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婉茨接过纸笺,不由自主心中一紧,眼前的少年将军好大的口气,只是如此淡然模样,绝非是信口雌黄。
李落将笔砚诸物交还给齐姓老者,老者跳将起来,惜若珍宝的护在怀中,神色堪比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李落微微一笑,道:“老先生是否认得我?”
齐姓老者一僵,身旁众人,连同庞婉茨在内都惊诧的看着李落和齐姓老者二人。齐姓老者咧开嘴笑了笑,垂首谄媚回道:“这,恕老朽眼拙,嘿,没准还真的见过将军呢,只是老朽年事已高,记性不大好,这个,这个,容老朽好好想想。”
李落展颜笑道:“无妨,记不得就算了,也许是我记错了也未可知。”
这段小小的变故庞婉茨并没有放在心上,守城百姓也以为是李落看错了,齐姓老者这般说大约是给自己的脸上贴贴金,日后好借着这个名头招摇撞骗罢了。
庞婉茨怔怔的看着手中李落所书字据,戚夫人好奇的探头过来瞧了几眼,言语甚是平常,倒是字写的很好看。
第一千二百五十四章 家传之物()
就凭这张纸便能去大甘衙门里换取粮食么,戚夫人不免心有狐疑。
李落遥遥看着入城取粮的将士,诸将士行止很是迅速,差不多都收拾妥当了。李落回首看着庞婉茨,平声说道:“至于所借粮草数目,程夫人可随意告知大甘官府,我信得过你。”
庞婉茨抬眼看了李落一眼,轻轻咬着嘴唇,似乎心中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李落不明所以,只当是庞婉茨对这纸字据尚有疑虑,一笑置之。
“将军,可否请你随我去城中一趟?”
李落愕然不解,摸了摸鼻尖,问道:“程夫人还有别的事?”
“嗯。”
“这……”李落稍有踌躇,确是想尽早启程动身。
“不会耽搁将军太久的。”
“好吧,我确有急事,不便久留,程夫人,请带路。”
庞婉茨点了点头,招呼了戚夫人一声,让她带人照顾受伤和惨死的城中百姓,随即快步下了城墙。李落不疾不徐的跟在庞婉茨身后,不管庞婉茨走的多快,李落都是落于其后半步之遥。
秀川城不大,庞婉茨一路疾行,少顷便到了秀川县县衙所在之处。程纪诚乃是秀川县知县,平日里便和庞婉茨住在这里。两人还没有踏进县衙,远远就看见中年女子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幼儿在门口踮脚张望。看见庞婉茨回来,中年女子脸色一喜,扬声唤道:“婉茨,你回来啦。翎儿快看,你娘回来了。”
庞婉茨挥了挥手,应道:“嗯,娘,我回来一趟。”
“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听着乱糟糟的。咦,这位是?”
“娘,他是救了咱们的大甘将军,城中没事,你放心吧。将军,这是妾身夫家娘亲。”
李落拱手一礼,和声说道:“见过大娘。”
中年女子颔首回礼,欣喜说道:“可算盼到你们了,将军,快请里面坐,我去给你们倒茶,你们来了就好,我们就有救了。”
庞婉茨阻住中年女子招呼,沉声说道:“娘,别忙了,将军有军务在身,马上就要离开秀川县,我有事和将军说,娘,你先抱翎儿进屋吧。”
中年女子惊呼一声,怎料到李落来去这般匆忙,还以为李落能留在秀川县,帮着城中百姓守住秀川城。中年女子见庞婉茨甚是着急,虽有千言万语,只是这个时候也不是说话的时候,歉然一笑,抱着幼子进了院子。
庞婉茨赧然说道:“将军恕罪,还请将军在这里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无妨,程夫人请自便。”
庞婉茨颔首以示歉意,急匆匆进了县衙。李落百无聊赖,打量了打量这座秀川县县衙。比起别处的官府衙门,这座县衙倒是简朴的很,青砖墨瓦,不施颜色,颇显大气肃穆。
庞婉茨入府之后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走了出来,怀中抱着一个不大的锦盒。来回奔行太急,脸上微显汗意,透着一抹红晕。
庞婉茨走到李落身前,将怀中锦盒双手呈上。李落一愣,问道:“这是?”
