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落望着折江亘古不变的江流怔怔出神,兵法有云逢林莫入,这处林山县并非吉地。
板田府大甘与草海联军这一战,战端起的快,终局也快。二十万草海联军被李落所率七万大军杀的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足足折损十万余众,逃回涧北城以北草海大营的尚不足五成。这一战成就了李落百战之名,以敌之长克敌之短,让威名显赫的草海铁骑无还手招架之力,斩杀数名草海悍将,一十三鬼将的名声更是借逃往其他几州百姓的口舌传遍了整个北府,不多时卓城便也听见了。
折江对岸,雁沉州。
一江之隔,掖凉州的军情几乎就在战罢后的几个时辰之内传入大营之中,大甘诸将都松了一口气,交口称赞李落用兵如神,一十三鬼将名不虚传,还有这等鬼神莫测的骑兵战法,就算无智将军和龙侯复生,想必也要大加赞赏。
定北军副帅元稹和北伐另一支由凌孤眠所率的大军兵合一处,镇守雁沉州。元稹固守,凌孤眠时时做好了渡江攻讨的准备,依据行军阵要接应李落。哪知传回来的军情竟然是一份捷报,李落率部大胜草海铁骑,剑指十堰府,委实让雁沉州诸将心悦诚服,不论彼此政见如何,单是李落领军作战之能,的确无可挑剔。
少了一个强敌,固然没有军功,但草海势盛,军功尚属次要,解了涧北城之危才是紧要。定北军上下极是欣喜,无论如何涧北城已无后顾之忧,进可攻,退可守,不再是月余之前的进退维谷之局。
帐下诸将兴致颇高,谈笑风生,话里话外不外乎李落却敌的神通手段,行军作战是其一,军心是其二,往日里何曾见过大甘将士贪婪追杀草海骑兵的情形,这样的盛景就算大甘立国之初,兵威最盛之时也未必有过。李落领军重方略,不拘古法,勇猛果断,兼又狠辣无情,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将帅之才。不过这等行军作战的法子也只有李落才施展得出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收缴草海大军营中的钱财可先斩后奏,分给麾下将士,而后只不过传书一封上奏朝廷。到了卓城,万隆帝想必看也不看,批一个准字便交中书令归案了。如此专权之盛,就算淳亲王也难以相提并论,至于许诺帐下将士的赏赐,大胜之后,万隆帝和朝廷又怎会吝啬。
凌孤眠坐在元稹下首,听着耳旁诸将恭维称赞李落的谈论,脸上亦有一荣俱荣之意,不过并不似魏子勋那般热切。国无二君,军无二帅,好不容易可以独领一军,没曾想偏生是在这个西空寂帅的帐下。此次凌孤眠率军北上行军布阵固然可圈可点,颇显老道,一点也不像初次领军的将军,元稹便曾数次称赞,只可惜与名扬北府的一十三鬼将相比,这些中规中矩也就失色了不少。此战之前,谁能想过骑兵可以这般用法,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此刻的李落也许就是兵书所载的神将之列,若想在风头上盖过李落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一十三鬼将,兵中之神,诸如种种,如果让李落听见,最多也不过是一笑置之,不以为喜,不以为悲。每每激战之后,李落总有一股不由自主冒出来的萧索疲倦之感。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成一将,成一名,七万大军挥师北上,只是一场首战而已,如今却剩下四万之众,三万将士埋骨在了掖凉州,再加上草海十余万孤魂野鬼,区区一个掖凉州可还放得下这些战死的魂魄。
