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种方式,孙宾一向是不喜的,男儿的剑对着的应是敌人,而不是老弱妇孺。
孙宾的脚步顿了顿,转身朝人群中走去,能出手帮一下的就帮帮,毕竟是人命。这世道,谁活着也不容易。
张仪本来已经走了过去,对于这种场面,他一向选择漠视,这样的场面,他见得太多,都已经麻木了。他往后面瞥了一眼,见孙宾已经拨开人群,挤了入去。他垂下眼低咒了一声,只好也走了过去。
天下的义士又不止你孙宾一个,多管什么闲事,早些找到小师弟才是正事!
在张仪不情不愿地挪向那边时,忽然听到孙宾惊喜地叫了一声:
“小师弟!”
那声音如一道惊雷,一下子把四周嗡嗡的议论声压了下去。张仪稍一愣神,但很快反应过来,双手推开人群,钻了进去。
白晋看到越来越多瞧热闹的人,眉头皱得死紧,这时候没有什么娱乐,看到有一丁点热闹就凑过来强力围观了。若是像刚才那几个大管事派来的剑客想取他的性命,这些人早已经溜走,哪敢来凑热闹?
白晋冷冷地勾了勾唇,看着仍在扑腾的小狩女和脸上隐带笑意的季桑,这人到底想干什么?拿他们取乐么?
正在白晋忍无可忍,想要出手阻止季桑时,孙宾的声音忽然就响起了起来。
在白晋的惊愕的目光中,孙宾一手按剑,冷冷的目光往场中一扫,沉声道:“何事如此?”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包肉干()
“孙师兄!”看到孙宾突然出现,白晋在惊讶的同时也非常欣喜,他迅速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孙宾拧着的眉松开又拧紧了,沉着脸看着季桑。孙宾脸上一向带着淡然的表情,少有见他发怒,当他沉下脸时表示他真的是动气了。
这些人分明在戏弄小师弟和小狩女!
“君子何必为难这两小儿。”孙宾一边说着,一边靠近眼睛发红的小狩女,出手将她拧了回来。小狩女仍不断扑腾着,喉咙中仍发出低沉的声音,眼睛仍死死盯着季桑手上的剑。
过了这会儿的时间,季桑就算再迟钝也发现了小狩女的不同,这个小儿,似乎并不会说话,这样的岁数仍口不能言,显然是有缺陷的。
他兴起的心思淡了下来,慢慢的竟然生出了一丝心疼,可惜了这样的一根好苗子……
“算了,也甚无趣。”季桑一扬手,将虎贲巨剑抛向了孙宾。这样的一把大剑若直接抛到地上定能将地面砸出一个大洞。
孙宾神色不动,抬手轻巧地将虎贲巨剑接在了手中,脸上并没有露出一丝被撞击的痛苦之色。
围观的人群不禁发出了一阵赞叹声。他们以为孙宾定会接不住,毕竟这巨剑的尺寸摆在那,也定然重得很,这人单手接剑,不简单呐。围观众人眼中的兴奋之色变得更浓厚,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想要看后续发展。
季桑挑了挑眉,这人还真有几分本事。
孙宾将虎贲巨剑还给小狩女,将她扯向身后。白晋松了一口气,上前拉住小狩女,怕她又惹出事儿来。
“宾代弟谢过君子。”既然对方已经将剑归还,况且看在他们曾经帮过小师弟的份上,孙宾不想再多生事端。
见季桑竟然将巨剑让了出去,卫缨眉头一皱,这剑明明是季桑原先的佩剑,为何又让出去?剑于剑客来说,相当于第二生命,轻易不能让人的,况且这剑一看就是上品,定然难得。卫缨正想阻拦,却被鲁仲连扯了一把。
“桑自有思量,你别出去横插一杠了。”鲁连仲一直在旁观察着,隐隐约约能猜到季桑的心思。
卫缨的眉头皱得更紧,但终究没有在上前去,只是按剑提防着四周,尤其是突然冒出来的孙宾。凭借高手的直觉,他知道此人定不简单。
“既然要感谢,就把先前的谢礼拿来吧。我们出手,可是要代价的。”季桑的眼光在虎贲巨剑和小狩女之间徘徊了几下然后毫不客气地朝白晋一伸手。
