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的事只在梦中而已。
李落从屋外捧了些积雪回来,将盆中残火压灭,又将多余没有用完的柴火收归回了木屋角落。壤驷阙静静的看着李落进进出出,诸事妥当,李落和颜说道“走么?”
壤驷阙避开李落的目光,望向屋子外面的林海深处,迷雾聚散变幻,间或里从迷雾中露出一鳞半爪的昏黑暗影。
“还想去看么?”
“既然来了,那就看一看吧。”
“好。”壤驷阙很干脆的应了一声,当先离开了这座木屋。
村子不大,零散的坐落着十来间木屋,并无章法可言,若有空处,就随意建上一座院子。壤驷阙带着李落一路向东北方向走去,半盏茶不到的工夫两人就到了村外,壤驷阙没有留步,略微辨了辨方位,径直走向林中。
一道山岗,不高,缓坡,坡顶有一株老树,虬枝盘错。壤驷阙快赶几步上了山岗,垂首望着脚下。
李落跟了过去,举目一扫,神情略显凝重,轻轻的咦了一声。
山岗后,是一座坟坑,露在坑底积雪以上有约莫一丈深浅,宽两丈,长三丈有余。坑里杂乱的竖着许多与昨夜见到的蓑衣人极其相似的尸首,一般无二的黑衣,遮住面目的乱发,粗略看过去有四五十具之多。
坟坑积雪很深,盖过这些尸首的半个身子,不过奇怪的是这些尸首头顶肩膀上都没有落雪,除了看不出质地的外衣,倒显得有些奇怪的干净。
李落凝神思索片刻,跳进了坟坑,走到一个尸身面前,伸出手想撩开尸体的乱发看上一眼,手指离着成簇结冰的发丝还有一纸之隔时,李落顿了一顿,似乎犹豫了几息,而后才缓缓掀开尸体的乱成一团的头发。
这是一张人脸,五官赫然在目,一个不缺,一个不少。李落稍稍松了一口气,就怕看到什么惊世骇俗的妖怪来,只要是人,不管是生是死,总归能好受些。
虽是人脸,却看不清相貌,这具尸体的面目被一层冰花覆盖,层层叠叠的爬满了整张脸,有些可怖,还有些恶心,只能依着看到的五官轮廓来断定这是一个人,至于是美是丑就很难断言了。
尸体双目也盖着一层厚厚的冰晶,看不到瞳孔眼珠,惨白一片,颇是渗人。
李落心中一动,又撩起了一侧另一具尸身的乱发,两具尸体如出一辙,皆是布满了冰花,而出奇的是这一具尸体的眼睛也是睁开的,苍白一片。
古怪的乱葬坑,古怪的死不瞑目遗民。
李落心中一寒,也许是胆气弱了,又或者李落看走了眼,好像这坟坑里的几具尸首轻微的动了一动。
“咱们走吧。”站在坡顶的壤驷阙忽然疾声说道。
李落抬头看着壤驷阙,壤驷阙脸色极为难看,白的和这些尸首有了七分相似,没有血色。
“我想离开这里。”
李落一怔,嗯了一声,道“好,咱们走吧。”说罢,李落飞身跃上山岗,刚想和壤驷阙说话,就见壤驷阙急匆匆的掉头走下了山坡。
李落稍有疑虑,不过这个时候决计不能让壤驷阙一个人落单,回头看了一眼坟坑里的尸首,若有所思,随即跟了过去。
壤驷阙走的很快,等回到村子之后才放慢脚步,心事重重。
“壤驷姑娘,刚才你看到什么了?”
壤驷阙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的望着李落,道“少了一具。”
李落咦了一声,脸色微变。
“原本坑里有四十七具尸体,刚才我数了,只剩下四十六具,还有一具尸体不见了。”
说完之后,李落和壤驷阙不约而同的望了一眼昨夜栖身的那座木屋旁,如果加上昨夜看到的那一具,刚刚好。
“这些尸体在这里不知道多久了,阿爸,阿爷,太爷爷小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了,现在还在,不腐不烂,一直都是这样,而且,”壤驷阙一指村子里的木屋,接道,“尸身也就算了,可是这些木屋多少年了都是摇摇欲坠,却从来没有一个塌的。”
李落顺着壤驷阙所指的方向看着左近一座木屋,沉默不语,片刻之后,突然沉声问道“那是什么?”
