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皇帝也来了,与皇后一块游园怀旧,傍晚时分,兴致未减,宣布要在府里过一夜。
太监们准备不足,一时慌乱,皇帝再次传旨:既然倦侯府内一应俱全,用不着非得回宫取用,一切从简即可。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也没几个人猜到皇帝的计划。
皇后是其中一位,因为皇帝曾经向她透露过几句。
崔小君觉得很有意思,还有些不安,“这样真的可以吗?朝中大臣,还有宫里……不会同意吧?”
“皇宫与倦侯府,你喜欢哪一处?”
“当然是这里。”
“那就行了,如果皇帝连这点事情都决定不了,还称什么天下之主?”
崔小君能感觉到皇帝越来越坚定的信心,笑道:“人家不敢指责陛下,却会说我这个皇后不守规矩。”
曾有皇帝不喜欢皇宫,经常外出,大楚武帝就是如此,但是还从来没有过皇后长住宫外。
“抱歉,我拿你当作借口,明天你就可以回秋信宫,偶尔来一趟倦侯府即可。”
崔小君摇头,离开皇宫之后,她的心情好多了,再回到倦侯府,她可以暂时放皇后的身份,还当倦侯的小妻子,可以撒娇,可以拒绝,不用考虑太多皇后的职责,“不,我要留在陛下身边,而且……有一窝小鸡快要孵出来了。”
皇帝与皇后就这样在倦侯府住下来,对外宣称仍是暂住,每天早晨回宫里拜见太后与王美人,皇后回秋信宫,皇帝去勤政殿,看上去一切正常,到了下午,两人却都前往倦侯府,皇后在后宅忙碌,皇帝在前院按自己的想法处理政务。
皇帝在哪,奏章就得跟到哪,可是一旦离开皇宫,原有的流程就被打乱,只能从简行事,中书舍人赵若素又能像巡狩期间一样,在皇帝身边待命了。
韩孺子没急着与这位可能的“吏首”沟通,他有其它急事要优先处理。
大将军崔宏返京,上疏自陈,以为自己平乱无功,不该受赏,崔家已经蒙受太多皇恩,远远超过崔家人所立过的一点小功劳,总之崔宏拒绝子孙封侯,也没有请立崔腾为嫡,反而愿意捐献此前获赏的大量财物,帮助皇帝“还债”。
皇帝将天下流民的欠条收归少府,被层层重负压得喘不过气的百姓自然高兴,等着秋后算账的众多商人,却是哀声一片,可那毕竟是一笔很大的投入,真有胆大的商人放出话来,秋后就去向皇帝要钱。
乔万夫计算了少府的帑藏,发现亏空严重,连一成流民账务都还不起,皇帝的“恐吓”之计也不知到时能起多大作用,崔家的捐献虽然不多,总算让少府不至于无钱可用。
皇后写给父亲的信看来很管用,韩孺子传旨称赞了崔宏,但是没要崔家的捐献,乔万夫为此暗中叹息。
这道圣旨有点特别,是在倦侯府里拟定,送交勤政殿,让宰相等人过目,没有问题又送回倦侯府,加盖宝玺,再次送到勤政殿,宰相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将它正式颁布。
直到这时,申明志等人才警惕起来,察觉到皇帝很可能是要另立一个议政场所。
这正是韩孺子的目的,朝廷的规矩与惯例自有好处,能够保证整个大楚正常运转,但是效率太低,韩孺子决定与它保持一段距离,将日常事务交给勤政殿,自己专心解决那些最为急迫的问题。
西域的问题最遥远,相对来说也最简单,韩孺子在倦侯府再次召见邓粹与张印,并且允许一批勋贵侍从以及翰林院学士和国子监弟子旁听,这两类人是朝廷未来的文武官员,皇帝要从现在开始培养。
张印还是口拙难言,仍由邓粹主说,他已经看过了张印的策疏,与老将军私下里交流过几次,甚至去监狱里探望了张印推荐的那批囚徒,对整个计划非常赞同。
