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两者皆推崇,庙宇道观近年来颇多新建,人们多寻飘渺境,是否因为世道艰难,才有寄托神祗之念?这蓬莱阁缥缈无踪,如我虽能接触,却又无意将蓬莱阁带至世俗,所以它又有存在的意义?”
谢安怔了怔,然后又听王熙之道:“你说我是不是很自私?”
王熙之平日一副不管世事,甚至有些呆,但若要谈论起某些事,她的问题往往会难倒谢安,今日也不例外。
王熙之复又颔首,低低道:“如果我不自私,只爱书法,那么如今手握麒麟铜牌的人就是我,涉险的人也是我,而不是你。”
谢安摇摇头,“相信我,神棍和麻襦都说我有天命,所以昨夜就算遇到柳生,也能全身而退。”
“做一个小女子真不好玩。”王熙之抄完一页,轻轻吹干墨,搁笔伸了个懒腰,“你有事,我都不能帮忙,而且你这些年过得太累,好好的手指,拉弓弦拉得都生了茧。”
谢安微笑,“可不能跟某人的练字练出来的茧来比。”
王熙之低头看了看自己右手,然后往前一伸,谢安凑过去,轻轻握住了她凉凉的小手,道:“不过,这才是独一无二的阿菟。若有一****瞎了聋了,只要摸摸你的手,就知道你在我身边了。”
“哪有这么咒自己的,笨阿狸。”
女孩其实很好哄的,只要将心中想说的话讲给她听,她无论再生气或难过。也会听到你的心声,展颜微笑。
但谢安知道,王熙之的烦恼其实并不是那么好解决,她不是一般的女孩。
谢安知道自己无需将她看得真切,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了解另一个人,但最起码的是,两人的心就要彼此联通的,他们亲密而又独立,这是最好的相处之道。
她不会因为他去做危险的事而阻拦他。她担忧他,却不会阻止他往前走,她只想与他一起走。
告别王熙之,谢安才去见了王导,一是听听此次考试的成绩,二是将麒麟铜符还给他。
可王导正跟曹夫人闲话家常,十分随意道:“铜符继续留着,以后自然用得着。”
谢安愈发觉得这铜符沉甸甸。这下真的心甘情愿地进了老狐狸给他挖下的大坑。
等谢安走后,曹夫人嗔怪道:“是不是有些太随意了?”
王导微笑:“虎犊怕麻烦不敢接。螭虎不好管事,阿敬谦谦郎君很容易吃亏,胡之自幼身体不好,允之……不成大器,而且给谢安,到头来还不是给了阿菟。”
“这小子这些年唯一让我舒心的是。他是真心对阿菟的,不似你这个老师,哼。”
王导立刻不说话了,生怕又提及他那堆风流韵事惹得妻子生气,那可就坏了这雪后的静谧雅致。
雪停后第二日。难得出了太阳。
这晴好的天气,像是专门迎接谢安去台城受赏似的,上朝之前,谢安去看了一趟桓温,这不看还好,一看他简直要笑痛肚子,恨不得拉着王熙之来瞧热闹。
长公主府里,桓温正受着上宾的招待,美貌宫女围了一堆,又是捶腿又是捏肩,还有喂食……唯独这往日跟猴子乱窜的桓大郎君此刻被严严实实绑在了软榻上。
而长公主司马兴男正在一旁喂桓冲吃东西,还颇为得意道:“你有什么可担心的,你的弟弟都好好地被我从军中召回了桓府,免得你担心,至于这幼弟,你若不放心,我定好好命人伺候他,陪他玩。”
“至于桓伯父,他身边那么多善战之将,你若巴巴赶过来,半路就被人干掉了,莫忘了,你现在还在受伤,阿狸,快来帮阿姐劝劝他。”
……
这两人关系,谢安顿时瞧出了些许暧昧,也不想揭破,笑过之后,被桓温瞪得像是身上扎满了箭窟窿。
“桓大英雄,定是昨夜救美太过心切,浑然忘我了。”
谢安无视他的目光,查看过他的伤口后,忍着笑道:“值得的值得的。”
桓温挣扎地恨不得要跳下来捏他的脸,“你再笑,这兄弟可就没得做了。”
“嗯,原本我们就是宿敌,也不是什么兄弟,怎么,想跟我打架?我虽然武功不如你,但有一百种方法让你输,而且昨夜我帮你报了仇,那司马休的肩头也中了一箭,比你好不到哪里去,好好养伤,桓伯父那边的消息我会随时跟进。”
谢安退后几步,桓冲跑来抱着他的腿道:“三哥哥,冲儿想你了。”
见自家弟弟叛变,桓温翻着白眼望天,“交给你一个任务,等会替我狠狠问候庾亮他娘,说好的赏赐,连一队兵马都舍不得给我,生怕我抢了他的功劳。”
司马兴男气得跳起来,挥着鞭子熟练地往病患者桓温身上一抽,“你再骂我外祖母,我就阉了你!”
