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为何不回凉州,不回牛尾聚。就如同,孟子面见梁惠王时所说的一样,“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为长者折枝,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昔时,他预料联军前途不妙,可大雪封途,军中自有法令,他不可能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弃军而逃、狂奔回凉,给自己的家族引去弥天大祸。在牛尾聚时也是同理,虽然他归心似箭,但身上有伤,又无干粮马匹,脱离聚落人家置身茫茫山林之中,无疑是自找死路。徐琨带人围攻牛尾聚时,他若是抛弃山民先走回凉,先不论山民是否允许一个外人抢占他们的逃命地道先走,无人指挥之下的山民一击击溃,只怕自己还未逃出地道,就已经被汉兵给发现了。
这三者,就是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而现在自家抛弃在董营中的阎兴等人,抛弃董卓这棵潜在的大树,回去化为灰烬的牛尾聚,或是再去踏入凉州那滩浑水,却是非不能也,实不为也了。
可惜很多事情都不可能跟大牛讲,阎行苦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大牛厚实的肩膀,说道:
“大牛,牛尾聚,咱们回不去了!”
“回不去——”
大牛喃喃自语,眼中噙着泪水,阎行的意思他有些明白,牛尾聚经过那一劫之后,就算聚落中的人再不愿意,也不得不离开那个土生土长的地方。
想到这里,这个有着粗壮身躯的年轻汉子哽咽难掩,脸上布满愁苦。一边的甘陵心中也有触动,他也伸手拍了拍大牛的肩膀,说起来,自中平四年凉州再次大乱以来,他们这些凉人,离开凉州也有快两年了。
阎行咧咧嘴,他对着大牛说道:
“我看刚才虎头招你一起走,不愿意?若是不想和虎头一起也无妨,就在这旁边找间房屋歇下吧,别想那么多了,快去睡一觉吧!”
大牛摇了摇头,有些倔强地说道:
“首领是一军之主,夜宿不可无人守卫,我要留下来!”
阎行闻言一笑,这个大牛人如其名,就像是一头犟牛。他点点头,笑着说道:
“也好,夜里风凉,这坞堡里多的是绢帛衣裳,若是需要,别忘了多披一件在身上!”
大牛颔首应诺,一脸肃然,转身就守卫在门口处。
阎行和甘陵相视一眼,也相继走入房中。
···
“恭喜少君,收了一个好扈卫!”
走入房中的甘陵一坐下,就笑着对着阎行恭贺道。
对此阎行脸上微微一笑,他摇摇头,转头对甘陵说道:
“这里也无外人,你我就以兄弟相称吧,嗯——大牛此人憨厚有余,心智不足,其实有时候,我在想,把他带出山里,是不是害了他!”
“乱世之中,无贵无贱,皆乞活于漏舟之上,哪里谈得上谁害谁,不过说道害谁,大兄,我倒想说,眼下有一个人我们倒是可以除掉了!”
阎行和甘陵当年在允吾城时,纵马驰骋、饮酒放歌,都是兄弟相称,虽然后来名分已定,甘陵在人前也多以军职和“少君”称呼阎行,但阎行私底下还是愿意同甘陵以兄弟相称。
当下听到甘陵说到要除掉一个人,阎行沉吟了一下,说道:
“你是说周向导?”
“没错,大兄,我等如今脱离俘虏营,犹如猛虎脱笼,眼下又攻下了这处坞堡,粮食甲杖皆能补足,回转凉州,正是时候,我等无需再和汉军有丝毫瓜葛,沦为他人之爪牙了,杀了那个周向导和他两个手下,走萧关道,避开汉军大队人马,大伙就能够回凉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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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故事1()
“杀了那个周向导和他两个手下,走萧关道,避开汉军大队人马,大伙就能够回凉州了!”
