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你这次出使,也算是有功劳的,待会出帐去我马厩里挑匹好马,就当是赏赐给你的了。”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阎规在心中顿时松了一口大气,整个人也轻松了一些,连忙拜谢,然后在一众豪强、大人的交织的目光中,战战兢兢地退出帐去。
临到帐门时,阎规忍不住看了自家父亲一眼,可惜阎丰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仿佛只供摆放的泥塑木偶一般。
阎规不敢多看,快步走出了大帐。
等到了阎规走后,韩遂这才笑吟吟地起身,来到了诸多豪强、大人的中间,大笑说道:
“我辈纵横凉地十几载,以为凉地的豪杰之士尽在其间,没想到还有像阎彦明这样的人杰,最初也是出自我辈之中,这倒也算是意外之喜啊,哈哈!”
他大笑着看向众人,突然话锋又是一转,森然说道:
“不过,自古都是‘或求名而不得,或欲盖而名彰’。阎行这个小儿,以为让我辈看到他营中足兵足粮,就能够恩威并施,不战而退我凉地大军,这不就是在欺我凉地无人么!”
“所以,诸君,我等也该是时候进军长安了!”
···
阎规领了赏赐后,就赶忙回到了自家父亲的帐中等待,但阎丰就是迟迟不至。一直到了入夜,阎丰才拖着疲倦的身躯返回了帐中。
十年过去了,阎丰虽然成了族中主事的一员,在人前也不再地位卑微,但他的长相还是依旧寒碜,三角眼微微眯着,嘴上的胡须稀稀疏疏的,整个人看上去也苍老了许多。
他看了看自家长子阎规一眼,阎规连忙上前帮助父亲将皮甲、佩刀、靴子都卸下来,侍候着阎丰坐在了胡床上。
“族中带来的部曲里面,今天又死了两头牲畜。唉,这几年凉地都没有什么好光景,这仗再不快点打完,族中迟早都得被拖垮。”
阎丰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叹了一口长气,无奈地对着阎规说道。
每次韩遂征战,阎家都要派出部曲随军,但因为阎家在韩遂军中地位低下,又没有立下什么大的战功,大军偶有胜仗,随军的部曲也瓜分不到多少战利品,反而是无岁不战、入不敷出的兵戈战事,隐隐有要拖垮族中子弟生计的趋势。
阎规闻言,原本那一颗焦躁浮动的心也沉了下去。
他想起了白日在帐中见到自家父亲的情景,原来在族中号称足智多谋的父亲,在韩遂的穹顶大帐中竟然也一句话都插不上,只能够跟那些浑身羊膻味的羌胡大人并列,连自己离开时都不敢看自己一眼。
心中念及如此,一种苦涩的滋味也慢慢在阎规的味蕾处绽开。
而阎家的衰败的处境,自幼跟随自己父亲的阎规也深有同感。
若是以往,对于挽回这种颓势,他自己也是有心无力,不过这一回,他旋即就想到了在自己临走前,阎行对自己所说过的话,心中顿时热切起来。
自己苦苦等待父亲归来,不就是为了这桩事情么。
“大人,也许我们阎家还有机会!”
阎规急切地凑到了自家父亲的膝前,像变戏法一样从身上掏出了一个小礼盒出来,口中低声说道:
“您之前吩咐过,此去若真是自家人,就试探一下对方的心思。骠骑将军在孩儿临行时说了,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是他让我暗中交给你的。”
听到了阎规的话,看似衰老疲惫的阎丰顿时抬起头来,一对三角眼里透出了精光,喃喃问道:
“他真是这么说的?”
“确切无疑,骠骑将军就在孩儿面前亲口说的。”
“好!好!好!”