桓温笑嘻嘻道,“阉了我,你怎么办?”
谢安待不下去了,捂着桓冲的耳朵道:“我正要问候庾亮,随便让冲儿回我家住几天,我家那么多小孩,他一定不会闷,你就好好在这儿待着吧。”
五岁的小桓冲高高兴兴地牵着谢安的手一起上朝问候庾亮去了。
今日雪后初晴,应该有喜事。
这朝会还没开始,前方战场就传来了好消息和坏消息。
韩晃、**的苏峻先锋军绕过了严正以待的桓彝,直接朝着被庾亮派出的司马流军队而去。
与此同时,桓彝与下属从宣城一路推进芜湖,获得了小胜。
一时间大家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免担心司马流能不能扛住,庾亮的手下将领赵胤能不能及时与司马流联手抗敌。
前方的战报连连,因为这战只要开打,注定战场就是在自己家门口。
此刻,不管是建康,还是群臣,还是派兵遣将的庾亮,都很紧张。
此刻,乌衣巷里,王熙之已经一夜未眠。
自昨夜谢安离去后,她在琉璃窗轻轻划着,出神地望着天穹,那被层云遮挡并不能用肉眼看见,却又真实存在寰宇中的月。
阿狸说,月亮里其实有很多坑,我猜是小兔子用药杵捶出来的,他就笑话我说,那兔子该有青云塔那般高才行了。
等到发完呆,王熙之发觉已是天亮,她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跟阿狸在一起,我总是开心的,可我不想他死,也不想他受伤,我可以跟他并肩作战吗?他能保护很多人,我也不能拖后腿啊,必须要变得很厉害才行啊……大白,你说好不好?
大白鹅在琉璃窗一脸茫然望着小主人,在雪后初晴的阳光下散步,试图减减肥,免得自家小主人以后抱不动自己。
王熙之干脆不睡了,往屋外道了一声,“我决定了,先学剑!”
正在吃早餐的阿乙差点没被呛到,急忙跑来问道:“学剑?”
“阿乙年纪大了?耳朵不灵了?”王熙之直白而又关切地问道,目光纯真,并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
阿乙被呛咳得要背过气去,阿甲递上木剑道:“小主人要练什么剑法?”
王熙之踢掉了碍事的木屐,鼓着腮帮想了许久道:“杀人之术!斩魔之术!屠龙之术!”
