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之瞧出他有些心不在焉,不由问道:“是不是觉得整日抄书闷?龙伯让你做这些,是在考验你的耐心呢。”
“我知道,不过近日有些不安。”
谢安的不安来源于苏峻即将到来的叛乱,庾亮太过独断,连王导无法阻止,看来有些历史是避无可避了,一旦建康城破,这乌衣巷的宁静只怕要遭到苏峻流民兵的一番肆虐。
庾亮除了不适合做权臣之外,别的都好,甚至是极为出色。
只是谁能保证自己站在高位时不自我膨胀呢?
“苏峻?”王熙之立刻明白了,“回来路上,舒伯提过,可阿狸若担心,只怕这事可能会真的发生哦。”
谢安问道:“你就这么信我,说不准那苏峻会乖乖卸任回京呢。”
王熙之道:“庾大人做得太不厚道。若是换成我,也是要反的。”
她说完自己反而先笑了,“我能理解敦伯当时为何要反,大约也能理解苏峻,虽然苏峻在我敦伯眼里跟个跳蚤似的。”
谢安调笑道:“不愧是小老虎啊,幸好你是女孩。又修玄道,不爱管这些闲事,年纪又小,不然当时你要跟着你敦伯一同干掉司马氏咯?”
王熙之望窗外看了看,只看到漫天的阴霾与雪,然后才放心悄声道:“司马氏只是马,又不是龙,篡魏之时何其残忍,八王之乱搞得北方乌烟瘴气。要他们何用?不过龙伯和伯父阿爹们不这么想……其实我的性子若不修道,只怕会任性而为跟敦伯一样可能毁了琅琊王氏,还好,我是女孩,又喜欢写字,不想理那些俗事。”
“若你不是女孩,那我以后怎么办呢。”谢安揉了揉她的头,“也不要做女冠。不然我真会拆道观的。”
房中墨香幽幽浮动,两人都饮了些许酒。脸色微酡,他这番表白的话,用平常淡然的口吻道出,王熙之双眸明亮,笑道:“若我不是女孩,那我们就可以做兄弟啊。就跟你和桓温似的。”
谢安失笑,“桓温已经够让人头痛的,你可不许乱来,我家阿菟以后每日只要练字清修吃吃喝喝晒太阳就可,想要去欺负人。只管冲我来。”
“欺负你?以后你要加倍欺负回来的。”王熙之打个哈欠,将将枕着谢安的手臂闭眼小憩,谢安轻轻拍着她的背,世界安静得只听得到雪粒簌簌打落的声音。
许久,王熙之轻轻道:“其实自从亲见魏夫人升仙之事,心想若我能修得升仙,不但是死了,还再也见不到你,这样不好。”
谢安沉默许久才道:“那我同你一起死。”
“好。”王熙之闭着眼浅浅笑了。
……
王导自然是从阿乙那事无巨细听到两人对话,老人家是愈发看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他这老头子还没整日念叨时日无多,这两人倒是生死相许起来了。
而且阿乙形容两人语气,就跟说一起吃饭那般轻松,但又觉不出一丝撒谎的意味。
阿乙忍不住问道:“其实主人早有心思成全他们,为何不提议婚事,先订下也无妨,免得又被庾太后惦记上。”
王导微笑道:“现在促成司马氏和杜氏,庾太后也不好反对。可小猫儿想娶小老虎,得靠他自己的本事,而且小猫儿现在身边没有旁的小娘子亲近,考验远远不够。”
阿乙同情叹道:“我看主人你真是还没玩够。”
王导正色道:“你倒有空操心这些,如今阿丁阿丙在北方,你总不能把苏峻那边消息的打探都交给阿甲,他武功不如你,万一被苏峻发现,你能逃,他可就说不准了。”
阿乙立刻收敛笑容,应道:“苏峻真有如此厉害?我倒想会会。”
王导的人脉时刻盯着苏峻,但还是心中不安,特别是谢安最近的不安反常,他觉得很有可能会出事,最坏的结果就是苏峻彻底暴露狼子野心,与旁的贼臣勾结进攻建康。
而且,司马宗与其部下下落不明,说不准就藏在苏峻营中。
苏峻当初曾在建康对抗王敦极其部下,对建康军防十分清楚,历阳又近建康,水路陆路都极容易达到。
又过了几日,王熙之带着魏华存留给儿子无暇的东西去了一趟青云塔,谢安正巧想去郭璞那儿,于是两人同去,近日谢安刚看完《甘石心经》,整个人晕乎乎的,干脆画了一幅太阳系的星球图准备贴在老神棍的书房,告诉他,自己已经将书里的恒星日食月食都搞清楚了。