阎丰连说了几个好字,沉寂的脸上也总算浮现了一丝笑容,说到底,他现下这般疲态,终究还是心病害的。
允吾阎家在韩遂麾下是愈发没落了,但换到了权势炙手可热的阎行麾下,他们这些当年在族中与他们父子争斗的仇人,又岂能够落得什么好处。
这场仗,不管是胜是负,自家今后的处境,注定都会日趋艰难。
而这块沉重的心病,已经在心里压得阎丰喘不过气来,以至于他看到自己营地里那两头倒毙的牲畜,就不免想到了自己。
不知道在哪一天,自己也要像那两头牲畜一样,被慢慢地耗光力气,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就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
而眼下,自家的长子,竟然给自己带来了一丝希望。
就像是在长长的黑夜中瞥见了一丝曙光,阎丰急切地抓住了自己长子手中的礼盒,然后抢到了自己的怀中,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开。
只是,拿着礼盒的他瞬间又察觉到了什么,脸色一沉,停止了手中的动作,转而盯着自己的长子阎规问道:
“他可还说了什么?”
阎规被自家父亲一惊一乍的反应吓到了,愣了一愣,缓过神来后才喃喃说道:
“没有了啊!”
“那可还有其他物什?”
“没有啊。”
“这真是他亲手交给你的?”
“是啊。大人——”
阎规疑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实在不明白自家父亲怎么突然间就变得神经兮兮的了,自己虽然没有特别出众的才能,但做事一向都是很稳重的啊,难道他还怀疑自己这一点。
正想要出声询问缘由,阎丰却又再次打断了他,目光严厉,严肃地问道:
“这个盒子,你自己有没有打开过?还有没有另外的人知道?”
“没有,这盒上的封泥还在,一直都是被孩儿藏起,一路上也没有被随行的人发觉,孩儿绝不敢欺瞒大人。”
“那就好!”阎丰随手将礼盒丢到了一边,郑重地说道:
“韩家已经下令,明日就要进军了,从现在开始,你就将这桩事情都烂在肚子里,忘记这个盒子,就当所有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还有,这些日子你就老老实实行军,扎营了就呆在营地里,哪里都不要去,什么人来找也不要去见,交给族中其他人去应付,知道了没有?”
“为何要——”听到态度大变的阎丰的话,刚刚还热切不已的阎规顿时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他知道自己要隐秘行事,可却不知父亲为何偏要自己如此?
他想要发问,可看到自家父亲的目光愈发严厉,就不敢再问,只能够低声应诺。
“孩儿知道了。”
“好,那你下去吧!”
阎丰挥手就将怏怏不乐的阎规赶出了帐外,这个时候,整个军帐就只留下了他自己一个人。
又等了一会,阎丰这才重新起身,颤巍巍地走到了礼盒面前,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到了案几上,整个动作过程很慢,明明礼盒很轻很轻,可落在阎丰的手中,竟然像是一块磐石那么的重。
在昏暗摇曳的薪火下,阎丰伸出自己那双长满老茧又发皱的老手,微微颤抖地削去了封泥,将盒盖慢慢地掀开。
skbshge
第514章 十月风雪夜归人(上)()
阎丰略带颤抖的双手掀开了盒盖。
果然!和自己预料的一样,阎丰一下子无力地垂坐在了地上,面色死寂,目光不断变幻,时而狰狞,时而犹豫。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最后一根薪烛冒着黑烟就要燃尽的时候,阎丰终于反应过来,他重新盖上了礼盒,脸庞泛起一抹惨然,看着即将沉入黑暗的薪烛,嘶声笑道:
“果然哈,果然是阎家的种啊!”
