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检是今年的考生,考试时成绩不错,被推荐到凌云阁内接受策问,结果他连“西方”所指是哪都不知道,写了一段关于西域的应答,当众丢脸,本应是二甲的名次,最后却落入三甲。
韩孺子犹豫片刻,在刘检两字的右上方画个小三角,全部看完之后,命人传召刘检。
再度见驾,而且是单独一人,刘检颤抖得更严重,身边的太监不得不伸手扶他起来。
明明不了解西方,为何却要报名充当使者?刘检早想好了答案,说的时候仍有些结巴,慢慢才好起来,“读书人本应……心怀天下,微臣、微臣却只知死读书、读死书,以至……以至在陛下面前出乖露丑,微臣羞愧难当,想起俗语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微臣读过万卷书,该行万里路了。”
“可你并不了解西方。”
“微臣这些天里逢人便问,对西方和神鬼大单于多些了解,而且微臣以为,听得再多,也不如亲往查看。微臣此去,不求建功立业,不求博达显赫,只为一探究竟,观察风土人情,看看这个被微臣忽略多年的广大区域究竟是什么样子。”
韩孺子越发觉得,所谓状元只是一时之称号,选拔人才还是得多做观察,“好,朕就让你去西方一探究竟,除了完成使节任务,回来之后给朕写一本游记,将你的所见、所闻、所感都记下来。”
刘检跪下磕头,“遵旨,陛下。”
韩孺子选中了三十五名使节,分为五路,每路人数不等,配以杂役若干,分赴不同国家,传达大楚皇帝的旨意:楚军将至,先得神鬼大单于人头者,封为大王。
正使是礼部的一名官员,每路再有一名副使,刘检没有职位,只是普通使节。
其中一路只有一名使节,大部分人都不愿当,因为他要亲自去见神鬼大单于,数罪问责,这简直就是羊入虎口。
林坤山愿意,甚至有点急迫,似乎生怕这份“好差事”落入他人之手。
暮春时节,使节出发,经由西域,由各国接力护送,在虎踞城,他们将分赴不同方向。
刘检所在的这一路使节路途最远,将穿过西方,直抵南方海港,向英王和黄普公传达圣旨。
英王得到了正式册封,名号中加一个海字,成为“海英王”,允许他自立官署,十年一朝请,黄普公则被封为王相,至于退兵,皇帝命令他们再等一年,此后进退自由。
这一箭射出去了,要等许久才会得到回应,韩孺子只能耐心等待,在此期间,继续督促楚军备战。
使节出发之后不久,东海国传来急信,东海王从海外回来了。
虽然之前常常争宠、吵架,崔腾却十分怀念这个表弟,得到皇帝许可之后,亲往迎接,在洛阳见到了东海王,款待一番,带他返回京城,在家休息了一个晚上,次日一早就来见驾。
韩孺子站在楼上窗边,远远地望见了东海王和崔腾,向两人招手,东海王抬头看见,立刻下跪,被崔腾拽起来,加快脚步赶往凌云阁。
到了楼上,东海王又要下跪,韩孺子上前扶起,左右打量,笑道:“你总算回来了。”
东海王带着哭腔说:“陛下,差一点儿我就葬身鱼腹,再也见不着陛下了。”
崔腾笑道:“你还好,起码身体完整,好像还胖了一些,不像我,瘸了一条腿。”
三人唏嘘良久,韩孺子问道:“快说说,你为什么在海上耽误这么久?”
“唉,一言难尽。”东海王讲述自己的经历,原来他在海上突遇大风,船毁人溺,他侥幸被路过船只救起,带到一座岛上,被困许久,才弄清返回大楚的航线,于是搭船辗转多国,期间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直到踏上大楚国土,才去找东海国的谭家人,得以上报官府。
崔腾已经听过一次,这时仍然边听边叹息,经常替东海王补充一点细节,好像自己也跟着漂洋过海似的。
韩孺子也时时叹息,却不会打岔,最后忍不住道:“崔腾,你去让太监准备一点佳肴,中午留东海王用膳,然后你就不用上来了。”
崔腾笑道:“是我多嘴了,行,我等用膳的时候再来,说来真是很久没跟陛下一块喝酒了。”
崔腾告退,东海王说得也差不多了,“就是这样,我真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陛下。”
“王妃很高兴吧,她非常关心你,到处求人打听你的消息。”
“当然高兴,昨晚哭了半夜,说是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
韩孺子笑了笑,盯着东海王又打量一番。
“怎么了?陛下。”东海王摸摸自己的脸。
“你在海上漂泊这么久,也不见黑,反而白了一些。”
“是,我一直躲在船舱里。”
“渡海而来,船只不停在南方,却到东海国靠岸,东海王,你乘的是什么船?”
东海王扑通跪下了,哭着道:“陛下看出来了,其实我早就回来了,一直不敢进京见驾。”
“‘不敢’是什么意思?”
“神鬼大单于有意放我归国,让我刺杀陛下。”
“你不做就是,有什么害怕的?”