……
阿甲和阿乙同时摇头,“前面那个不敢教,后面两个不会。而且小主人根本不用学剑术啊。”
“都是废柴。”王熙之学着谢安的习惯骂了一句两人,两人一脸无奈,小祖宗这又是怎么了,谢安不是才哄好么?女人的脸真是说变就变。
“逗你们的。”王熙之闷闷道:“后面两个是我乱说的嘛,我只会写字了,你们帮我研墨,别背着我偷吃好吃的,比如猪蹄鸭腿什么的。”
不管怎样,只要别心血来潮练剑就好。阿乙擦干净嘴巴,又喝了几大口茶漱口,务必让正在严禁吃荤的小主人闻不到肉味。
笔墨准备完毕,王熙之又站在阳光里许久,满地的雪亮得像是在仙境,一时间连大白的身影都找不到了。
她回到屋里,铺开了尺牍,在木简上写下了一行字,以行草开头,以行楷结尾,行笔流止自如——
熙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熙之顿首。乌衣谢安。
(。)
ps: 《快雪时晴》原贴【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大意:王羲之拜上:快雪过后天气放晴,佳妙。想必你可安好。事情没有结果,心里郁结,不详说。王羲之拜上,山阴张侯启。
第十七章 雷池难越()
第十七章:雷池难越
如今的朝会是管饭的,比起后世唐朝早朝后必须守矩吃饭的严格,在等着前方战报的诸位大臣坐了许久,已忍不住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饮茶私语。
谢安在殿外拿着点心喂桓冲,檐外是晴日雪景,风姿初长的玄袍少年郎侧脸如玉雕般精致,腰畔的剑格外夺目。
稍后,司马衍派人给他送来的信,依旧还是千里迢迢从辽东送来的“慰问”。
慕容霸的汉字有所长进,信的开头就是直白向他要茶叶,说是奶茶非常好喝,每日早起饮一盏咸奶茶,人都精神些,可辽东并无茶叶种植。
“狡猾的晋人是想要用茶叶收买我鲜卑人的心么?”
谢安看到这句忍不住笑了,说起茶叶的民间普及也是自王导来江左前后开始,之前要么是用做药,要么是贵族饮品,若不是谢安提前给慕容家送去茶饮,按照历史发展也得再过个百八十年才开始在北方流行。
正看着信,他一抬头就见内监凑上前,悄声道:“还请三郎进内殿。”
“带他去成么?”谢安见桓冲可怜吧唧吸允着手指看着自己,于是随口问了句。
内监为难道:“这个不好吧。”
谢安抱着桓冲进了内殿,正在窃窃私语的人蓦然都停住了,都看着他。
内监在后面追着,提醒道:“侧道走。”
“等等。”谢安扫视了一圈,都是长辈熟人啊,可惜王述不在,他那么喜欢抱孩子,应该能看着桓冲,最后没法。他将小孩推到了父亲谢裒的怀里,笑嘻嘻道,“桓温没空,烦劳父亲大人照拂冲儿。”
谢裒咳了一声,问道:“桓大人的捷报可派人去告诉那小子了?”
“贼子不灭,宣城迟早有难。等到苏峻和祖约一齐来时才要命,现在告诉他,他也不会高兴。”谢安冷笑,瞥了内监一眼,“我还是等着左将军司马流和右卫将军赵胤的胜果才去报喜吧。”
内监是庾氏的狗腿,自己这番话,内监事后总会传达去,反正他也不在乎自己在庾亮心目中的形象了。
内殿里权臣红人聚集,有庾亮卞望之何充钟雅等人。而王彪之和谢尚一副懒理的模样,尤其是谢尚,这一夜过去,身上还有淡淡的酒味。
庾亮一见他,沉吟片刻,问道:“你当时为何不将司马宗余党柳生擒住?听闻四年前,是他放了你?”
“今日不是来领赏的么?”谢安往谢尚身边一坐,“看来中书令大人是来问罪的啊。”
“罪赏分明。你明明有足够兵力可擒住柳生……”
见庾亮刁难宝贝弟弟,谢尚眯起了眼。正欲开口,就被谢安伸手捂住嘴巴,“我来说。”
“四年前中书令大人的废柴右卫将军赵胤带着兵马追了大半个江左都能把司马宗的残兵败将给追丢,如今他不但没有受罚,还因出征苏峻叛乱被封了冠军将军和历阳太守,将建康安危交给这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在下倒很好奇中书令大人是不是患了眼疾。”
谢安噼里啪啦地一口气道完,谢尚听得止不住一阵朗笑,卞望之在旁摇头,也差点绷不住笑,王彪之一脸无奈拍着谢尚的背。叫他别笑了,这么安静严肃的地方,你就收敛些吧。
谢尚忍笑问道:“阿狸,眼疾何解?我看中书令大人并未到患眼疾的年纪吧?”