“此物送给将军。”
“这是什么?”
“这是我家传之物,今日与将军有缘,赠予将军,望将军收下。”
李落并没有接到手中,摇头回道:“既然是程夫人家传之物,我岂能收下。程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还请收回去吧。”
庞婉茨摇了摇头,神色甚是倔强,道:“这件东西只有到了将军手中才会发挥它的真正作用,留在妾身手中并无用处,就算是家传之物,难道任由它束之高阁蒙尘么?”
李落婉拒庞婉茨心意,庞婉茨有些生气,不满说道:“将军不打开看一眼么?”
李落轻笑着摇了摇头,庞婉茨气道:“为什么?”
“我怕打开看见之后生了贪心,索性不看最好。”李落亦无生恼,和颜回道。
庞婉茨瞠目结舌,好新奇的理由,良久才长叹一声道:“世人都说将军是世间少有的奇男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你,知道我是谁?”
“将军不必告诉我你的名讳,我便当将军是我猜到的那个人,这件东西,还请大将军务必收下。”庞婉茨忽然唤李落为大将军,而且加重了语气,看来是猜到了李落的身份。李落心念一转,庞婉茨该是从方才李落所书的字据之中瞧出了端倪,大甘之中,能说出这样的话,还有这等权势的年少将领屈指可数。
庞婉茨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味,李落无奈,接过庞婉茨手中锦盒,打了开来。只是扫了一眼锦盒中的东西,李落先是一怔,接着脸色一变,双眉一扬,凝声问道:“这是夫人家传之物?”
庞婉茨点了点头,道:“是。”
李落眼中神芒闪烁,又再仔细看了一眼锦盒中的藏物,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道:“夫人当真姓庞?”
“不是,我本姓龙。”
李落闷哼一声,道:“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
庞婉茨看了李落一眼,低吟道:“好景属清游,玉友黄花,谩续龙山事。”
“素骥广陌,清游龙山,你是清游龙家的人!”
“清游山已不在了,龙家也只剩下我一人,如果不是今日遇见将军,这本书也许会流落江湖,不知所踪吧。”此际当是程门龙氏的龙婉茨缅怀说道。
“素骥广陌……”
龙婉茨微微一笑,有些苦涩的轻声说道:“百年前就已经烟消云散了,广龙两家数百年来同气连枝,相互扶持。自从百年前广家最后一位血脉子嗣过世之后,龙家太祖就将姓氏改为了庞姓,庞姓不灭,广家犹存,只是太祖当日又怎能料到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龙家也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世人都说广龙两家得天道护佑,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谁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也许不是天道护佑,而是天妒才是真的。”
李落心头一沉,只觉得手中锦盒突然沉重了起来,锦盒不大,里面的藏物也不算大。
第一千二百五十五章 天韬地略()
不过却承载着清游龙家一门的悠远传承,也许有近千年之久。
龙婉茨忽然霁颜笑道:“从古至今不知道有多少名门望族,盛极而衰,最后不都是泯灭在岁月尘土之中,实则不该奢求广龙两家可以传承不绝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会招来天道嫉恨吧。”
李落喟然无语,缓缓说道:“夫人气度果然非同一般。”
龙婉茨扑哧一笑道:“将军找不到别的词来夸赞我了吧!”