壤驷阙扭头看了过去,李落正指着木屋房檐下一个奇怪的图案。这个图案很陈旧,线条有些模糊,看上去隐晦难辨,像是把许多鸟兽的形状揉在了一起,单看一根线条,倒是觉得像那么回事,不过如果所有的线条都缠绕在一起,就觉得什么也不像了,连三岁孩童的涂鸦都比不上,丑陋难看。
壤驷阙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如初,平声说道“只在这里见过,不知道是什么,兴许是当初修建这个村子工匠的标记吧。”
“每个木屋都有?”
壤驷阙稍稍一顿,点了点头,道“每个屋子屋檐下都有。”
李落哦了一声,壤驷阙言语之中似乎有些不尽不实的意味,不过李落没有再追问。
壤驷阙抬头看了看天色,平静说道“趁着天还亮,咱们早些走吧。”
李落应了一声,两个人还是一前一后,向迷雾雪原外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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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五十章 是非之地()
路途之中两人皆都小心翼翼,不过壤驷阙没有再失去神智,李落也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有惊无险。
离开时,刚过正午,算算脚程的确进去迷雾雪原不深。不过一旦踏进了这座迷雾雪原,深浅似乎已经没有衡量的必要了。
日刚斜,从云层中透出一个有气无力的轮廓,非但不见光亮,反而更显得暮色苍苍,眨眼间就被另一堆阴郁的雪云遮住。
迷雾雪原中,雪还没有停。
鹿野那伽赫然在望,李落从未觉得有朝一日这座草海圣山会让一个大甘将军瞧着如此亲切。
“终于出来了。”
“嗯,多谢壤驷姑娘。”李落诚颜一礼道。
“你要走了?”壤驷阙问了一句,忽然自嘲一笑道,“是非之地,你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又耽搁了一天的工夫,这里不能待了。”
李落沉默片刻,和声说道:“无论如何,都要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壤驷阙猛然转身,咄咄逼人的盯着李落,压抑着声音,沉声叱道:“你为什么要杀那么多草海族人?鹰鸣角上的人都是你们天南的仇人么?不错,相柳儿和你是生死大敌,可她有像你一样手上沾满了无辜黎民的鲜血?”
李落怔怔无语,随即心中恍然,这才是壤驷阙心底深处的真正想法,血海深仇壤驷阙并没有忘,只是掩藏了起来,李落还是草海诸族的死敌,身上也还背负着无数条鲜活性命的血债,而这片迷雾雪原却能将壤驷阙心中的恨意遮盖起来,如今掀开的一角,恐怕只是以管窥豹罢了。
一夜相处,同生共死,离别之际才有了壤驷阙此刻那么一丝的真情流露。
李落看着壤驷阙,斟酌沉吟,眼前看到心有怨恨的壤驷阙果真是她的真面目,或者说眼下的模样也是壤驷阙的有心之举。
“我与蒙厥拨汗相较,她势盛于我,若她以势攻之,我必不能抵挡。我生平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大势所趋,一旦势起,任是惊才绝艳,任是运筹帷幄,最多不过是苟延残喘些时日而已,终将会是大势洪流之中的一颗泥沙,掀一道浪,刮一阵风,而后归于尘土。所以我只能剑走偏锋,稍稍扳回些和相柳儿交手时的劣势。事出有因,但我做的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若有一天我死在草海豪杰手中,就算我偿了过往的孽债。”
壤驷阙胸口一阵起伏,少顷之后就冷静了下来,没有了怒意,没有了恨意,也没有再质问李落,冷漠的就好像是一个陌生人一般。
“你走吧。”壤驷阙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声,转身头也不回的向鹿野那伽走去。
“壤驷姑娘,我有一事请教。”
壤驷阙脚步没有停顿,也没有要留步的意思,好像也没有要理睬李落的打算。
李落无奈苦笑,却也是奢求多了些。李落吐了一口气,刚要转身离去,忽然传来壤驷阙冰冷的声音:“你要问什么?”