从三辅之地回归陇右有两条主要道路,一条就是凉州联军入侵三辅沿着陇关、汧县、渝麋一线所走的陇关道,另外一条就是甘陵所说的,沿泾水一线过漆县、栒邑、高平的萧关道。
陇关道距离近但是地势险要,沿途皆驻扎有汉军,阎行这些人想要按照原路回去绝对是困难重重。而走萧关道,虽然需要绕路,路程也比较远,但是可以避开大股汉军,在安全上相对而言也有保障。
阎行明白甘陵的意思,他最初战败后何尝不想迅速返回凉州,可是经过了牛尾聚、俘虏营等事之后,他已经开始有了新的决断。
两年前,阎行离家东征之前,阎父临别时告诫他“天下之事,有可为,有不可为。困敌之势不以战,损刚益柔”,在牛尾聚和严师纵谈天下大势时,严师提点他“至刚易折,上善若水,与世强争,反受其害”。
可是重生而来的阎行却一直不服命运,也最终没有将这些话彻底地放在心上。他自命为救世英雄,一直坚信后世苏澈在《七代论》中那段对于天下大势的经典论述:
“英雄之士,能因天下之势而遂成之。天下之势,未有可以必成者也,而英雄之士,常因其隙而入于其间,坚忍而不变,是以天下之势遂成而不可解!”
昔时,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疾足高材者得焉。如今,汉室衰颓,天命已改,四方纷扰,豪杰用命。重生而来的阎行自命豪杰,同样也是踔厉奋发,一心想着要在天下大乱的这场饕餮盛宴中,跟其他豪杰一样顺势而起,分得一杯羹。
可惜命途多舛,步履艰难,先是在陈仓那场追击战中折损手下大半士卒,后面使用“空城计”拯救牛尾聚山民时,又因为一个山民俘虏的泄密而功亏一篑,最终沦落到了俘虏营中,变成一个为人爪牙,供人驱使的“流寇”。
而阎行也在这一连串的挫折和打击中,悟到了乱世中的一些真理,其中对于天下大势的把握上,阎行也有了新的一番体会。
“顺势而起,借势而生,造势而兴,成势而盛”,这审势用势,识势谋势之道,阎行已经初窥门径,心中急迫想要返回凉州的念头也就静静平息下来。
就算他此刻赶回凉州去,也挽回不了联军崩散的大局。韩遂借刀杀人,在陈仓追击战中利用汉军消灭了他最大的敌人——王家父子的势力,当下在金城,韩家已经是一家独大了,大有一举席卷凉州之势。但是阎行能预感到,很快就会有一支“马家军”也借机而起,和韩遂争衡凉州,此外枹罕的宋建、河关群盗、临羌的麹家、酒泉的黄家等凉州各家豪强,再加上羌人、卢水胡、氐人等羌氐胡种,这些错综复杂的地方势力出于自身利益的需要,也绝不会让金城韩家独霸凉州。
凉州现在就像是一盘已经全盘崩坏的大棋,曾经高举的义旗已经被赤裸裸地抛弃,各家势力也不再惺惺作态,直接走马圈地,割据郡县,露出“土皇帝”的本来面目。而经过陈仓、牛尾聚等事之后,阎行既不再对凉州联军的前途抱有希望,也不会狂妄自大,以为凭借自己或者小小的阎家就能够削平凉州群雄,一匡陇右之地。
说到底,阎行手中的实力过于弱小,在乱世之中,不管是割据自保还是争霸天下,必不可少的,就是拥有一只兵强马壮的军队。“英雄之士,能因天下之势而遂成之”,所以阎行当下最需要的就是借势,在俘虏营的时候,他就把眼光投向了董军。
重生而来的阎行或许不知道联军陈仓战败具体情节,但绝对清楚“董卓入京,诸侯讨董”这个耳熟能详的故事,他待价而沽,原本将徐琨以及他的舅父视为自家手下的的买主,可是没想到的是,董营中的宿将徐荣竟是那个在汧水边上杀败自家人马的汉将。
所以在面对李儒时,阎行已经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够俯首帖耳,听从李儒的命令,转身变成了扰乱地方的“流寇”。而周良之前为了怂恿众人攻打坞堡的时候,也故意跟阎行泄露过一些董营的内幕,其中就包括李儒想要在董营之中安插亲信将吏的打算,不管周良出于何种目的,他的话是真是假,事到临头,阎行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够将一半希望寄托在李儒身上,期望自己立功之后,能够借助李儒的势力将叛军的身份洗白。
只是这个时候面对归家心切的甘陵时,阎行心中有诸多话语,却一时之间开不了口。过了好一会了,阎行才缓缓吐气出声,说道:
“阿陵,好久没有讲故事了,今夜我就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好啊,大兄的故事,陵一向都爱听,却不知今夜是要讲哪位大侠,还是前朝名将的故事?”