李落尴尬一笑,轻咳一声,掩过脸上的窘迫之意。
龙婉茨敛去笑意,正颜说道:“将军有军务在身,我就不说那些琐碎的事啦。将军手中是当年龙家立宗之本,后世称之为兵家至宝,与素骥广家的另外一件宝物合称天韬地略。广家得天韬一卷,龙家藏地略一卷。至于其他传言,想必将军都听说过,有真有假,如今地略一卷在将军手中,将军自然有的是工夫分辨虚实。”
李落郑重的望着锦盒中的藏物,这是一块龟甲,如果李落所料不差,应该和补天龟甲的质地相近。大小比成人的手掌略大一些,上面布满了蝇头小字。字虽小,但极为清晰,有些字李落认得,有些字只是眼熟,粗略一瞧竟然有大半都不认得,的确是上古之物。字迹有些成行,有些干脆散乱的刻在龟甲之上,颇显凌乱。
李落初时以为是与龟甲质地有关,刻不得字,不过稍加分辨,脸色便是一凝。这块龟甲上的字迹,横看成岭,侧看成峰,只要方向稍作变化,语意就大不相同,如此算来这块巴掌大小的龟甲上隐含的文章怕不是一个惊人的数目。
龙婉茨见李落几乎是在瞬息之间就察觉到了地略龟甲的玄妙,微微点了点头,和声说道:“看来将军与地略一卷果然有缘。”
李落抬头看着龙婉茨,沉声说道:“这件宝物太过珍贵了,天韬地略是兵家真正的至宝,后世中的绝代奇书六韬三略不过是借鉴天韬地略的部分精髓而已,已被世人如此推崇,而天韬地略犹有胜之,这件宝物我怕是未必承受的起。”
龙婉茨微微一笑,柔声说道:“就是因为太过珍贵,所以才会有怀璧其罪的后果。当年广家锋芒毕露,在兵家一道的建树冠绝群雄,有天下知兵者十有其六出自广家的说法,只是物极必反,以致于找来灭门之祸,一方豪族顷刻之间分崩离析,族人惨死,流落江湖的更是凄惨,能隐姓埋名苟延残喘的都极少,而那卷天韬也在那场浩劫之中下落不明。太祖当年将广龙两姓合而为一,除了怀念素骥广家之外,也是存了藏锋求安之心,如果龙家还在,也会和广家一般下场吧。”
龙婉茨见李落露出沉思模样,莞尔说道:“将军,可愿收下?”
李落苦笑一声道:“这等奇珍异宝,实不该看见的。”
“其实也没什么的,地略龟甲是上古奇物,很早就已经在了。地略龟甲在前,龙家在后,如此算来龙家只是地略龟甲的一任之主。奇珍异宝有缘者得之,也到了时候让地略龟甲另择明主了。就算我藏着地略一卷,百年之后总归也会流落别处,传于翎儿,也许还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还不如交给当用该用的人,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大甘子民。”
“这……”
“将军,你就不要再推辞了,你麾下将士在等你呢。”龙婉茨温颜说道。
李落深吸一口气,长揖一礼道:“多谢夫人相赠,倘若有一天夫人要回此物,我定当亲手奉还。”说完之后,李落微微一顿,接道,“夫人知道去哪里找我。”
龙婉茨笑颜应道:“将军信得过我,我也信得过将军,只是地略龟甲我不会再要回来了。这些年我也从地略龟甲上学到些皮毛,带着她们安身立命想必足够了。”
“那程大人……”
龙婉茨凄然一笑,道:“同枕共眠,我又岂会不知他的为人,心怀大甘的江山社稷,奉化城失守,他又怎会独活?拙夫是个好官,也曾是个好丈夫,这一次他怕是食言了。”
“程夫人,你……”
龙婉茨一撩鬓间散发,微笑回道:“将军不必担心,我暂且没有殉城的打算。翎儿还小,如果他真的不在了,我也不能留下翎儿孤零零一个人,他是程家的血脉。将军,你该动身了。”
李落嗯了一声,深深的看了龙婉茨一眼,道:“山高路远云深,程夫人,后会有期。”