那批囚徒有二十多人,都曾在西域任职,因为一次矫诏行事,在桓帝期间被召回京,逮捕下狱。
事情并不复杂,西域某国发生动乱,一批大楚官员来不及请示朝廷,发布一道假令,从各国征集士兵,平定了动乱。
问题在于这批官员的野心比较大,想要立功封侯,平乱之后没有遣散军队,而是继续征战,顺便将几个平时不太老实的西域小国的都城也都攻破,以显示天威。
西域震恐,连那些忠于大楚的国家也害怕了,偷偷向朝廷送来奏章,说明真相。
二十几名官员因此入狱,之后不久,桓帝驾崩,他们的事情就被遗忘,没处申诉,也不能出狱,关押至今,直到被辟远侯张印想起来。
张印没说的理由,邓粹替他表达:“如果陛下是要羁縻西域,这些人无用,他们既不是世家子弟,也不是科考举子,一群贪功的狂徒而已,专爱无事生非。如果陛下真要在西域筑城以御外敌,没有比这些家伙更合适的帮手了。”
在场旁听的勋贵侍从与读书人分成两派,前者觉得应该让这些囚徒戴罪立功,后者持反对意见,理由很多,一是西方到底有没有外敌还不确定,不可擅动,二是这些人由桓帝定罪,身为儿子的当今圣上,不该放他们出来。
韩孺子让他们争吵,与东海王共同拟定了圣旨,任命为邓粹为护西域都尉、张印为筑城将军,共赴西域,便宜行事,大楚之人,随两人选用,不问出处,但是限定一百人,多了不给。
这道圣旨终于引发了勤政殿的反弹,新任宰相申明志发现自己再不出头的话,将会名存实亡,但他也知道自己尚未得到皇帝的完全信任,地位不稳,说话没有分量,他压下圣旨,没有立刻送回倦侯府,同时向慈顺宫送信。
慈顺宫反应很快,传懿旨要皇后回宫,理由是王美人即将被正式册封为第二位太后,有些事务需要皇后本人处理。
崔小君不能拒绝,匆匆回宫。
韩孺子忙完一天的事情,也回皇宫,在泰安宫和秋信宫都没有找到皇后。
后天即是册封之日,王美人搬出了上官太后的慈顺宫,住进曾归皇太妃所有的慈宁宫,皇后也被留在这里。
王美人病了,起码脸上带有病容,身为儿媳的皇后,有义务侍奉汤药,即使是皇帝也不能让她离开,崔小君也不想破例,看到皇帝,只是笑了笑,然后按正常礼仪接驾。
王美人还没到卧床不起的地步,斜倚在软榻上,叹了口气,说:“陛下来看我了。”
“母亲身体有恙,怎么不早些通知朕?”
“也不是什么大病,这两天可能忙碌了些,皇后照顾得很好,无需劳烦陛下,只要陛下能时时过来,让我看一眼,病就好多了。”
韩孺子上前,握住母亲的手,“朕就在宫里,随时能来探望母亲。”
王美人勉强笑了笑,皇后等人识趣地退出房间。
“陛下真的长大了,能够亲政,一个人就能治理整个天下。”王美人赞叹道。
韩孺子明白母亲的意思,笑道:“一个人可不行,必须要有文武群臣的辅佐。”
“既然如此,陛下为何远离勤政殿重臣,以至尊之体偏居小小的倦侯府?群臣失君,如婴儿离母,嗷嗷不止,陛下听不到吗?”
韩孺子依然微笑,“母亲有所不知,朕就是想看看群臣的反应,好确定谁更忠诚一些,倦侯府只是暂居之处,早朕晚还是会回到勤政殿。”
王美人盯着儿子,已经没法再像从前一样一眼将他看透,但这毕竟是她的儿子、她的一切,叹口气道:“别的事情我不懂,也管不了,只有一件事,陛下得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什么时候能让太后与我抱上孙子?”(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九章 分工()
韩孺子放下手中的书,抬头向不远处的杨奉问道:“为什么大臣不敢纠正皇帝一些最明显的错误,却能理直气壮地干涉皇帝的宫闱之事?”