甘陵听到阎行答非所问,有点惊讶,不过他知道阎行处事一向都是稳重而有深意的,随即笑了笑,也毫不介意,顺着阎行的话闻言问道。
阎行闻言也笑了笑,说道:
“今夜咱们既不讲大侠,亦不讲名将。讲的是咱们凉人的故事。”
甘陵顿时正襟危坐,他敛容正色说道:
“愿闻其详!”
“我说的是前汉末年,乱世之中一个凉人的故事,说起来,这个凉人可比我等强多了,他年少时就闻名陇上,为州郡所征辟,又到过长安太学,得过当朝太师的举荐。等到天下大乱之时,他举旗聚族,顺势而起,四方雄杰纷纷奔集于他的麾下,往日威风无比的敌人转眼之间就在他的面前授首,他的兵锋所指之处,陇西、武都、金城、武威、张掖、酒泉、敦煌等郡无不宾服,凉州很快就被他收入囊中,他割据陇右之地,成为了威震一方的诸侯。”
听到这里,甘陵也是心旷神怡,对阎行口中的这个凉州豪杰大声赞叹:
“退可聚族自保,进可割据一方,此人当真乃我凉人之中的大丈夫,真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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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故事2()
“退可聚族自保,进可割据一方,此人当真乃大丈夫,真豪杰!”
甘陵听着阎行口中那个凉人建功立业,眼睛不由亮了亮,拊掌赞叹道。紧接着,他又继续问道:
“此人当真是盖世豪杰,他占据了凉州之地,那接下来,他又做了何事?”
“接下来,这个凉人带着兵马,接连击溃从三辅入侵的贼众、和从蜀地北上的敌军,前朝的众多大臣名士也纷纷前来投奔,加上凉州的良马劲卒,他的麾下可谓是文臣武将,济济一堂,他的兵马威势震动了西州,名声更是传动了函谷关以东的地方,两年前王、韩合兵之时联军的声势可谓盛壮,可比起他来,还是大大不如!”
听到这里,甘陵已经心中有所明悟,他出声问道:
“大兄说的是,前朝的西州大将军,隗嚣隗季孟吧!”
“没错,我说的正是我等凉人的前辈,隗嚣隗季孟!”
阎行点了点头,隗嚣的名气很大,他既是陇右大族,又是当时的名士,文韬武略都是一时之选,甘陵听到一半推断出来也并不奇怪,阎行又继续说道:
“当时的天下可以说是三家称雄,光武皇帝虽然平定了半个天下,但是中原和东方之地历经多年战乱,早已是残破不堪了,而南方也才刚刚平定,光武皇帝真正能够作为依托的还是他的龙兴之地,燕赵河北旧土;而蜀地的公孙述,坐拥山川之险,国库殷实,兵马众多;陇右的隗嚣,兵马强盛,屡挫强敌,又尽得前朝的人才,天水一地,文风鼎盛,几可与雒阳媲美。”
“既然是三家称雄,那接下来隗嚣又当如何作为?”
“隗嚣原本无意与光武皇帝为敌,只是光武皇帝欲一统天下,这陇右之地是势在必得。于是这两家开战就是在所难免了,我凉州兵马强盛,又兼具地利,光武皇帝征战四方的河北精兵在陇右之地屡屡吃亏,双方互有胜负,一事僵持不下!”
“可最终还是光武皇帝一统天下了啊?”
