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门轻响,过了好半天斛律封寒才回过头看了一眼,又别过头望着昆江江面,漠不关心的神游物外,对身边的事和身后的人提不起半点兴趣,只怕还要怪他坏了那点凄婉的意境。
李落衣着整洁,虽然憔悴如昨日,但眼中的癫狂却已不见,沉沉的犹如江面迷雾下的江水,动静之间让人看不透辨不明。
“你不去歇息么?”
“睡不着,也不想睡。”斛律封寒冷漠的回了一句,道,“天色还早,王爷怎么不多睡一会?”
“我很累,可惜也睡不着,好久没有走过夜路了,一时兴起,趁着月色不妨走走吧。”
斛律封寒站直了身子,盯着李落清冷说道:“我手上沾满了你们南人将士的血。”
李落点了点头,道:“我记得,我也杀过草海不少人,有兵将,也有无辜的草海百姓。”
“不管拨汗和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要让你知道,你我不是朋友。”
“嗯,如果这一劫过得去,到那时候我们就分生死吧。”
“好,一言为定!”斛律封寒断喝一声。
李落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还是有些困倦,缓缓问道:“是不是蒙厥王室出了什么腌臜事?”
斛律封寒冷冷一笑道:“难道你们大甘朝廷生的龌龊就少了?”
李落自嘲一笑,颔首道:“不错,王侯府,帝君家,从来都是白骨累累,没道理大甘就能独善其身。天色还早,斛律将军进去歇歇吧,明天说不定你们就要启程赶路了。”
“不用王爷操心。”斛律封寒生硬说道。
李落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笺,交给斛律封寒,轻声说道:“拨汗身子弱,前几日又损耗心神甚巨,难以禁风,只是虚不受补,不可大动,徐徐渐进以温补方可。斛律将军,这张药方可对拨汗之症,北上之时不妨按方吃上几服,对拨汗的身子会有裨益。”
斛律封寒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是忍了下去,从李落手中接过这张药方,出了一口粗气,淡淡的应了一声。
李落洒然一笑,脸上也没有异色,拱手一礼道:“还请转告拨汗一声,十天后我会动身前往盘江府,到时静候拨汗消息。”
“十天?为什么?”斛律封寒不解问道。
“没什么,只是我会把自己交给怯懦十天,十天后,不管将来发生什么,面临的又是什么,我都将收起自己的怯懦,仅此而已。”
斛律封寒怔怔的看着李落,李落挥了挥手,道了一声保重,牵出院子一侧马棚里的骏马,一人一马,借着星光月色,轻轻的,单单的走在昆江江岸边,不多久,便被河岸上的细雾掩去了身影。
少顷,柴门又一声轻响,相柳儿身披薄裘走了出来,眺望着如烟如絮的江上薄雾,轻声问道:“他走了?”
