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正坐着一个低头吃饭的大甘将士,还有一柄长矛和一个方盒就放在手边不远处,除了他一个人之外,身旁没有别人。
大甘将士坐的地方离两名女子不远,年纪稍大的女子扶着年幼女子起身走了过来,到了近处盈盈一礼,轻声细语道:“这位将军,可否让民女在这里避一避烟气?”
大甘将士抬头一望,微微一愣,眼前的两个女子虽然狼狈,只是天生丽质,竟然是难得一见的佳人,可惜遭此劫难,怕是受了不少苦楚。
年纪稍大的女子见这名将士脸上有些疑色,连忙说道:“将军,民女坐在边上就好,不会扰到将军的。”
将士呆了一呆,忽然展颜笑道:“不妨事,两位请自便。”说罢向一旁挪了些,低头吃起还没有吃完的饭。
这一笑极是和暖,让两人心中一颤,就像是邻院幼弟,虽然身上的血腥气很重,但却让两人没来由的一阵心安。年长女子微微叹了一口气,这个年纪就要上阵杀敌,委实可叹,要是生在一个好人家,早都成家立业了。
年轻女子颇是好奇的多看了这名将士一眼,相貌甚是清秀,与这一身铠甲搭配的不伦不类,而且半鬓白发,也不知道有过什么样的伤心事。碗里吃的和落难女子吃的一般无二,如此看来大甘将士只是做饭的手艺差了些,倒也不是故意轻视这些女子。
两人没敢坐在麻袋上,而是轻轻的靠着麻布坐在地上,离大甘将士有两步之遥。
年轻女子在年纪稍长的女子肩头靠着靠着,忽然将头埋进了女子怀中,无声的抽泣起来。年纪稍长的女子幽幽一叹,也落了几滴泪,复又强提精神,揽住年轻女子纤弱的娇躯,小心翼翼的低声劝慰,生恐惊扰了正在吃饭的将士。
将士侧目看了一眼,刚巧与年长女子的眼神一触,年长女子脸色一白,歉然一笑,忙不倏拍了拍年轻女子的背心,示意莫要再哭了。
“两位姑娘是掖凉州人氏?”将士忽然开口问道。
年轻女子哭起来一时半刻怕是收不住了,这些日子所受的侮辱恐怕倾东海之水也难以清洗得掉,能活下来多半还是身边年长女子劝解的缘故。
将士这一问,年轻女子慢慢的收住了哭泣,像只负伤的猫儿一般躲在年长女子的怀中。
“回将军的话,民女是壶觞州人氏,十一年前嫁到板田府清川县,她是民女夫家三女,清川县尤家姑娘。”
“哦。”将士点了点头,将最后一口饭吞进了肚子,看了一眼被两名女子放在地上只吃了几口的饭菜,舔了舔嘴唇。
年长女子一怔,有心让给大甘将士,只是自己刚才吃了几口,已经是剩饭了,就这样再送过去有些不太合适,一时窘迫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大甘将士哈哈一笑,解了女子尴尬,笑道:“营中都是笨手笨脚的汉子,饭菜的扮相的确差了些,这几天饿极了,能等着把饭做熟实属不易,要再等片刻恐怕连生的都要抢着吃了。”
年长女子见将士和善可亲,说话也颇是风趣,渐渐放下心中的忐忑,轻声问道:“将军打仗前都不吃饭的么?”