这一战若是胜了,草海联军退回漠北,掖凉州还是原来的掖凉州,朝廷也还是原来的朝廷,下一次的对手不知道会换做是谁。数年间巡检司如履薄冰,如果不是有李落一肩承担,只怕巡检司衙门早就被人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万隆帝立志巡检天下,时至今日,李落初心不改,不知道万隆帝却还记得几分。
林山县地处涧北城以东,县境之中多山多林,不兴农耕牧田,县中百姓多以放牧和打猎为生,也有种植药材的行当。单说草药,林山县享誉整个北府,卓城里的药铺上了年份的草药很多都是出自此地。不过百姓得利的却不多,大都是这些商人赚了钱财,而寻常百姓翻山越岭劳碌一年,也就只不过勉强糊口而已,颇是穷苦。
林山县县境之内没有县衙大城,只有些零散的寨子和村镇坐落在群山之中,分立自治,有些干脆就把持在有靠山的商会手中。从林山县北上至十堰府的路途最短,且林山县并无官道供车马出入,多小路支路,如果有当地了解地形之人引路,可神不知鬼不觉的踏入十堰府地界,这也是袁骏为何择了此地等候李落的缘由。
到了林山县,此次北伐诸将已收拢骑兵将士,安营扎寨,就等着李落三人了。
营中将士士气高涨,大有气贯如虹之势。板田府一战,大甘骑兵毙敌十一万之多,自损三万上下。自打万隆帝登基帝位以来,大甘将士对阵草海铁骑就从来没有像这样一场大胜,号称精锐的定北军,倘若能以一换一已经是难得可贵,那还要依多为胜,若想以寡敌众几乎就是奢望,也难怪北伐诸将会被外人冠以鬼将之名。
李落勉励了诸将几句,这一战破釜沉舟,收到如此奇效的确有些出乎李落和袁骏的意料。不过也并非没有蹊跷之处,袁骏所言,这次除了破营时的激战,草海诸将并不是齐心协力,帝圣九彩一支几乎无心恋战,离营之后便即匆忙北上,似乎并不打算和大甘骑兵一决高下。倘若不是帝圣九彩撤军如此干脆,大甘诸将要想大胜恐怕也不容易,而且除了李落之外的十二名领军大将无一阵亡,简直是有些不可思议。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入林山县()
李落和袁骏稍加揣摩,不约而同的心中一沉,这一战虽是胜了,不过却让两人更加疑惑,似乎相柳儿有意舍弃这一支草海大军,莫要辛苦了半天,却为别人作嫁衣裳。
不过无论如何也是解了涧北城围困的局面,该当对掖凉州战局有利,一旦兵出十堰府,涧北城南北一线就不会像之前那般被动了。
大军在林山县稍事修整,李落论功行赏,没有食言,营中将士皆有封赏,有多无少,军中士气更盛,摩拳擦掌,欲图在十堰府与草海大军再决高下。
不过营中并不是人人如此,李落和牧天狼中军骑几将都颇显凝重,小心行事。
板田府的草海将士固然勇猛,但总归不是相柳儿亲率,到了十堰府之后才是真正的草海强敌,稍有不慎,或许折江江边落云头贲的下场就得落在大甘将士的头上。
李落与诸将商议过罢,诸营合一,李落率一军,袁骏和班仲各率一军,兵分三路,穿过林山县北上。
倘若兵合一处,声势太过浩大,不等出兵十堰府就被草海将士探知,到时候以逸待劳等着大甘将士自坠陷阱可就得不偿失了。
不过这也是无奈之举,草海大营被破,残兵逃往涧北城以北,要是相柳儿眼不瞎耳不聋,该当防备着大甘将士越过林山县北上。
只是数日鏖战,涧北城静寂无声,虽有斥候往来,但定北军安静的异乎寻常,就算草海残兵败将沿着离涧北城不远的地界北返也不见有城中将士拦截,让李落着实费解难安,鬼使神差的没有挥军入城,而是择路北上,意图牵制草海联军和相柳儿。
林山县四境都被群山覆盖,草海多骑兵,在林山县行军不便,虽说掖凉州大半都落入敌手,但林山县还算好些,祸害不深,有不少临近郡县的百姓都躲进了林山县境内的深山老林中去了,等着日后太平了再出来。
入山的向导并不难找,林山县虽然偏僻,但出入林山县的商客不少,识得路的大甘百姓也愿意为大甘将士指路,无论如何和大甘将士随行也能觉得安心一些。当然这些百姓并不知道眼前诸将就是掖凉州竞口相传的十三鬼将。
此时也顾不得逢林莫入的禁忌了,诸将各自率领营中将士,寻一路踏入林山县。