斛律封寒嗯了一声,转头看了一眼相柳儿,神色古怪的扫了一眼相柳儿小腹,沉声说道:“拨汗,夜里风冷,你还是进去屋里休息吧,小心着凉了。”
相柳儿伸手紧了紧衣领,微微一笑道:“不碍事的,屋子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斛律封寒将李落临行之语转告相柳儿,相柳儿哦了一声,神色平静如故。斛律封寒欲言又止,踌躇良久才低声说道:“拨汗,其实你不用这么委屈的。”
相柳儿一怔,俏脸飞红,狠狠的瞪了斛律封寒一眼,娇叱道:“就知道你没有想好事。”
斛律封寒张口结舌,喟然一叹,闷不吭声。
相柳儿心情甚好,难得的没有换上往日清冷模样,悠然说道:“他总归是大甘的定天王,心性坚忍并不逊色于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还有这里发生的事就只我们三人知道,我不想有第四个人再知道这件事。”
“我记得了。”
“还有几个时辰天才亮,你也进去歇歇吧,既然他自己去逍遥十日,我们也不必着急赶回去,散散心再走不迟。”说罢,相柳儿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显出一丝羞臊,柔的能滴出水来,忙不倏向院子里走去。
斛律封寒急急扬声唤道:“拨汗,那你们有没有……”
相柳儿娇躯一颤,没有回头,逃也似得躲进了院子,空留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你猜呢……”
斛律封寒挠了挠头,嘟囔道:“这怎么猜得着。”随即也进了院子,关上柴门的那刻,斛律封寒望了望李落身形消失的地方,蓦地,似乎那个清秀的男子也没有那么让人讨厌了。
信马由缰,是一种方式,也是一种态度,说好听了是自在洒脱,说不好听了那就是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的游手好闲模样。
现在的李落,正是这种混吃等死,了无生气的样子。
花了几钱银子的船资,过了昆江,踏上秦州之后李落就松开马缰,任由胯下骏马驮着自己漫无目的的东游西逛,一路走走停停,李落懒得分辨东西南北,走到哪里便算哪里,斜斜倚在马鞍上,懒散的打着哈欠,多半时候都是一副睡意惺忪的模样。
天气越来越好,春意渐浓,抛开北府仍旧阴云惨淡的战局不说,倒是个难得踏青的好时节。
第一千六百零五章 壶觞小城()
时有游侠浪子行走,李落混迹其中很是不出奇,恐怕也没有人能猜得到身旁擦肩而过的这个无所事事的闲人本该是大甘最忙碌的那个人。
走了几日,骏马止步,大约是饿了或是渴了,呼哧几声,叫醒了马背上昏昏欲睡的李落。李落挑了挑草帽帽檐,抬头看了一眼,咧开嘴无言以对,果然是闷头乱撞,竟然到了壶觞州地界。
壶觞州地处幽州以南,与大甘中府隔江相望,自古都是昆江以北的重镇和商阜要地,远非幽州的华海能及,有北府万里藏珍,壶觞三尺纳秀的说法,大意是说北府地广物博,但万里之内的繁华还及不上壶觞的三尺之地。当然,这个说法有些夸大其词,不过足以见得壶觞的鼎盛和繁荣。
有一首古词,绝唱于前朝末世,写的便是壶觞州:
江上繁华,北岸人物,尚遗秦汉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叹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台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八百载,典章人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江南。鉴英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梦魂千里,夜夜昌酒楼。
这首词成于残商之前,为一名忠烈英雌所书。当年商朝兴兵天下,废旧制,立新规,建大商王朝,享百年荣华,不过这些指点江山事从来都是相似的,就如同一个个轮回,此消彼长,此起彼伏。