将士哈哈一笑,摸了摸鼻尖道:“怎会不吃,只是余粮不多,没吃饱。”
“竟然让你们饿着肚子打仗,这也太可……”年长女子止住话语,不知道眼前将士来历,言多必失,还是少说话为妙。
将士笑了笑,不以为意,只是眼睛里有一丝尴尬之色一闪即逝。年长女子看着地上碗里的饭菜,扶起年轻女子,轻声说道:“小汐,吃饭吧,不能糟蹋了粮食,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说完望了一眼大营东南,神情一黯,即刻便又坚毅如故。
年轻女子从年纪稍长的女子怀中坐了起来,双目通红,却是伤心欲绝,似乎忘记了生与死的意义。
“遭逢战乱,将士苦,百姓亦苦,也不知道这天下纷争何时是个头。”将士悠悠一叹,神情萧索。
年长女子端起碗吞咽了起来,吃相很文雅,小口小口的吃着,但显然吃进嘴里的饭菜没有嚼就直接咽了下去。将士见状微微一笑道:“不想吃就不要吃了。”
年长女子甚是倔强的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要吃的,从这里回去清川县要走很远。”
“你们都是从清川县被草海兵将掳来的么?”
“不全是,最早还有沿河一带人家的女儿,不过现在怕是没活着几个了,都死了。”年长女子恨声说道,“他们不管老幼,男的就杀,女子就擒,到了营里,年纪大些的去给他们做饭洗衣,年岁小些的就……就……”女子连说了两个就字,喉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噎着了,想说说不出来,只剩下满脸的恨意。
第一千二百章 女子身世()
将士暗自一叹,没有追问,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年长女子凄然落泪,泪水滴进了碗中,便合着泪一口一口的吃着。年幼女子吃了几口,又放了下来,满脸愁云惨淡的模样。
“姨娘,我吃不下。”
年纪稍长的女子叹息一声,又是生气,又是不忍的看了年幼女子一眼,如此境遇能活下来已属万幸了。
“我这里有些肉干,姑娘若是不嫌弃,暂且用来充饥吧。”将士和颜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打了开来,布包里裹着几片肉干,模样抽抽巴巴不甚好看,不过色泽倒是上佳,应该会好吃些。
年幼女子咽了一口唾沫,有些想吃,不过看样子礼教甚严,只是感激的笑了笑,继而轻轻摇头,婉拒了将士好意。
将士微微一笑,轻轻一抛,小布包不偏不倚的落在年幼女子手上,和声说道:“几片肉干而已,不算什么,姑娘不必在意的。”
说话间一将从将士身边走过,瞥了一眼,娇哼一声道:“就知道你藏着好吃的呢。”说完这句话也不停留,径自去别处忙碌了。
是个女儿家的声音,两名女子吃了一惊,方才分明过去的是一个身穿铠甲的将士,难道还有一员女将。将士温颜笑道:“别管她,快吃吧。”
年幼女子看了年长女子一眼,见年长女子点了点头,这才向清秀将士轻声道谢,慢慢吃了几口肉干,却也不忘分出一半送到年长女子手中。
“两位姑娘言谈举止似是出身大户人家,不知道家中境况如何?”
年长些的女子凄苦一笑道:“不知道,老爷死了,管家也死了,护院的壮士也没有活下来。丫鬟婢女在这些恶贼打进来的时候就死了不少,如果不是民女二人模样还算好,恐怕就和府里那些苦命的女子一样,等这些恶贼发泄了**之后折磨致死。”
女子说着这些惨事,固然凄凉,只是话语中却有一股异样的冷静,让清秀将士怔怔无语。
过了良久,清秀将士和声说道:“明日营中会有将士护送你们离开此地,如今掖凉州兵荒马乱,两位姑娘暂时还是不要回清川县了,等风平浪静之后再回去也不迟。离开前会有盘缠相赠,省着些大约也够月余之用了。”
年长女子淡淡一笑,道了一声谢,固执的摇了摇头道:“不了,离家久了,怎也要回去看一看,就算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也要亲眼见到才是,万一还有人逃过一劫呢。”
年长女子主意已定,劝说已是无用,清秀将士喟然叹息,没有多说什么。年长女子忽然展颜笑道:“将军,日后如果去壶觞州,请到屠苏白家一行,奴家名唤新晴,到时民女请将军喝酒。”
“屠苏?书名荟萃才偏逸,酒号屠苏味更熟。懒向门前题郁垒,喜从人后饮屠苏。原来姑娘出身屠苏白家,好,日后若有机缘,我定当去姑娘府上讨一杯屠苏美酒。”清秀将士和声说道,“姑娘打算日后回去屠苏安身?”