呼察冬蝉和洪钧皆在李落帐下,这两人极不好统率,都是眼高于顶的主,除了李落,就算袁骏也未必能辖制得了,再加上呼察冬蝉还有一把李落至今没有收回去的星宿剑,就连洪钧也得让着呼察冬蝉三分。
一来男不跟女斗,二来真要动起手未必能在呼察冬蝉手下讨到便宜,惹得呼察冬蝉火气,祭出星宿剑可就大事不妙了。
林山县群山环绕,易守难攻,不知其中乾坤,李落遂命大军押后前进,率三百身手了得的营中将士在前方开路,若逢异变,以烟花为号。
林山县百姓虽是穷苦,但这里的风景的确很美。
山峦起起伏伏,连绵不绝,像一只只追逐而去的灵兽,缓缓消失在天际之间。
山上亦是绿树成林,眼下树叶红黄交错,更加好看。
群山山涧之中藏着不少细长的山谷,谷中几乎都有溪水流过,沿溪水两岸连山皆深碧一色,高些的山头上还覆着点白雪,秀丽傲然;山下的溪水则是清明如玉,侧身望去,可以看见远处的高山倒影在溪流之中,这一高一低彼此交相呼应,摇曳自在。
山路蜿蜒,山道不宽,两边有青草、野花、树木,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山顶上时常可见陡峭的悬崖,悬崖上怪松搭棚,古藤蟠缠。峭壁下面密林如织,有松、杉、柏、杨,还有些结果子的树木。林中野兽成群,虽见草木响动,但只闻其声不见其物,倒是地上的爪印不少,除非是生在这里的猎户,要不然想分清楚也不容易。
山山相连,山路也随着山势起伏不定,不时盘旋而起,不时回旋而落,如缕缕丝带缠绕在绿水青山之中;幽深的峡谷之中,升腾着神鬼莫测的氤氲山气,精致而婉约地绘成了一副山水画卷,不知道是人在景中走,还是景随人流动。
山间的黄昏来得很快,了无声息,漫山雨雾紧随身后,一路追笼上来,不知不觉松也肃穆,石也黯淡,影也婆娑。抬头望去,不辨星光,雨雾氤氲,挟裹了远山近岭,风轻轻拂过松林,如有隐隐的涛声。脚下秋虫呢喃,不知名的鸟儿偶尔在林间啼鸣几声,夕阳西下,这夜幕浓的就像墨汁一般。
“大将军,前面好像有个村落。”钱义凝神看了几眼,沉声说道。
李落沿着钱义的目光望了过去,的确是有几间木屋隐在林中,不过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见炊烟飘起,只怕和此前诸人经过的村子一样都空了,村民也躲到山中深处了。
景色秀美,如果要风餐露宿可就大煞风景了。一众将士向远处村落走了过去,天色渐凉,有个屋子遮风挡雨再好不过。
这个村落不大,数间木屋零散的依山而建,夜色渐深,不见有人亮灯,也听不见鸡鸣犬吠之声,一片沉寂。
到了村口,诸将脸色一凝,空气中飘着时有时无的血腥味,虽然不浓,但众将士久经沙场,血腥味闻的多了,自然分辨的一清二楚。
钱义打了个手势,身后兵将井然有序的四下散开,四人为队,一十二人为伍,彼此照应,无声无息的向村落掩了过去。
木屋有些敞开着门,有些柴门紧闭,不过都是黑灯瞎火,不见一点光亮。众将士宛若鬼魅一般摸了进去,少顷钱义快步走到李落身边,沉声说道:“大将军,没有生人。”
“大将军,没有一只家禽牲畜,像是一处死地。”
“亮灯。”李落沉声传令道。
“亮灯!”钱义打了个口哨,低沉的喝了一声。
火光亮起,四下尽数收入眼帘。
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避尘珠()
果然是个小村落,约莫只有十来户人家,都是土石的墙壁,木头房顶,不见朱红彩漆,甚是简陋,却是个贫苦之地。
屋外有篱笆,有些整整齐齐,有些东倒西歪,看上去极为别扭。
众将心中一沉,院落之中没有枯枝烂叶,并非是个废弃的村落,数日之前该是还有人烟。如今空无一人,再加上空气中的血腥味,只怕这个村落不是善地。
不等李落传令,钱义一挥手,喝道:“搜。”
十几户人家虽然稀稀落落,但搜查起来费不了多少工夫,还不到半刻光景,就有将士喊道:“在这里!”