壤驷阙停下了脚步,冷冷的看着李落,有些勉强,不过也算是回应了。
“我有一问,那钦人到底是什么人,他们的黄金圣坛又是什么?”
壤驷阙眼中异芒闪动,深深的看了李落一眼,回答的很干脆:“那钦人传说中是一支生活在极北荒原中的部落,有记载,却没有人见过那钦族人。黄金圣坛是那钦人的遗迹,据说那里藏着天和地的秘密。”
“有人去过黄金圣坛么?”
“有。”壤驷阙微微一顿,断然接道,“但我不能告诉你。”
李落还待再问,只见壤驷阙极快的转过身子,几个闪身,消失在鹿野那伽北麓的山林中。
看着壤驷阙远去的背影,李落忽然觉得一阵黯然,有那么一丝失落和牵挂,隐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也许有一天,自己还会再回来这片极北荒原。
“胡子叔,胡子叔,快醒醒,到啦。”
马车上,一个扎着小辫的圆乎乎女娃用力的摇着车辕上一个脸上倒扣着草帽,躺在身后麻布袋子上呼呼大睡的人影,一边摇一边脆声叫道。
人影梦呓般吐了几个字,抠了抠耳朵,转过身子看样子是要再接着睡一会。
女娃小脸嘟了起来,极是不满意,手脚并用的爬到人影肩头,双手合拢,大叫道:“起床啦!”
好大的一声,直震的睡得正憨的人影一个激灵,捂着耳朵无奈的说道:“石蛋,胡子叔耳朵被你喊聋了。”
女娃没有着急下来,依旧跨坐在人影身上,双手叉腰,脆生生说道:“谁叫你这么懒,就知道睡觉,快点起来,到啦。”
人影打了个哈欠,小心的翻了个身,把身上的女娃先放了下来,摘去脸上的草帽,露出一张沾满沧桑风尘的脸,胡茬青青,难怪被女娃叫成胡子叔了。
人影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先抬头瞧了瞧日头,正午过罢,偏了斜,不过还是热得很。这鬼天气,稍稍动一动就出一身汗,黏糊糊的极是难受。就算天上有些云彩,依旧不顶事,热得四下里静悄悄的,连个活物都没有,除了沙土路上这两架老迈不堪的马车。
地上的砂砾土块都冒起了烟,似乎要被头顶的烈日给烧着了。几簇矮草有气无力的躺在地面上,干瘪的枝叶没有一点水分,枯叶比绿叶还多,就连拉车的两匹老马都不屑一顾,约莫嚼在嘴里就是一个如同嚼蜡的味道。
古道,西风,瘦马;
烟波,如火,催人心。
落魄男子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子远远眺望了一眼,前头大约十里处有一座土城,被黄沙戈壁上扭曲的烟气熏得有几分烟波飘渺的意味,似是荡漾在水波里一样,闪闪烁烁,宛如蜃景。
“胡子叔,胡子叔。”女娃拉扯着落魄男子朴素到褴褛的衣衫下摆,连声叫道。
“干嘛?”
“抱我起来看看。”
落魄男子一脸嫌弃的说道:“这么热,还要抱着你,我还不如抱个火盆算了。”
第一千四百五十一章 胡子叔叔与大黄狗()
男子虽是嫌弃,不过却还是将女娃高举了起来,放在一侧肩膀上。女娃乐的手舞足蹈,指着远处昏黄的土城咯咯娇笑,竟将这酷夏的灼热驱散了三分。
头前的马车上传过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黑瘦老头回头看着落魄男子和兴致勃勃的女娃,斥责道“石蛋,下来,又烦着你胡子叔,大热的天不会消停待着么?水都快喝没了。”
石蛋抽了抽鼻子,一点也不害怕,更没有一丝要从落魄男子肩头下来的意思,满不在乎的说道“前面那座城好大呀,还能没水么?胡子叔,你说有用酸酸梅子熬成的水,加上糖可甜了,是真的不?”