白新晴在听到清秀将士唤出屠苏酒号时微微一愣,天下间知道屠苏美酒的不少,能随口吟出这几句诗词的人可就不多了,尤其还是一位从军将士,也许此人的身份大有来历。不过白新晴无暇细想,闻声点了点头,看了年幼女子一眼,轻轻嗯了一声,道:“清川县家毁人亡,掖凉州又不太平,还是先回妾身娘家再说,也许,哎。”
“也许有一天还要再往南走。”清秀将士轻声说道。
白新晴歉然一笑,沉默不语,眼瞅着掖凉州狼烟四起,眼下这一战是大甘胜了,可以谁又能断言大甘一定守得住北府呢。
“白姑娘既然有此打算,万事也要当心。曾参杀人,人言可畏,有些时候回去故地也并非是一件好事,姑娘既然决定日后要去壶觞州,不如直接动身南下吧,如果清川县还有姑娘夫家的人幸存,我会让营中将士命县府官吏留意告知一声。”
白新晴脸色一白,秀眉轻蹙,却被这清秀将士的话刺得一阵心疼。流言的确可畏,两个被草海恶贼劫掳的女子能有什么好下场,就算回去了尤家还有人在,只是自己两人能否进得了尤家大门也说不定,或许看在血脉相连的情分上,身边的年幼女子可以回去,而自己十有八九是回不去了。
白新晴神情黯然,摸了摸身边年幼女子乱糟糟的头发,温柔一笑,轻声说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在今日之前,小汐恐怕恨不得我这个姨娘早些离开尤家呢,呵呵,哪会像现在这样粘着我。”
白新晴促狭笑着,让年幼女子面红耳赤,一时减了伤悲,忘了处境,扭捏娇呼道:“姨娘,小汐错了,我不该以前处处和你作对。”
白新晴笑了笑,轻轻将年幼女子揽入怀中,叹息说道:“傻孩子,别乱想,日后你和我还要相依为命呢。”
清秀将士静静的看着孤苦伶仃的两个弱质女子,颇显黯然神伤,有心相助却分身乏术,战乱之后,苦的还是这些黎民百姓。
白新晴很是要强,似乎见不得清秀将士眼中流露出惋惜和歉然之意,清声说道:“将军,你们不怕草海恶贼杀一个回马枪么?”
清秀将士一愣,微微显出惊讶神色,问道:“白姑娘为什么这么说?”
白新晴四下张望一眼道:“将军大胜之后,难免会有松懈,而且将军营中胜了之后并没有追杀这些草海恶贼,那就是兵力不及草海恶贼,民女能猜到的,那些恶贼说不定也会这样想,也许他们还会回来呢。”
清秀将士连连点头,赞道:“白姑娘言之有理,换成是我,今夜十有八九会杀一个回马枪,欲图反败为胜。而且草海将士心高气傲,多半咽不下这口气,回来寻我们的晦气,多谢白姑娘指点。”
白新晴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个清秀将士,就算诚颜悦色,只是神情太平静了。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 十三鬼将()
白新晴哪里还会不明白,这是班门弄斧,徒然惹人笑话。白新晴脸色微微一变,急忙说道:“民女无知,请将军恕罪。”
清秀将士摆了摆手,叹息一声道:“你不用这么怕我,营中将士救了你们就不会置之不顾,同为大甘百姓,你和我没有什么分别,暂且安心,明日就有人护送你们离开此地。”
在白新晴愕然的眼神中清秀将士长身而起,扬声呼道:“来人。”
只见两将急匆匆跑了过来,抱拳一礼道:“大将军。”
“给这些被擒的百姓腾出些营帐让她们住下,再找些干净些的衣裳来,咱们自己穿的就算了,那味道实在是不敢恭维。另外传令桂将军和应将军,着令二人明日率营中将士护送百姓避开此地,先去阳关府一带,让府县衙门暂且妥善安置,等战乱平息之后再行回归故里。还有,每人发放二两银子的盘缠,”清秀将士顿了一顿,略一沉吟,接道,“三两吧。”
“末将遵令。”两将齐声领命道。
“白姑娘,晚间也许会有爆炸的声响,不妨事的,安心就好,只要我们还在,便不会让你们再遭劫难。”
看着清秀将士和善中带着一丝腼腆的笑容,白新晴两人脑海中一片空白,没想到这个随意随和的将士竟然是位大将军,虽说两个女子对军营之事一知半解,但称得上将军的也许能找出一些,但冠以大将军为名的,一营之中绝不会有第二个。
清秀将士轻笑颔首,捡起身边的长盒背在背上,一手持枪,一手收拾了吃完的碗筷,向大营一侧走去。不甚起眼,如果没有人叫破,任是谁也想不出这样一个人竟然是一位大将军。