“嗯,将军也多珍重。”
李落拱手作别,龙婉茨没有送李落过城门,只是站在县衙门口静静的看着李落远去的背影,而后在李落回首相望时悄然进了县衙院子。
诸将在李落归营后率众离开了秀川城,万一府和刘开山连同四十八名大甘将士留了下来,奉令协守秀川城,虽与军中袍泽分别,但未必是一件坏事,兴许是李落动了惜才保全之心也未可知。
再回首时秀川城已剩下碗口大小,李落望了一眼,心中五味杂陈,大约还是欣喜多些。
天韬重势,攻敌致胜于无形;地略重谋,穷尽变化之术。两者各有所长,难分轩轾。倘若一定要论出个长短来,该是天韬为阳盛,有不战而屈人之兵之势;地略阴柔,以不争为争,杀人未必会见血。
天韬地略术有同归,但心法相差极大,这才有了素骥广家的锋芒毕露和清游龙家的韬光养晦,只是再如何韬光养晦也难挡岁月流逝的无情,就如龙婉茨所言,盛极而衰,泯然众人矣。
地略犹如双刃古剑。轻用其芒,动即有伤,是为凶器;深若藏拙,临机取决,是为利器。愿学者得其精髓,重其所用,发扬古道,方可利人利己。
这是李落大略望去时龟甲上端所书的几字。这几字李落实则有九成不识,但不知何故,李落却莫名其妙的认出了这行字里的含义。
第一千二百五十六章 知情之人()
莫非真如龙婉茨所说,这地略一卷果真和李落有缘。
饶是李落心性淡泊,也几乎按捺不住想要仔细研读这卷地略所载的兵家精义。
兵家是诸子百家中极其重要的一支,太平盛世的年岁约莫没有卓绝的锋芒,但每逢战乱,兵戈兴起之际,便是兵家崭露头角的时候,惊才绝艳之辈比比皆是,成败纵横,一门之中有百家争鸣之盛况。
兵家各有传承,集大成者如六韬三略,还有后世人杰发扬光大所书的兵书智谋,诸如大甘开国重臣无智将军华无心留下来的兵家百阵,这些都算兵家传承。
既有传承,便有起源,兵家传承的起源到底该追溯到何年何月,就是兵家传人自己也拿不准。
不过兵家之中都流传着一个外人也略有耳闻的说辞,天韬地略乃是兵家文韬武略之祖,得一者可安天下,倒转乾坤。
李落神游物外,心念流转,韬略一道有动于九天之上的奇正论,讲究变换的缓疾论。
应势造势的虚实论,寻找捷径的曲直论,分割冰川天火的分合论,进退有据的进退论,断生存死亡分水的利害论,踏雪无痕的深浅论,挟雷霆而行的攻守论,制敌于疲无力相搏的劳逸论,流水无形而无不形的常变论,顺势逆势的顺逆论,雨夜惊雷的明暗论,制人而不制于人的先后论,春风化雨的情理论,山外之山、天外之天的强弱论,藏于九地之下的真伪论,攻心为上的心力论,拨云见日的谋决论,向虎豹借胆振军心的勇怯论,化解千钧之力的刚柔论,以无敌之敌的内外论,成败祸福相依的动静论,智囊锁钥的阴阳论。诸般种种,几乎涵盖了前世今生兵法大成之辈所有的成就,万变不离其宗,不管是哪一朝哪一代的武神谋圣,终究都能在兵家韬略之中找到相似的出处。
只是道唯一,法万千,只知道理,没有法随,也就是纸上谈兵罢了。
李落轻轻碰了碰怀中锦盒,倘若能精习地略所载的兵家大成之法,除却势字一词,单以兵锋而论,或许天下间没有人能在用兵之道上抵挡李落的锋芒。
西域、漠北、天南,更或者是东海,又有谁才会成为可以匹敌李落的对手,也许最后的敌手还在卓城萧墙之内。
李落眼前闪过那座大甘都城中的人的相貌,一张张面孔,却是天韬地略都束手无策的地方。
忽然,李落神情一变,勒住马缰,怔怔的停了下来,数息之后,猛然回头望着已经消失在远处的秀川城的方位,缓缓吐了一口浊气。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