“比起老师,您的识人之术,可真是很一般呢。”谢安没有笑,眼中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从进殿伊始他的脸就是绷着的,“大人应该明白一个道理,对弈之时,一招错,满盘皆输。”
眼见谢安就将放走柳生的问题给忽悠没了,庾亮涵养好,又是闻名的谦谦君子,对上偶然蛮气上身的少年人,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庾亮从政智商虽低,但能成为名士,自有其本事,他沉声问道:“你且说,本官********?”
谢安起身,伸出三根手指道:
“错有三。”
“第一,一意孤行召苏峻回建康。”
“第二,错失先机,未曾先派兵渡江固守当利渡口,瞻前顾后,不敢压兵直取历阳,直接导致叛将韩晃、**顺利渡江屠城。”
“第三,中书令识人之术实在普通,且不说您那废柴右卫将军赵胤,左将军司马流性情胆怯,本就不适合带兵上阵,我看不用等了,这次交锋我方必输,与其在此等着,还不如想想接下来该如何打算。”
……
“三郎言辞还真是……”何充一向是和事老,他知道这里几人里,王彪之谢尚谢安都是王导带出来的,尤其是谢安,王导无声无息将麒麟铜符给他了,这不就是宣告天下,王导的接班人并非琅琊王氏的人,而谢安。
谢安的话,纵然言辞不够委婉,但也在一定意义是代表王导所言。
而且除了第三条,前面两条都是已经发生的事,都是王导诸臣苦苦相劝,然而庾亮一意孤行所导致的结果。
谢安这番话,犹如数道巴掌落在了庾亮脸上,因为事发之后,还未曾有人如此敢直言他的错误。
一时间内殿里静得仿佛能听到呼吸声,王彪之和谢尚更是意外,原以为谢安只是耍耍嘴皮子,没想到还真的在数庾亮的罪状。
庾亮死死盯着谢安,两人年龄相差甚多,可这些年谢安真是一次又一次给他惊喜,先是代父入狱,力保从兄,如今得了王导撑腰,更是嚣张。
谢安彻底贯彻了桓温的“替我去问候庾亮”的意思,面无表情道:“不如我们打赌,若前方军队大败,大人就换下这身华服,穿一身白衣,好歹也能抚慰死去的无辜百姓与将士……”
白衣是平民服饰。若用最粗的生麻部所制作才是丧服。
“谢仁祖,带着他回去!”
庾亮终于低声咆哮,恨不得谢安立刻消失在他眼前。
谢安低低叹了一句,“等到苏峻攻城那日,希望中书令大人可别抛下太后与小主公孤儿寡母跑了……”
这话庾亮自然是听不到的,因为谢尚巴不得快点离开这只有庾亮一人独断。旁人都是花瓶呆若木鸡的内部会议,王彪之朝何充使了个眼色,也跟着溜了。
“天天开会,也不见得能开出什么花来,这事就是要占据先机,当机立断不要怂就是干,早听孔坦之言,东有郗鉴西有温峤陶侃,这每处分几千兵马。再加上他庾氏的军队,我看祖约还没从寿春下来,苏峻的历阳就已经被我们连锅端了。这韩晃和**在家门口这么进退有序地闹着,等着苏峻祖约两万兵马汇合攻城……”
那画面可真的太美不敢看。
王彪之和谢尚听了他一路的唠叨,愈发觉得情势不妙,这午间刚过,前方战报果然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司马流的军队果真被韩晃部击败,堂堂司马氏宗亲死在了流民军之手。尸骨抛掷荒野。
至于赵胤当然是溜得快,当机立断往建康方向撤走。
韩晃和**自然没有再度追击。而是又朝着刚刚占领芜湖的桓彝义军而去。
……
眼下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