“神鬼大单于对我下毒,说是两年之内刺杀成功,才会给我解药。”
“两年早过去了,你不是没事?”
“是孟娥将我救了。”
韩孺子大惊,“孟娥?”
“是,她还有一封信写给陛下,我本想找别的机会……既然陛下已经看穿……”东海王从怀里取出信,双手捧着递给皇帝。
韩孺子伸手去接,心中突然一动,问道:“你又见过林坤山吗?”(未完待续。)
第五百五十五章 最好的师傅()
韩孺子突然想起了林坤山,觉得自己又看到了望气者的惯用伎俩。
听到这三个字,东海王痛哭流涕。
韩孺子收回手臂,退到桌后坐下,看着自己的弟弟,渐渐明白了一切,“林坤山一个人去不了西方,所以要借助朕的力量,嗯,这的确是‘顺势而为’,他要去向神鬼大单于邀功,可你怎么办呢?留下等死吗?”
东海王止住哭泣,双手仍然捧着那封信,“按照原计划,信上的毒不会立刻发作,大家一时半会怀疑不到我,等神鬼大单于再次东征,朝廷急需新主,更不会计较谁是下毒者。”
“你还没死心?”韩孺子既恼怒又心痛。
“我早就死心了,这封信上没有毒药。”怕皇帝不信,东海王伸舌头在信封上舔了几下。
韩孺子一愣,刚刚想明白的事情又变得模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东海王又讲了另一个故事。
在西方港口上船的时候,东海王并非孤身一人,还有几名奴仆,其中一人是神鬼大单于的亲信,他带着解药,每隔三个月让东海王服一次,延缓毒性,只有等大楚皇帝死后,他才会交出治本之药。
东海王早就回到了大楚,却不想向皇帝下手,于是假称要找更好的机会,隐藏在东海国谭家,对妻兄声称自己怕见皇帝,要躲一阵,期间若干次试着要骗取解药,都没成功。
一年前,谭家人不小心说漏嘴,没过几天,同在东海国隐居的林坤山找上门来,见到了东海王与那名仆人,没几天就弄清了前因后果。
在取得仆人的信任之后,林坤山出了一个主意。
在信上涂毒是老手段了,寻找合适的毒药却很麻烦,林坤山一力承担,造出一封毒信,然后他先出发去见神鬼大单于,通报消息,准备趁大楚内乱再度发起东征。
可东海王将信调包了,毒信留在家中,此时双手捧着的是一封普通信件。
“我宁可自己死也不会谋害陛下,我只是只是”
“想要骗取仆人的解药?”
东海王点点头。
“仆人呢?”
“在我家里。”
“他真有解药?”
“他只有三个月一次的解药,治本解药要重新配制。”东海王全身虚脱,跪在地上站不起来。
韩孺子想了一会,“你并没有见过孟娥,是吧?”
“见过,否则的话我也想不到用她来蒙骗陛下,这封信虽然不是原件,内容却是一模一样,我抄下来的。”
韩孺子又犹豫一会,“拿来我看。”
东海王膝行向前,将信封拆开,拿出信,又舔几下,表示无毒,然后将信放在桌上摊开。om
信的内容很简单:陛下无恙。听闻楚军大胜,甚喜。自此之后,陛下当无大忧,我亦无事可做,乃去海外寻兄。追随陛下多年,获益良多,不胜感激,心中却有所悟,帝王之术者,学之有益,不学亦可,终是小道。陛下破强敌、保大楚,帝位稳固,无需帝王之术也可治国平天下。再三思之,我非帝王之才,勉强为之终是害人害己,莫如泛舟海上,怡心养性。陛下保重。蛾手书,某年月日。
韩孔夫子仔细看过一遍,问道:“如果这是毒信,怎么会令朕中毒?”
“林坤山说陛下心细,拿到此信后必然反复阅读,毒药沾手”
“嘿,他倒是还跟从前一样聪明。把信留下,中午吃完饭回家吧。”
东海王一愣,“陛下不怪我?”
“朕怪你,怪你早没回来。你回家之后稳住仆人――这种毒药几时发作?”
“要看接触的时间长短,据说是十到二十日,再久的话,毒药就失效了。”
“到时候朕会养病,你按自己的计划行事。”
东海王更加不敢相信,“陛下真的不怪我?”
“楚军远征,劳民伤财,所获却没有多少,神鬼大单于肯再次东征,那就是自己送上门来,朕求之不可,当然要利用一下。顺势而为。”韩孺子冲东海王眨下眼睛。
东海王大大地松了口气,“我发誓,我虽然想过要欺骗陛下,却没有半点谋害之意。”
“朕相信你,起来吧。”
东海王起身,拿起桌上的信,“我把它烧掉吧,无论是原件,还是这封,都不该保留。”
“不用,留下吧。”
东海王放下信,韩孺子拿镇纸压住,起身道:“走吧,先去逛逛,然后用膳。”
到了楼下,崔腾又凑上来,看着东海王嘲弄道:“你竟然哭了?哈哈。”
用膳之后,东海王告辞回家,韩孺子回到楼上,挪开桌上的镇纸,将信重新看了一遍,走到门口,让太监将将桌上的信带走,找地方烧掉。
如果这真是孟娥的信,那她走得一定非常决绝,文字中什么也没透露。
“泛舟海上。”韩孺子忍不住笑了一声。
第二天下午,东海王又来见驾,没有外人时,他说:“仆人应该是信了,但是要等陛下发作之后,才肯配制解药。”
“嗯,别急,他想利用你操纵朝廷,必然会给你解药。”
“我真希望自己当初死在战场上。”东海王恼恨地说。
“是朕派你当使者的,怪不得你。”
“还有一件事,昨天就要说,一时却给忘了。”
“什么事?”