甘陵瞪大了眼睛问道,阎行点点头,又继续说道:
“是啊,双方交战虽然各有胜负,可是光武皇帝的兵马却越打越多,而我凉人的兵马却越打越少,先是河西五郡随着窦融归顺了光武皇帝,断了隗嚣的后路。紧接着凉州大将马援也叛了隗嚣,帮助光武皇帝游说凉州诸将,双方互相攻杀,历经三次大战,死伤无数,流血漂橹。最终隗嚣兵疲粮尽,自己也郁郁而终,他死了之后,麾下大将十三人,属县十六,众十众万,皆投降了光武皇帝。”
“真是可惜,想那隗嚣麾下的凉州精骑,横行天下,自身最终却落得个病死床榻之上的下场,实在是可惜了!”
“那你可知隗嚣为何败亡?”
阎行讲完故事之后,没有像甘陵一样叹息不已,而是一脸凝重,出声问道。
被问道隗嚣败亡的时候,甘陵想了想刚才的故事,说道:
“光武皇帝崛起于河朔,如有神助,隗嚣虽为西州豪杰,与之为敌,终究是弱势于人。更何况还有窦融、马援等人为之掣肘,此消彼长之下,丧师败亡也就难以避免了!”
阎行点点头,显然对甘陵的逐渐成长也是颇为欣喜,他接过话头说道:
“的确,西凉兵马横行天下,不可谓不精,陇坻之地高屋建瓴,不可谓不险,三十一位将领,一十六姓歃血为盟,起事之势不可谓不盛,四年之间三次大战,战况不可谓不激烈。然而转眼之间,霸业尽隳,身死名灭,其得失教训不可谓不惨痛。阿陵,前世之事,后事之师啊!”
听完阎行语重心长的这番话,甘陵一时间也低头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好一阵子,他才重新抬头,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兄长的意思是王、边等人不足成事,凉州之地不足为根基?”
阎行点点头,这个想法自陈仓战败之后,就开始在他心中酝酿了,他说道:
“我听闻“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如今金城之地必然已沦为韩家囊中之物,韩文约兵马强盛为凉州各家之翘楚,其人亦能得羌胡之心,此诚不可与争锋也。此外,武威的马家、枹罕的宋建、河关的群盗、临羌的麹家、酒泉的黄家等,称雄郡县,各据地利,能得士卒之死力,此辈之人,亦不可图也。如今天下已乱,凉州纷扰,我等若是此时回归允吾,起则势单力薄,旋起旋灭;伏则为人爪牙,仰人鼻息,名与力皆不如人,势力纵有小成,各家掣肘之下,也难大霸。”
说到这里,阎行看了看甘陵,才继续说道:
“古人云,‘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天下之事,有可为,有不可为。与世强争,反受其害。这些道理,我也是到最近才参悟的。所以与其逃归凉州,旋起旋灭,不如暂且寄人篱下,敛翼俯伏,借势生力,以待天时!”
甘陵听完这一些话沉默不语,呼吸也逐渐变得沉重起来,他们随军东征三辅,虽是大势所趋、随波逐流,但也是出于自身博取功名利禄的需要。现在联军已经兵败,也不知道还能撑得住多久,背井离乡,投降汉军,这其中厉害关系的复杂程度也不比当下凉州的乱局差上几分,甘陵顿时想到这些,脑袋也不由阵阵发疼。
他干脆也不再去想,直接看着阎行说道:
“昔时汉军平定羌乱,对待战俘多以枭首示威,纵有逃刑之人,亦驱之如狗彘。我等如今投降汉军,或可活命,然则供人如狗彘般驱使,前途着实堪忧。而所余士卒皆凉地之人,思乡心切,强留于此,恐有悖众望!”
对于这些潜在的危险,阎行也没有否认。他点点头说道:
“虽说之前在俘虏营,近来在周良口中都探得一些董营招降的虚实,然而此事的确是凶险无比,自古‘名利危中来,富贵险中求’,我欲借势生力,自然要去搏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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