落魄男子哈哈一笑道“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
“那胡子叔带我去喝好不好?”
“好。”落魄男子一口答应了下来,就见石蛋的一双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儿,还没喝到,似乎就已经醉在了香甜可口的酸梅汁里了。
老头叹了一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疼爱的看了一眼坐在男子肩头攥着小拳头呼喝出声的女娃,没有打扰此刻两人的兴高采烈,甩了一个鞭花,吆喝着马车吱呀吱呀向远处的土城走去。
背过两人的时候,老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便舒展开来。路途不说崎岖,但绝算不上平坦,只是那个落魄男子站在车辕上虽然举着石蛋,身形却稳若磐石,不见一丝一毫的晃动,显然是个练家子。不过能和石蛋相处的这么融洽,会不会武功,是不是亡命天涯又有什么关系,相见便是缘,释然就好。
马走的不快,除了耐力好些,这两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拉着车走得不比行人快多少,呼哧呼哧的喘着气,一如当先马车上那个垂暮久矣的老人家。
落魄男子将石蛋放了下来,石蛋还有些意犹未尽,舔着干裂的嘴唇,甚是向往的说道“胡子叔,你以前见过这么大的城么?”
落魄男子莞尔一笑,这个城,其实,大概,算不上大,也许说是城都有些抬举了,最多也不过是个大些的镇子而已。
“见过。”
“是吧,是吧,有这个城大么?”
“有的比这座城大,有的比这座城小。”
“那胡子叔见过很多大城了啊。”石蛋一脸羡慕的看着落魄男子。
男子哈哈大笑,摸了摸石蛋头顶,笑道“以后你也会见到很多的。”
石蛋重重的点了点头,脆声说道“嗯,爷爷说了,以后不回去了,就住在城里啦,嘿嘿。”
落魄男子看着身边欢天喜地的石蛋温颜一笑,轻轻揉了揉石蛋脑袋。石蛋正扳着小手指头专心致志的数着到了城里该干什么,要看什么,要尝什么美味,要数数城里和原来住的地方有多少不同,幸福而又满足,对眼前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和憧憬。
落魄男子将女娃放在马车上坐好,自己跳下了马车,走在一旁。老马步履蹒跚,尽责尽职,但也许是这匹老马最后一次拉车了。
落魄男子看着前面马车上老头佝偻单薄的身子,或许这也是老者最后一次出远门了吧。
娃儿欣喜,只是不识愁滋味,这两架马车上就是祖孙两人最后的家当了。原来住的那片土地野蛮而古老,不但要和野兽毒虫搏斗,还要和老天爷争命,有些时候还要和人斗。老头守着那片土地大半辈子了,守了很多年,靠着这片地养家糊口,勉强没有饿死,只是年纪大了,终于到了行将就木的这一天,如果只有自己,那倒容易,就这样活着,活到死的那天。
不过现在却有了牵挂,还有个天真烂漫,从小跟在自己身边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却从来没有抱怨过,总是笑嘻嘻的,从最开始那个时候只能跌跌撞撞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到如今已经跑的比自己还要快了的孙女。只要想着石蛋的笑和风雨里的依赖,老头的这口气就散不得,也不能散,石蛋还小,才七岁,要是自己走了,在这片茹毛饮血的土地上石蛋一个人怎么活。
想着想着,老头挺直了腰板,把这口气咽了下去,至少也要等到给石蛋找到着落了,这口气才能散,累了大半辈子,就只有临到头这会的累最值。
老头估摸着自己的日子不多了,随即变卖了所有的家产,和这些年所有的积蓄一起凑成了两车粮食,到了前面城里卖了钱,给石蛋找个能安生的地方,有口饭吃,能活下去,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