···
明日,韩遂的大军倾巢出动了。无数汉、羌歩骑拔营而起,加上那些大小不一的车辆驶动,一同汇入到滔滔东向的洪流之中,兵锋直指槐里城。
不管韩遂内心是否相信,阎行让阎规返回告诉自己的一切都是在故弄玄虚、虚张声势,他都必须出兵了。
阎行有大义的名分作为支撑,又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关中之地,再让他安生下去,等一切稳定下来,想要后发制人、坐收渔人之利的韩遂就失去后发优势了。
从武功到槐里的路程,地势平坦、一马平川,不足百里。既没有湍急的河流阻隔,也没有险峻的山势可以依仗,若是轻骑捐甲疾驰,不到一日就可以兵临槐里城下。
但这没有任何意义,韩遂已经收到了斥候的探报,提前进驻槐里城的河东兵马在不断加强城防,而且还在城外修建了大量的营垒工事,准备在此地堵截韩遂大军东进。
而在长安城外不断聚集的河东大军,一旦得知自己大军开拔进军的急报,立马也会进兵赶赴槐里。
从武功到槐里的路程,韩遂大军要走上三天时间,而阎行的大军从长安到槐里的路程,只需要走两天的时间。
所以,当自己大军抵达槐里城下时,放眼所见,城外必定是一片旌旗招展、砦栅军帐林立,阎行已经率领河东大军,提前在那里等着自己了。
也正因为如此,韩遂的大军拔营东进后,走得并不急,途中他间或下令驻足休憩,他要给自己的歩骑人马有充足的休息时间,这才能够保证到了槐里城下后,让想要以逸待劳的河东大军占不到任何优势。
这一天,韩遂的大军,走了三十里路。
入夜之前,就早早择选好几处宿营地,将大军分成三处,依次驻扎,互为犄角。
只是到了深夜,羌胡营地里却出现了一桩怪事。
不少睡梦中的羌人都听到了一阵阵怪异的羊叫声,起初是咩咩的叫声,后来则是啾啾的凄切声,声音如怨如泣,一会像是羊在叫,一会又像是人在哭。
守夜巡视的羌人士卒循声寻找,却发现这种声音是在营地之外的野林子发出来的。
夜深露重,野林子的落叶窸窣作响,加上一层薄薄的雾气,不禁让人暗中生寒,看着漆黑一片的林子望而却步,不敢冒险出营,跑入林中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就这样听了大半夜的怪声,天色一亮,昨夜里不敢摸黑入林的羌人赶忙趁着天色,冲入林中展开搜索,结果却什么羊、人都没有发现。
只找到了一块白色的大石头,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然从中间裂开,变成了两半,白色石头中间浸满了鲜血,红白交相映衬,十分抢眼。
而在流血的白石周围还留有一些痕迹,看起来不像是羊蹄印也不像是人的足迹,仔细辨认之下,感觉更像是一种猛兽留下来的爪痕。
这种奇怪的现象,顿时引起了羌胡士兵的恐慌,他们将林中出现的怪事传回了营中,立马也在羌胡部落中泛起了一阵阵的涟漪。
有随军的巫者说,白石是羌人的崇拜的一种信仰,而白石出血这种怪像,正预兆着某一个部落将会有大祸降临,那些声音和痕迹都是羊神发出的,他这是在暗中向人们发出警告,这里不久之后将会发生不测。
羌胡部落素来迷信巫卜,虽然这种预测没有被昭告出来,但随着大军按时开拔,这种诡异的事情还是慢慢在部落之间传播开来,羌胡士卒在行军途中,不免得交头接耳,偷偷交谈着前一晚发生的怪事。
对于这桩在羌胡部落私底下流传的怪事,统帅着各家豪强部曲的李骈并不清楚,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上心。
大军一路跋山涉水,沿途遇上一些异地的鬼怪见闻,什么狐妖、山魈、狼怪的谣言可谓是比比皆是,众人都没有亲眼目睹,谈不上对军心有多大影响。
等到了战场上,鼓号震耳、旌旗迷目,军令如山、退无可退,羌胡士卒一股热血往头脑一涌,像是从众,像是裹挟,如潮流一般一拥而上,哪里还会顾忌什么鬼怪。
说到底,李骈虽然外表敬重那些神袛鬼怪,但心里却一点不怕那些见不得人多的鬼怪。
他内心怕的,不是虚无渺茫的鬼怪,而是实实在在的人心。
这一天,因为往日最散漫无序的羌胡部落,有不少人信了随军巫者的话,加快了脚步,驱赶着牲畜想要远离那个古怪的地方,竟然使得全军总体的速度加快了一些,车骑人马又多走了五里地,最后才在入夜前停下了脚步,全军依旧分成三部,各自扎营过夜。
夜里,巡视营地守备的李骈竟然意外得知有故人来访,当他看到了名刺上的名字后,脸上也吓得变了颜色,连忙让自己的亲兵将那个人悄悄带到自己的帐中。
军帐里,李骈见到了一个他怎么想都不会想到的人。
“大兄,七载未见,风采依旧,小弟我甚是想念啊!”