“楚军与敌军交战的时候,曾经有人夜入营中刺杀神鬼大单于,没有成功,刺客来见我,让我给陛下传一句口信,说是‘那本书还在’。”
韩孺子一愣,“刺客是谁?不要命吗?他的确说过要去刺杀,却一直没有消息,战后也没了踪影。”
“不知道是谁,肯定是男子。”
“‘那本书还在’――是说淳于子吧。”
“想必是,他没有解释,很快就走了,我猜他是在故弄玄虚,还说我会被放走,结果等了这么久。其实书还在又能怎么样?”
“或许他说的并不是书,而是望气者,林坤山这不是又重出江湖了吗?”
“望气者已经死得差不多了,林坤山还想怎样?”
“淳于子是造反之书,也是帝王之书,所以‘顺势而为’既是望气者的手段,也是帝王之术。”韩孺子极轻地叹息一声,更希望将这些话说给孟娥听,很快将她从心中抛去,“朕这不是也用上了?”
东海王面露惊讶,“陛下说自己也是望气者?”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你先回去吧,这几天不用再过来,朕养病的消息自会传出去,你想办法弄到解药,这比什么都重要。”
东海王又要哭,强行忍住,告退离去。
韩孺子回后宫比较早,今天该是给太后请安的日子。
慈宁太后正在哄几个孙子,北皇子站得最远,一脸的不情愿,庆皇子、邓皇子却赖在祖母怀里不肯稍离。
见到皇帝,慈宁太后命宫女将孩子带走,接受请安之后,说:“东海王回来了?”
“是。”
“他不该回来。”
“东海王为国效力,能活着回来是一件大好事。”
“陛下心太善,我却不相信他。在外面飘荡好几年,谁知道他是不是变得更坏、更阴险了。”
韩孺子笑了笑,“太后不必担心,几个月之后,朕会将他送回东海国。”
“真的?”慈宁太后有些意外。
“诸侯理应就国,这是祖上的规矩,东海王老大不小,不能总留在京城。”
“陛下总算想通了。”慈宁太后露出微笑。
韩孺子不会再将东海王留在身边。
“我还听说英王要在海外自立,陛下竟然同意了,这是为何?”
“相隔遥远,大楚无力制约英王,不如遂其心意,先一同击败神鬼大单于。朕向英王军中派出使者,除了册封之外,还会向海上诸国承诺,战时立功、战后来大楚朝贡者,将获重赏。届时朕将亲封几位重要的王公,用来制约英王,这比空口威胁要有效。”
慈宁太后看着皇帝,发现自己竟然提不出任何建议,轻叹一声,“国事解决了,家事也得考虑。”
“皇后已经再度有喜。”
“当然,皇后若是生下嫡子,我没话说,如果还是女儿呢?陛下有准备吗?”
“朕给三位皇子各选一位师傅。北皇子急躁,朕给他安排一位老成持重的人,叫罗世浮。庆皇子软弱,朕安排一位意志坚定的人,叫南冠美。邓皇子机灵,朕安排一位出言谨慎的人,叫申大形。五年之后,朕择优而立。”
慈宁太后沉默了一会,“陛下这是让自己的儿子从小相争。”
“非得是争来的皇位,才知道珍惜,即便是皇后生下嫡子,朕也不会马上立为太子,而是要观察几年再说。”
慈宁太后再叹一声,“陛下是皇帝,一切由陛下做主吧,趁着皇子们还小,我再多享之几年祖孙之乐。”
“太后满意吗?”
“对皇帝,任何人都得满意。不过,我觉得三位师傅是谁不重要,皇子们最好的师傅就是陛下本人。”
韩孺子笑笑,告退离去,走在半路上,突然停下,太监们不明所以,也都停下。
韩孺子忽有所悟,母亲说得没错,自己就是最好的师傅,他总想再找一位杨奉式的人物,却没想过,自己就是杨奉的继承者,当年的学生已经变成先生,可以教导下一代了。
望气者死灰复燃,杨奉为什么不能呢?
韩孺子没去秋信宫,而是回泰安宫,派人将三位皇子带来。
三个儿子站成一排,韩孺子坐在榻上,离他们十步之外。
“记住这句话,皇帝是孤家寡人,你们不用理解,记住就好。”韩孺子开口,不再关心消失不见的那些人,不再关心正在府中忐忑不安的东海王,不再关心万里之外的神鬼大单于和英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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