当初这位前朝英雌也是一位风流人物,夫家便是壶觞显赫门阀,可惜在商朝的金戈铁马面前也不过是过眼的云烟而已,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连这位英雌也被人所掳,壶觞后主贪恋其美貌,用强相逼,怎料此女其性如烈火,宁死不从,写下这首江上繁华之后就悬梁自尽,百年之后这首词悄悄流传了下来,供后人敬仰,更多的还是唏嘘感慨。
清平八百载,有数不清的典章人物,在战火面前却都逃不过扫地俱休的结局。纵然犹客江南,倘若愿意委身,自然能保住性命,只是鉴英郎何在,如此留得性命又是怎样的苟且,还不如梦魂千里,夜夜想着壶觞夫家的昌酒楼。
这首词李落年少时在宫中读书的时候学过,当初太祖起兵攻打残商的时候,这大约是其中的一个借口,虽然在那张诉状檄文中这个借口微不足道,但总归是有人愿意听的。群英揭竿而起,替那位枉死的英雌人物讨一个公道,虽说前后隔了数百年,但大势所趋,大甘太祖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该信的人自然会信,不该信的人说的再怎么天花乱坠也不会信的。
得幸于此,李落记住了这首词,记得当初那些翰林院的老先生一个个品头论足,说的是这位英雌国破家亡之恨和自身被掳之辱的无限悲慨,一朝之繁盛及横遭蹂躏的悲凉,与丈夫城破后生离死别的凄惨命运,魂断千里,融小家小情于家国亡族的大恨之中,立意何等久远。少年时的李落在读到这首词的时候却没有想当年的事迹是怎样的可歌可泣,而想的多的是如果有朝一日大甘也沦为那般,还会有多少人写下这样绝望的诗词来。
昌酒楼据说就在壶觞州首城酒泉,不过在百年战火中早就付之一炬,踪影全无。
而在那之后,壶觞又是一场繁华,如昔如故。
桃李繁华,芰荷清净,景物相继。霜后橙黄,雪中梅绽,迤逦春还至。寻思天气,寒暄凉燠,各有一时乐地。如何被浮名牵役,此欢遂成抛弃。
如今醒也,扁舟短棹,更有篮舆胡倚。到处为家,山肴社酒,野老为宾侣。三杯之后,吴歌楚舞,忘却曳金穿履。虽逢个清朝贵客,也须共来一醉。
这才是壶觞三尺纳秀的模样。
李落眼前的这座城名为仪狄,是一座小城,不过靠近昆江,交通甚是便捷,也很有些繁华景象,即便毗邻的幽州已是兵戈扰攘,不过这里却还能见行人进进出出,脚步快了几分,但脸上的神情还不到惶惶不可终日的地步。
城门盘查的很严,如今大甘朝廷下了很大的力气,严防草海细作混入大甘各州府,其中也有李落的帅令,只是和相柳儿一席长谈之后,才知道当初种种手段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
进了城,李落闲步而行,随着街上行人无意东西南北,找一家客栈,今夜就在这座仪狄城歇脚了。
客栈很小,客房只有六七间,土墙泥瓦,收拾的倒还算干净。李落付了钱,安顿好坐骑,添上草料,这才混入客栈外的行人当中,领略一番壶觞小城的景色。
沿街的房屋亭阁与中府卓州几乎没什么分别,多以土石为墙,木瓦盖顶,只有大户人家或是财大气粗的商贾才会用上雕梁画栋的木竹之类,修筑数层高的楼宇,有简有复,有朴素也有奢华,不过却都各自昭显着各自的身份地位。
这样的琼楼玉阁李落见得多了,反而不如那些土墙木瓦的屋子瞧着亲切。
街上飘着酒香,到了壶觞州,不尝一尝壶觞的美酒就不算真正到过壶觞州。这里还不是壶觞酒樽的酒泉城,只是一座寻常县城,不过就已经能看见几乎每家每户的门口都会堆着几个大酒坛子,多的甚至会积成小山,足足有院墙那么高,瞧着别有韵味。
壶觞美酒甲天下,大甘五府皆知,众口皆碑,其中青州从事名扬天下,为酒中尊王,非大富大贵的人家不可得。只是青州从事酿制的技艺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是壶觞白家的不传之秘,量产极少,所以固然名气极大,但实际上市面上难得一见。
除了青州从事,壶觞州还有十三种难得的酒中精品,名气不及青州从事,但流传却要比青州从事广的多,也被世人所熟知:
其一欢伯,取名自酒为欢伯,除忧来乐,据说是一种可以忘却忧愁烦恼的酒;
第一千六百零六章 白家屠苏酒()
其二名金波,是酒中异品,因酒色如金,在杯中浮动如波而得名,味甘洌,百金难求;