赵鸿一转身,露出他那张还略显熟悉的脸孔,看着李骈淡淡笑道。
“三弟,你——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李骈入帐之前已经赶忙稳定心神,因此虽然亲眼见到了赵鸿,霎时间意识有些恍惚,但还是很快恢复常态。
这世间,或许有鬼怪,但就算有,鬼怪也不敢以这样的形式与自己相见。
在没有见到赵鸿之前,李骈以为若是见到真人,自家结义兄弟多年未见,自己一定会心生大喜。但不知为何,在见了面之后,李骈感觉自己心中并无太大的喜感,反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复杂感情。
正是怀着这种复杂情感,李骈本想要询问赵鸿的过往,但转念一想,还是转而询问起当下赵鸿是怎么来的问题。
赵鸿笑了笑,眉宇间浮现出得意之色。
“大兄莫要忘了,你我虽然七载未见,但是这金城、陇西各家的人马小弟还是颇为熟悉,想要来见大兄,并不是什么难事!”
听到赵鸿说得轻巧,李骈脸上虽然带笑,可心中也不由警觉起来。他搬来帐中胡床,让赵鸿和自己贴近坐下,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
“三弟,当年陈仓大战过后,你音讯全无,今日又突然现身来见。为兄和旧友故交都以为你已经战死沙场,这些年你到底都去了哪里?”
“呵呵,兄长有所不知,当年陈仓大战,败如山倒,若非仲兄提醒得早,只怕小弟我也要随那王蕃作了汉军的刀下亡魂,倒饶是退得快,也快不过汉军追击的骑兵。”
“部曲被打散了,身边的亲兵也被杀得零落,我腿上中了一箭,从马上摔了下来,在乱军之中被追击的汉军俘虏了。原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亏得这一身好皮囊,被汉军主帅皇甫嵩巡视战场时发现了,与其交谈过后,他竟起了爱才之心,将我留在帐下充当书佐。”
“后来皇甫嵩的军队被董卓吞并了,我也就到了董卓的麾下,从关东到关西,再从关西到关东,来来回回都好几趟了,可惜凉州、关中一直战乱不定,要不然早就和大兄见上了。”
“我可是听说大兄不仅在陈仓大战中毫发无损,之后在灭王国、逐马腾等战中,也是屡立战功,最后还抱着韩家的美人归,就是可惜了,兄长成亲的宴席,小弟我竟然没有赶上。”
赵鸿三言两语就将自己这七年来的经历说完,还附带羡慕了李骈截然相反的经历,但李骈浮现在嘴角的却只有苦笑,他如何听不出赵鸿话中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三弟就是从河东大军的敌营来的了!”
“哈哈,大兄猜的没错,如今统帅河东大军与大兄为敌的,正是仲兄,而小弟也是受了仲兄的命令,潜入联军,特地来见大兄的。”
“你好大的胆子!”
赵鸿还在笑盈盈地说着话,身边的李骈却是勃然变色,霍然起身,拔出佩剑指向了赵鸿。
“你与彦明都还能在战后活着,大兄也替你们欢喜,但今日各为其主,你就不应该来找我,难道你以为凭借你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