李落几人赶了过去,这是间比起别处宽大了许多的木屋,看着像是祠堂之类的建筑。木屋中没有桌椅,空荡荡的,除了满地的尸首和火把映照下脸色明暗不定的大甘将士。
先前扬声呼喊的将士见李落和钱义几将过来,沉声回道:“大将军,地上一共三十八具尸首,二十二具男尸,一十六具女尸。”
说罢将士微微一顿,看了一眼李落的脸色,低沉接道,“男子都被利器斩杀而死,刀口前重后轻,和草海敌兵的马刀极为相似。女子,女子大多是受辱致死。”
李落环目一扫,地上的尸体摆放的整整齐齐,是有人刻意收殓的尸身。
男子身上很少见一刀毙命,大多都是数刀,还有几具尸身几乎被鲜血包裹,似乎整个身子里的血都流了出来。
这般死法端是阴狠歹毒,便是这样一刀刀的割着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等到血流光了之后才死去。这已不是杀人,而是取乐。
女子的尸身更加凄惨,血迹斑斑,狼藉一片,让堂下诸将睚眦欲裂,只听见一声声压抑的呼吸。
最边上有一具女尸,身上披着一件儒衣,虽说只是寻常布料,不过和这些村民的服饰相差甚远。
李落走了过去,掀起儒衣一看,猛然轻咳几声,抓着儒衣的手不由自主的轻颤了几下。
儒衣下的女尸已经死了有些时日了,大约是个二十上下的姑娘家,眼睛是闭着的,只是脸上的神情却极为悲愤,下边的嘴唇已经深深陷入牙齿之中,几乎将嘴唇咬成了两截,脸上透着一股青黑颜色,扭曲狰狞。
儒衣之下不着寸缕,布满了或长或短的血痕,青紫淤血此刻都已经开始发黑了,像一条条蚯蚓钻在女子的皮囊下。下身一片狼藉,双腿已经并不拢了,无力的苍白的弯曲着。
李落轻咳几声,解下外衣披在女子尸身上,拿起这件与这个村落格格不入的儒衣,平声问道:“死了多久?”
“回大将军,看尸斑的大小和尸体僵硬的程度大约有两三天了。
有一件事有些古怪,虽说山里天寒的早,但这些尸体也该腐烂了。不过眼下这些尸身不但没有腐烂,而且也没有蚊虫撕咬,这就有些不合常理了。”
“大将军,有人替他们收尸?”钱义看着李落手中的儒衣问道。
“应该是。”李落看了一眼手中儒衣,眉头微微一皱,到底是什么人为这些无辜惨死的村民收尸,而且看似行迹匆忙,来不及将这些尸身入土为安,只是搬到一处保存起来。
“把他们埋了吧。”
“是,大将军。”众将士齐声领命,有挪动尸体的,亦有找寻一处地方挖土下葬的。行军在外,一切从简,也讲究不了太多俗礼,一张草席,几块木板遮掩,入土为安便好。
李落和钱义也不曾闲着,一起收拾了收拾,诸事渐到尾声,两人走到一边静静的看着耸立在林间的一座座土堆墓穴。
“大将军,看来是草海残兵跑进林山县了。”
李落嗯了一声,看了看夜色中无边无际的山林,叹道:“这些草海兵将逃到山外我并不在意,只怕他们躲在山中不出去,占山为王,落草为寇,可就真的为祸一方了。”
钱义眉头紧锁,有心杀贼,只可惜林海茫茫,无处可寻。
这时,一名将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