“拿去。”白晋不想和他过多的牵扯,没有犹豫地将包袱扔了过去,没有一丝留恋。
这小子,还真的是说得出做得到。季桑接过白晋抛过来的包袱,眼中浮现出一丝赞赏。
“咋了?被人劫道了?”张仪好不容易挤了进来,衣裳发髻都有些凌乱。他刚才断断续续地听到人们的议论的内容,东拼西凑推断了个大概出来。
白晋沉默了一下,拉过小狩女:“算了,我们走吧。”
张仪眉毛一竖,正欲说些什么,却被孙宾拽住了胳膊打断了话头:“走了,别耽误时间。”
“能耽误什么?小师弟不是已经找到了么?……”张仪嘴上唠叨着,却被孙宾硬拉着离开。
看热闹的人见两方闹不起来,觉得没意思,也就渐渐散了。
季桑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包袱,用的是最常见的葛布包着,只是好像过于轻了些。他随手将包袱扔给卫缨拿着,整理了一下衣服,凝神望着不远处的山阳。十年的光阴似乎没有给这座小城留下太多的痕迹,他恍惚了一下,心底压抑的旧事忽然一幕幕浮现眼前。
“哎,你别跳下来啊……”彼时城门已关,他翻越城墙来见她,一个城上,一个城下。
少女的脸上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担心,已经很久没有人如此关心他了。在她的惊呼中他毫不犹豫跳了下来,一下将她抱了个满怀。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他在她耳边轻声道,少女顿时羞红了脸。
……
“这小兔崽子竟敢诓骗我们!”旁边忽然响起了卫缨气急的声音,打断了季桑的回忆。
“什么事?”季桑声音中微微带了些不悦。
卫缨将包袱举了举:“这里面哪里是钱币,反而是一些什么劳什子肉干!”这个包袱里面包着的最多是白晋给小狩女做的秘制肉干还有醢稷秘制的熏肉干,都用干荷叶包了几包放到了同一个包袱里面。卫缨把包袱翻了个底朝天,连一枚布币的影子都没有。
呵。季桑轻笑一声,这小子胆儿挺大,竟敢戏弄他们?这事儿还真不能怪白晋,包肉干的包袱与包着钱币的包袱是同一种布料,只不过包着钱币的那个重些,白晋将它放在竹篓的底部,刚才乱糟糟的不小心就拿错了。
“我去教训教训那小子!”卫缨将包袱往地上一掼,便想去截白晋。
曾由连忙将包袱接住,再怎么样,肉干也是钱呐,他们一路风餐露宿,吃到肉的机会不多。况且这些肉干看起来不错,不能浪费了。曾由掏出一个荷叶包,将包袱重新绑好,背在背上。
“缨,何必与一小儿计较?”季桑的话一出,卫缨的脚步就停了下来,他扭头盯着季桑,话语中带了些许不满:“你今日好生奇怪,是你先有意刁难那两个小儿吧?”他以为季桑是为了虎贲巨剑才有意刁难,谁知他最后又将剑给了别人,真是想不明白。
“你有意将他纳于门下吧?”鲁连仲忽然道,若没有这意思,季桑何必浪费时间试探那小儿的武艺?小狩女梳着男式的发髻又穿着男式的衣裳,加上身材干瘪面容还未长开,一时难以认出是女子,他们都以为小狩女也是一小儿。
“没错,我有此意。”季桑点头承认,别看他面嫩,但早已过而立之年,他不想浪费一身功夫,这些年一直都想找个弟子。奈何他这身武功特别,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合意的,直到遇上小狩女。他不知小狩女是如何得到虎贲巨剑,但虎贲巨剑择他为主,也算是有缘了。只可惜,那小儿的精神似乎有些问题?
季桑将小狩女和白晋的言行举止细细回想了一番,越觉得有兴趣,他招手让鲁连仲过来,吩咐道:“你跟上去查查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诺!”
