差,懒得再去凝香轩自讨没趣儿了。
今儿赶上这件非得太子亲自定夺的事,又不知要费多少功夫才能见到太子,想到此,谢良臣不禁叹了口气。
“谢公公这是要去哪儿呀?”
谢良臣闻声扭头一看,见景暄的贴身侍女锦屏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东宫之内,只有景暄待他还算友善,此时见了锦屏,谢良臣的脸上露出笑来:“天近午时,姑娘不在娘娘跟前侍候,跑出来做什么?”
“我家老爷今儿进宫探望娘娘,事先特地约了太子相会,我到凝香轩请太子过去。”
“景公爷进宫来了!”谢良臣略吃了一惊,眼下东宫明着虽没有限制出入,但他知道,凡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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