韩孺子发现自己并非唯一受到干涉的皇帝,他刚看到,前朝的一位皇帝,因为一年之内没与皇后同床,受到大臣们的劝谏,另一位皇帝,则因为对嫔妃宠幸无度而被视为昏君,这些事情都被堂而皇之地记载在史书里。
杨奉也放下书,想了一会,“皇帝以天下为家,大臣自然以皇帝的家事为天下事。”
韩孺子笑了笑,杨奉是唯一敢在他面前实话实说的人,往往一针见血,“杨公何时出京?”
“三天之后。”
“何时回京?”
“少则一月,多则半年。”
杨奉要跟随大军去往云梦泽。
云梦泽匪患存在已久,之前的剿匪劳师动众,效果却不明显,大军一到,群匪作鸟兽散,大军一退,各寨又迅速恢复,兵部因此换了一种打法,不再派出人数众多的大军,而是步步为营,由外向内,逐层修建据点,同时迁徙大量贫民开垦荒地,官府提供种子与耕牛,三年免租。
韩孺子希望能用这种办法慢慢磨掉群匪,尽量节省开支。
剿匪的将军由兵部推荐,是名很有威望的老将,杨奉担任监军,公开的职责是找回英王与太祖宝剑,实际上是要继续追查望气者淳于枭的下落。
经历这么多事情之后,韩孺子已经不太重视望气者,将他们视为手段阴险的江湖人,趁机兴风作浪,时势一变,他们也无能为力,他甚至不再相信“淳于枭”的存在,以为那只是望气者编造出来的一个人物。
可杨奉相信,并视为头号强敌。
韩孺子几次想要询问原因,想想还是算了,杨奉自有其道理,或许他只是需要一个借口离开皇宫这个是非之地,没有必要问得太清楚。
太监张有才进来,轻声道:“陛下,时候到了。”
韩孺子起身,整理衣冠,走出房间,与皇后汇合,一块去拜见刚刚得到册封的第二位太后。
王美人终于得到太后的头衔,实至名归,无人反对,只是称呼上有点小麻烦,“王太后”与诸侯之母的称号重复,难以区分,“王皇太后”又有点绕嘴,礼部于是提出建议,以宫名为前缀,称上官皇太后为“慈顺太后”,王皇太后为“慈宁太后”,在排位上,慈顺在前,慈宁在后。
这也是王美人本人的要求,无论公开还是私下,她都不肯居于上官皇太后之上。
册封仪式已经完毕,皇帝不用参加,只需前往庆贺即可。
慈宁太后盛装见驾,替天下百姓感谢皇帝的大赦圣旨,然后她回到里间,又换上平时的旧衣裳,再出来时,也恢复了母亲的身份,念念不忘抱孙子一事,“宫里太冷清了,每天来拜见我们两个老太婆的人,只有陛下与皇后,什么时候能再多几个人?我知道,生孩子这种事急不得,可是除了皇后,总该有几位嫔妃吧?人已进宫了,陛下什么时候册封?”
十名秀女被慈宁太后提前引入宫中,皇帝没办法再送出去,只能回道:“近日朝中事多,再缓几天,不用多久。”
慈宁太后早有准备,说:“宫中之事,无需件件劳动陛下,皇后乃宫中之主,只需陛下点头,由皇后主持即可。”
韩孺子还想找理由推迟,皇后崔小君却已抢先回道:“回禀太后,后日即是良辰吉日,可册立新妃。”
皇帝终归要立嫔妃,崔小君觉得晚不如早,也可免去一场争执。
回到寝宫之后,崔小君问皇帝:“陛下为何迟迟不肯选立新妃?是在意我的想法吗?可我从来没想过要独占陛下的恩宠,陛下没将金贵妃带回来,我还觉得遗憾呢。”
这是皇后第一次提起金垂朵,韩孺子笑道:“严格来说,她不是大楚贵妃……我不肯纳妃,是因为……因为我乃败军之帝,大仇未报,天下未平,哪有心事想着这些?”