季桑到底还是不甘心放弃这棵好苗子。钱帛易得,良玉难求。
第一百二十五章 昔日故人来()
“子缘何在此?”醢稷大惊失色,撑着门板的手不由得松开。
来人轻松跨进来摘下斗笠,露出一头花白的头发和苍老的脸庞,他的下颌看起来异常瘦削,像一把悬着的剑。
此人正是韩王比较依仗的剑客――娄叟,和醢稷一样一路陪伴韩昭王登上王位,和韩王的关系也比其他剑客亲厚些。他年纪大后,韩王已经少让他去出任务,没想到今日竟然在这偏僻的小城遇上,因此醢稷感到十分惊讶。昔日在韩王宫之时,娄叟和醢稷的关系不错,经常约在一起喝喝小酒,当日醢稷被赶出韩王宫之时,也只有娄叟来相送。当年新郑一别,醢稷四处漂泊,最后才选了山阳这一个小城,本以为此生无可能再见故人,怎料想到今日竟然得见。
“稷,别来无恙?”娄叟微微一笑,并没有立即回答醢稷的问题。
不管娄叟是如何找到这里,两位老人能在暮年相见,已经难能可贵。醢稷最初的惊讶褪去,他的脸上浮现出了欢喜而又欣慰的笑容。
两只苍老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醢稷浑浊的眼睛浮起了一层亮光。
“甚好。”
白晋他们离去后直接往城内走去,路上他又将最近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一遍。
“我本来要回鬼谷告诉你们,没想到你们就来了。”白晋道,这还真巧了。
“这方家实在欺人太甚。”张仪从白晋口中得知方家竟然三番四次地想掳走小师弟,心中就憋了一团火,鬼谷的人,是随便让人动的么?
张仪眼中闪过一抹幽光,拍了拍白晋的肩膀:“小师弟放心,师兄定会帮你报此仇。”
“本想通过方家大管事,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去方家打听庖乙的下落,现在看来,要想另外一个法子了。”白晋原本想着有大管事的介绍,去新郑方家后,行事会方便一些。
张仪轻笑一声:“小师弟,凭借你这手艺,方家的大门会不为你敞开?”恐怕定会很快奉为座上宾。张仪的心情有些复杂,在为白晋高超的厨艺感到自豪之时,又担心他非凡的厨艺会被权贵们觊觎,成为他们私有的庖人。白晋的性子他了解,最是讨厌各种规矩的束缚。高门大户里的那些规矩一套套,小师弟又不是心思重的人,恐怕会被人入了套。
白晋依然还惦记着这具身体被人追杀的事情,做事自然不想高调,这才兜了一个圈子。死过一次后,他不想那么快地又把小命交待出去了,他还没有尝遍战国的美食,若是早死了那定然也会死不瞑目。
过去的几个月都没有发生什么事,那些刺客应该以为任务成功不会再来了。白家的生意和势力都主要集中在魏国,应该没那么倒霉会那么快就被要杀自己的人发现吧?