“两位姑娘,吃完了就早些歇着,晚间别出营帐。”两名将士甚是和善的说道。
“将军,民女不知道该不该问……”
左侧将士苦笑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别问了,回去歇着吧,日后你们自然会知道。”
右侧将士回头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清秀将士的背影,沉声说道:“民心不以军为苦,这是大将军的告诫,等我们哪一天为惨死的大甘百姓报了仇,那个时候再问大将军的名号吧。”
白新晴二人百感交集,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得先回了营帐。天渐渐暗了,夕阳落的很快,似乎也不愿看见千疮百孔的牧野军营。残烟还没有散尽,如山的尸骸仍旧堆在营外,大甘战死的兵将尸首已经收好了,怎也不能让自家兄弟死后不得安生,择一处风水好些的地方安葬,带着骨灰的却不多,谁知道下一刻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至于草海将士的尸首,趁夜挖个大坑埋了就是,换做是大甘将士,只怕草海兵将未必能有这般好心。天凉了些,尸体腐烂的没有盛夏时那么快,血腥味很重,但尸腐的臭味倒还好些,只是蝇虫秃鹫还是招来了不少,围着尸山打转,赶也赶不走。
营中幸存的大甘百姓就在担惊受怕和委屈凄然中熬过了这一夜,前半夜提心吊胆,坐立不安,谁也不敢闭眼。好在每个营帐门口都有两个守夜的将士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虽是无聊,但听着说话声渐渐让帐中百姓安了心。
下半夜,众女困乏难忍,刚刚闭上眼不久就被营中传来的厮杀声惊醒,一个个噤若寒蝉,求神拜佛的不在少数,只愿苍天怜悯,能让众人逃过一劫。还有几人祈求上苍降下神兵力士,附身在大甘将士身上杀敌,各种各样的许愿乞怜都有,让人听过之后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奈伤情。
喊杀声来的快,去的也快,喧哗吵闹了一会,忽然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四周安静的可怕。帐中女子一个个瑟瑟发抖,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却又不敢出去查探,有胆子大些的女子跑到营帐边上掀开一道小缝隙向外张望,帐外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阴恻恻的极为渗人。
过了好久,就在一众女子险些要被吓疯的时候,帐外又传来守卫将士的说话声,依旧还是那般闲闲散散,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一般。
固然这些女子心中生出了十二万分疑问,但帐外有人守夜,至少是说大营并没有让草海恶贼夺了回去,眼下还是安全的。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出了营帐一看,惊呼声此起彼伏,诸女睁大了眼睛望着身处之地,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几乎以为是在梦中。除了身后诸人出来的营帐,眼前诸女能看见的,除了两支大甘骑兵外什么都没有。昨天还在的草海军营,那些数不尽的营帐,如山的尸体都不见了,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就在诸女错愕失神之际,两将策马而来,环目一扫,一名英气逼人的年轻将领沉声问道:“多少人?”
“回应将军,共计两千七百一十二人。”
“好,给她们每人准备三两银子的盘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