想来魏夫人都是八十多岁,她的儿子年纪起码也有三四十,可惜这无暇不但身高没长,连脸蛋也是青涩少年模样,还对着郭璞一口一个师父,让人不得不感叹驻颜术的高明。
“以前跟着麻姑学了结幻术,而这玄修天赋倒是只适合修驻颜术,不似小师妹你的玄力深厚,也不似小三郎内心清明如镜,我只能做些粗活了,如今母亲升仙,以后我会替她在建康附近建一座道观……也不知哥哥是否知道此事,如今他远赴西域,也不知是在沙漠中渴死还是饿死了还是被狼给叼走了……”
无暇似乎许久没跟人说话,逮着谢安和王熙之就说了一通,两人好不容易听他絮叨完毕,终于见到了郭璞。
郭璞一反常态,头发乱糟糟地,胡须也未加整理,趴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也不知在感受着什么,房间里暗暗地,一道无名之光不知从何处反生出,让人勉强看得清些许人的轮廓。
王熙之抓住谢安的手,让他不要先进门,轻轻道:“师父在问星。”
“子不语怪力乱神。”谢安打了个哈欠,干脆退出去,吹着冷风等着。
过了一会,郭璞边跳着穿鞋边对谢安道:“你可得了龙马?若是得了此马,看来血光之灾就要应验了。”
“……策马江东?”四年前的字条,谢安还隐隐记得。
“对!”郭璞一脸兴奋道,“不过迟了四年,就有变数,说不准是你杀别人了!”
“承你吉言。”谢安装作摩拳擦掌的样子,将那卷《甘石星经》夹着太阳系地图扔给他,“我觉得郭先生这阵子可以去山上看看建康的风水。”
郭璞眨了眨眼,“风水?”
谢安正色道:“看看建康紫气东来的同时,是不是血影西来。”
郭璞一拍大腿道:“我正算到建康西面有阴云压城,你这小子从不好好学卜筮,如何比我还算得准?”
郭璞预言屡屡成真,为世人所崇拜,如今虽是装死隐姓埋名,但庾太后定是知道的,庾太后知道,庾亮怎么可能不知道?
谢安道:“你觉得我能得龙马,那我还是普通人吗?可我说话没人听,你若有心,最好跟庾亮说上一声,免得到时候夹着尾巴逃城!”
郭璞一脸颓丧,幽幽道:“……说了会折寿。”
谢安转了转眼珠,“那为何还给我算命?不怕折寿?”
郭璞轻咳一声,“因为天命天定,我说出来无事,但眼下的苏峻之事,是人定,可用人解。”
谢安顿时精神起来,问道:“如何解?”
郭璞摇摇头道:“这些是算不出的。”
说了等于白说,就在他与郭璞交流之后不久,王导的情报网传来消息,苏峻秘密派人北上寿春接触镇守此地的豫州刺史祖约,欲要两人联合讨伐庾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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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能饮一杯无()
第十二章:能饮一杯无
凡叛乱者,需国势微弱,雄踞一方,手握重兵,心有虎狼,且被权臣欲除之而后快。
晋朝当权者臣面对羯胡仓惶南下,南下之后倚仗长江天险,安居一隅,不思北伐,专注内斗,而倒霉蛋苏峻,一无显赫世家,二无门阀撑腰,三亦不屈身事权臣,若不拿他开刀,如何让庾氏真正站在万人之上。
苏峻本就心有不甘,被庾亮如此逼迫,诏书到达历阳后,他按兵不动,待庾亮又派出使者抵达历阳时,苏峻派人秘密北上寿阳,会见祖约。
寿阳对于东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寿阳是东晋北线重镇,一旦寿阳攻破,羯人就能长驱而下。所以镇守的在寿阳的豫州刺史祖约,亦是手握重兵,且对建康士族大臣有所不满。
不满的源头就是祖约是闻鸡起舞祖逖的弟弟。
祖逖当年远在北方与石勒北伐抗争,数间年收复黄河以南大片土地,令石勒不敢南侵,而南方朝廷也是因他手握重兵忌惮万分,派出无用之辈分他的权力,亦对待北伐之事消极,其间种种无从深究,只是祖逖是铮铮铁骨,一心报国,却因无法得到朝廷重用难成北伐,又担忧王敦会叛乱,因此忧愤而疾,而他继续抱病修筑堡垒抗敌,最终在五十六岁时死去。