白晋把思绪捋了捋,点点头道:“如此,我们直接去新郑。”
“这就对了,何必受那大管事的鸟气!”张仪用力拍了一下白晋的背,笑道。
“去新郑一事,还是先问过先生为好。”一路默然的孙宾忽然道。他们自从拜入鬼谷门下,活动的范围鲜少离开山阳地界。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他们对鬼谷先生,亦是如此,不能不告而别,让先生担心。且此去新郑,恐要月余,要准备的东西也少不了。
“对对对,顺便让先生卜一卜此行的吉凶。”张仪道。
“谁和我一同回去?”发生了那样的事,两个人安全些。
张仪噤声,神情有些纠结。
孙宾看了看他们三,低叹一声:“还是我一人回去吧,你们先去大树村墨者那边等着。”一个人,快去也快回。他们在墨者那里,安全。
“如此也好,那就麻烦你跑一趟了。”张仪的眉毛舒展开来。好险,若是自己回鬼谷,肯定会被气头上的苏秦往死里整。
“孙师兄稍等,这包肉干你拿去在路上吃。”白晋探手从竹篓里拿出一个包袱,入手只觉得沉甸甸,他心头一跳,不会搞错了吧?他连忙把包袱打开,里面哐哐当当的都是布币。
难怪觉得竹篓没轻多少,原来是自己把包袱搞错了。白晋揉了揉额角,好像有点不妙希望以后碰不到那帮人。
最后白晋用些布币买了些吃食让孙宾带上路上吃。他和张仪、小狩女又要回到大树村,不过在此之前,白晋要先回醢稷处一趟,刚才打斗的时候拧的那罐酱油摔没了,再去舀一些。
因娄叟的到来,醢稷今日没有开店,他拿出陈年的黍米酒,在廊下扯了几条肉干在甑里蒸熟了,切成块做下酒菜,再拿出最好的醢酱做蘸料。这些肉都是醢稷用上好的醢酱细细揉进肉里,加上黍米酒,腌制几日,再撇去肉沫自然风干,风干后的肉干在阳光下呈现暗红色,被甑里的水蒸气催发,亮红中又透着晶莹,肉香扑鼻。
娄叟喝着酒等着,蒸肉还没有端上来,丝丝缕缕的香味就已经飘了过来。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气,这味道,久违了。
醢稷将放在盘中的蒸肉端了出来,一起的还有两豆蘸料,分别是醢酱和酱油。
“你尝尝。”醢稷将一双木箸递给娄叟。
娄叟看了醢稷一眼,在重逢后短暂的时间内,他已经发现了老友的不同。虽说两人可共一案,但进食时还多是习惯一人一案分食,醢稷离开王宫几年,连规矩都忘了?不过娄叟打量了一个这个简陋的小院,知道醢稷可能生活得并不是很好,况且娄叟知道醢稷无儿无女,一人过活,一案足矣。
共用一案也不错,显得亲近些。
“你知我不用箸的。”娄叟没有接过木箸,而是挽起袖子,用手捻起一块热气腾腾的蒸肉,熟练地在醢酱中滚了圈,扔进嘴里。多年剑客的生涯娄叟练就一身铜皮铁骨,这样的热度于他根本无碍。
“还是你做的好吃。”娄叟回味了一下,颌下尖利的线条也柔和了许多。还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
第一百二十六章 旧事()
醢稷将娄叟陶碗中的酒满上,并将装有酱油的陶豆往他面前推了推:“你尝尝这个,这是我新酿出来的。”
豆中的酱油如水般荡漾,没有像其他醢酱一样具有肉粒,更像是兑了水的醢酱汁。娄叟看了醢稷一眼,眼中已隐隐带了些笑意,他再次拿了块蒸肉,停了停道:“你不会又让我试吃吧?”昔日在韩王宫时,醢稷每每做了新的醢,必定让好友试吃一番,美名其曰“有甘同享,有苦同吃”。不是每一种新制的醢都一次成功,那段日子娄叟的舌头被酸甜苦辣咸来来去去轮了个遍。
多年后同样的情景再现,娄叟没再利落地转身而逃,心中反而涌起了一阵阵的怀念。他将蒸肉的一角稍微沾了一点酱油,还是先别沾那么多好了,万一……
“尝尝,定好吃。”醢稷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折了起来,不断怂恿道。
娄叟瞟了醢稷一眼,将沾了酱油蒸肉张嘴--
“醢老丈,开开门!”
听到陌生的声音,娄叟习惯性地去摸剑。
“是我认识的一位小君子。”醢稷看了娄叟一眼,慢慢站起来,“我去开门?”
娄叟垂下了手,沉默地喝了一口酒。
“老丈,我又来了。”白晋道。
“你们这是怎么了?遭贼了?”醢稷上上下下打量了白晋一番,身上的葛衣被划破了几道口子,渗着血迹,而他旁边的小狩女更加狼狈,衣服上又是泥又是血,圆乎乎的小脸上也有几道泥印子,看上去是谁胡乱擦去的。两人身后是许久不见的张仪。
“是出了点事。”白晋挠了挠头,无奈道,“那罐酱油也没了,再来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