其三白堕,源自一位出身白家的酿酒宗师的名字,此酒也是白家为了纪念前人所酿,不多见,向来以清贵著称;
其四冻醪,即为春酒,是寒冬酿造以备春天饮用的酒。有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的说法,大概是这个时节最相宜的酒了;
其五醍醐,是个雅酒,据说很早以前有十年寒窗苦读的学子逢赶考之时,一杯醍醐,灵机灌顶,笔墨挥毫,成就了一番功名,所以此酒在文人雅士当中多有流传。当然不是人人都为了考取功名,有喜好书画的,饮一杯酒,兴许能接着酒兴写出一副好字,作一副好画。
醍醐美酒的名气不小,而且还有传神之妙,李落自是不信的,也许真有人凭借醍醐美酒灵犀一点,但科考殿试几乎不可能,倘若敢在殿试之上喝酒,被禁军赶出去都是轻的,万一落个藐视天威的罪名,掉了脑袋也不算什么。
其六黄封,为大甘官酿,因用黄罗帕或黄纸封口,故名黄封,论酒味酒色都要比金波稍逊一筹,不过既然是官酿,当然也不能太过奢侈,要不然这一年当中朝廷上下各府司衙耗费在官酿上的银钱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其七清酌,是祭祀用的酒,味清香,是祭奠祖辈先人的酒,喝起来着实一般,只不过胜在味道好闻,一向只在祭祀中才会用到。不过这种酒也就只有大户人家祭祖的时候才会用到,寻常人家没人会特意买清酌祭奠先祖,究其因由,还是太贵;
其八曲生,得自曲生频来,则骚客金兰友。是高朋满座,故友重会的相逢之酒;
其九屠苏,屠苏在壶觞州诸酒当中地位颇是特别,有年年最后饮屠苏的说法,每年到了年关前后,大甘十之八九的人家必会喝上一杯屠苏酒。饮屠苏酒的习惯是一家人中年纪最小的先喝,以次年纪越大的越后喝,原因是孩童过了年关增加了一岁,所以要祝贺他;而老人则是生命又少了一岁,拖一些时间后喝,有祝长寿的意思。
有酒词:不觉老将春共至,更悲携手几人全;还将寂寞羞明镜,手把屠苏让少年。
屠苏美酒性香醇,入口绵长,是很难得的酒中精品,更为难得的是壶觞白家的屠苏美酒并不算贵,比起别的好酒要便宜不少,只要不是家徒四壁,大多都能买得起一坛屠苏酒;
其十香蚁,酒味芳香,浮糟如蚁,故称香蚁,也是等闲人家难得一见;
十一天禄,得名于上古瑞兽,偶尔有世家窖藏,但新酒已经有数十年没有在大甘出现了,据说酿制的古法已经失传,渐渐成了绝响。这种美酒李落没有喝过,也不知道酒味如何,只知道一坛天禄的价值几乎赶得上五十年的青州从事了;
十二酒兵,酒犹兵也,兵可千日而不用,不可一日而不备,酒可千日而不饮,不可一饮而不醉,故名酒兵。此酒以烈成名,回味悠长,军中庆功时多用此酒,江湖上的豪侠和绿林中的豪杰也多喜好饮酒兵,是极具北府特色的美酒;
十三为清圣浊贤,此酒源自前朝,已有数百年的历史。残商末年因饥荒严禁百姓酿酒,饮者讳言酒,故将酒之清者称为圣,浊者称为贤,如今听起来有些小雅,不过在当年要是稍有不慎,那可就是掉脑袋的大罪。
壶觞州排得上字号的好酒有十四种,那些没有名气或者小有名气的酒更加多不胜数,虽说到不了家家户户都酿酒的地步,但也相去不远了。当然这大甘五府也不是说除了壶觞州就没有别的地方出产美酒,其他州境自然也有佳酿,只是不如壶觞州这样以酒闻名于世。譬如镜州就有一种美酒叫做明水,醇香冠绝天下,也是百中无一的酒中佳品。
壶觞州酿酒的人多,传承自然也就不少,大甘百年,有壶觞一盏家万里,坛喉跃马白弓池一说,这其中白弓池就是壶觞以酒成名的三大世家。白家居首,弓池次之,除了天禄和清圣浊贤,余下的一十二种名酒皆是出自这三门名家之手,其中白家独占其五,青州从事自不必说,欢伯、白堕、黄封和屠苏亦是白家的不传之秘,天下闻名。
走在仪狄城的巷子里,不时就能闻到酒香,转过一道街角,便能闻到不一样的味道,有纯,有烈,有绵长,有圆润,亦有辛辣,直叫人不曾喝上一杯,就已经醉在了这方天地之中。
李落不喜饮酒,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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