晋城之围让皇帝的位置更稳,可是对韩孺子来说,那仍是一个巨大的耻辱,他很少向外人表露,因为说出来也没有多大用处,唯有一点点增强大楚的实力,才能报仇雪耻。
崔小君明白皇帝的心情,叹息道:“所以陛下远离勤政殿,是希望宰相守住朝廷,陛下冲锋在前?”
韩孺子惊讶地说:“我真希望让你来当宰相!”
韩孺子的确是这么想的,他明白,那些规矩与惯例对维持大楚的稳定极为重要,轻易不可改动,但是想做成大事,就得偶尔突破一些规矩,所以他希望能与宰相分工明确:宰相守成,皇帝进取。
申明志有这个本事,觊觎相位多年,他对如何运转整个朝廷早有准备,唯一的问题是他与皇帝互不信任,皇帝疏离勤政殿让他感到紧张,以为这是要剥夺相权的征兆,因此反应很大,甚至向宫中求援。
也正因为这种不信任,韩孺子没办法向申明志解释自己的想法。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皇帝与宰相都没办法跳出来。
崔小君笑道:“陛下真觉得我能当宰相?”
“宰相的活儿没那么复杂,自己少做决定,多让群臣出主意,基本就行了,你肯定能做到。”韩孺子认真地说。
当然,这只是玩笑,崔小君点点头,“我当不了宰相,可我是皇后,陛下能将朝廷交给宰相,何不将皇宫交给我?陛下想要披坚执锐,尽管去做好了,不必为宫中之事操心悬念。”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可宫中的环境比朝廷更差,申明志好歹是名正言顺的宰相,在群臣之中没有竞争者,皇后却不同,在她上面还有两位太后,其中一位是皇帝的生母。
因为不够信任,韩孺子没法向宰相说明真心,因为太多信任,他也没办法向皇后提起自己的母亲。
见皇帝沉吟不语,崔小君道:“陛下担心我管不好皇宫吗?我可是崔家的女儿,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家里就教我如何当一名合格的皇后,跟陛下一样,我也跃跃欲试,打算做一番事业呢。”
韩孺子笑了,“我经常忘了你是崔家的女儿。”
“总有一些事情是自己无法选择的,老实说,我并不以崔家为荣,但是崔家教给我的东西,我不会忘。事有轻重缓急,陛下要解决大楚的内忧外患,此事为重为急,宫中之事,再怎么样也是为轻为缓。陛下如今只有两种选择,一是废掉我这个皇后,将我送到倦侯府,我宁愿不要身份,只求陛下能常来看我,二是将我留在宫中,为陛下分忧。”
崔小君进宫之初,就曾经当面指斥过上官皇太后身边的宠宦,有理有节,给韩孺子留下极深的印象,他之所以不愿让皇后留在宫中,一是不希望皇后与太后发生激烈斗争,二是不愿让相濡以沫的妻子变成又一个贪恋权势的皇后。
可崔小君说得没错,他终归没有更多选择,皇后掌管内宫名正言顺,崔小君也比其他人,甚至比慈宁太后更理解皇帝的心事。
韩孺子伸手轻轻抚摸皇后的脸颊,“三年,顶多五年,我就能解决掉那些最严重的问题,让大楚正常运转,无需我事事亲为,到时候——”韩孺子不知该给出怎样的许诺,想了一会,说:“你仍是我的小君。”
皇后露出微笑,“即使是十年、二十年,我也愿意等。”
韩孺子没有更多交待,他与皇后彼此信任,知道她绝不会做出让他不可接受的事情。
次日一早,皇帝先去勤政殿,再去倦侯府,可能一两天不会回来,崔小君也开始正式履行皇后的职责。
崔家教给她的第一件事:即使做出退让,身后也得留下至少一层保护,不能直接将后背向对手显露出来。
崔小君不愿与慈宁太后直接竞争,可是一味退也没有用,她必须给陛下的生母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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