其后弟弟祖约接管了他的兵马,石勒趁乱入侵河南,祖约刚接手军队,难以有效组织,最终退据寿春,而祖逖曾经收复的失地也重被石赵吞并。
苏峻寻找祖约成为自己合作者,也就是看在祖约对建康诸臣的一口怨气上。
“祖逖将军即使被朝廷坑了。在病逝前仍心挂朝廷安危,若是他在世,也不会遂了苏峻的愿,但祖约不同,一则先帝去世时,顾命大臣中并无祖约之位。他自认资历和名望不输郗鉴将军与卞老师,他跟苏峻一样都被排挤在顾命大臣之外,心中定有不满。二则他这些年多次向朝廷申请开幕府,想要得军政大权,不管是他想以此争权还是真的想北伐,但建康诸位视他为无物……所以我看他定会与苏峻联手。”
谢安坐在王导书房,替他用茶水洗着茶碗,整个书房里洋溢着暖暖的茶香,建康乌衣巷当是这世间最安逸之所。然而风雪已从北方袭来,覆盖了满城,谁也逃不掉。
王导要听谢安的分析,然而这几乎是不用往侥幸之处想的事,庾亮如此逼迫苏峻,换谁谁都要反,至于祖约,被冷落在寿阳这么多年。不叛乱这一口气也咽不下去。
苏峻与祖约的兵马加起来,这种简单数学计算。却让人不敢轻易去想。
东晋如今西面有温峤陶侃占据江州荆州一带,两人互相牵制,寿春一带属祖约,苏峻被夹在温峤与建康之间,而建康东面则是郗鉴,其余散将不必计较。王敦逝去后,琅琊王氏再无军权,庾氏虽有军队,但也仅仅在建康及其周边。
王导眉头深锁,目光落在墙面地图久久不语。
王熙之把一卷抄好的佛经铺好。等待墨迹晾干,随口问了一句,“阿乙能暗杀了苏峻或是祖约么?”
王导一怔,失笑摇头,“若换阿丙和阿丁联手倒有可行,苏峻祖约在武斗皆是上品,身边护卫功力不低,哪是能随便除去的?”
谢安忍不住问道:“阿丙究竟是何方神圣?这些年都没见他回建康,也不知是男是女。”
王熙之笑道:“阿丙在石赵的京都襄国,是个美郎君哦,也是他们四人中武功最高的。”
王导也淡淡道:“若你四年前被石虎带回襄国,他拼上命倒有法子救你。”
谢安早想到王导在石勒眼皮子有安排,但没想到四年前王导已有了全力保他的心思,心中所动容。
简单粗暴一向是王熙之的想法,她所提议的暗杀谢安早在十年前见到苏峻时就想过,只是人倒霉蛋还什么都没做呢。
谢安道:“严冬过后,想来就是合战之时。”
咸和四年就在风雪渡过,建康在仅剩的宁静中享受着繁华与安乐,而咸和五年,三三五年,谢安十五岁。
新年的西园满目银装素裹,风吹过后,露出些许绿意,谢安披着慕容恪慕容霸从辽东送来的裘衣,暖烘烘的,皮毛被清洁过,但似乎仍能嗅到来自辽东的荒原气息。
西园里住着王导邀请的各种奇人,有一人文武皆普通,但有一身游离世外的气质,王导尤其欣赏,费了许久唇舌才见他留下。
那人叫郭文,自幼喜好流连山间生活,与山间猛兽为伍,洛阳沦陷后郭文在山林耕种,自己有了余粮也会拿出来救济流民,旁人要送东西给他,他只拿那些粗劣的。
从此郭文的名声远播,王导听说他的名声派人去山里接他,他坚持不肯坐船挑着行李不行来到西园。
左右算来郭文已在西园山里住了十四年。
谢安来到郭文的蔬菜棚前,见他一大早就在地里忙活,田地四周上方都被草席围住,勉强能挡风雨。可惜谢安不会制造塑料,不然就帮他弄个大棚了。
谢安正要钻进草棚里,就听到黄初平的声音从草棚里传出,“郭先生,你这把药和菜都挖了是要去哪?”
郭文道:“药给你,菜归我,我们要一起离开这里,等会谢安来了,让他帮我在王导面前说说情。”
谢安一听十分惊讶,忙进草棚问道:“郭先生要去哪儿?还要带着师弟走?”
郭文摇头,手里满是泥土,“三郎若能回乡下最好离开建康吧,而黄小仙,我看他也是居无定所的,正好跟我一起离开,免得在这里受苦。”
“受苦?”谢安满脑子疑问,黄初平朝他使了使眼色。两师兄弟借口出了草棚,来到一株光秃秃的银杏树下。
黄初平道:“最近我跟郭文来往比较多,常听他念叨要走的事,前几****还跟王导请求离去,又不说理由,自然没得到同意。我看他叫你来,是想让你帮着求一下情。”
谢安更是奇怪,干脆直截了当问郭文缘由,两师兄弟逼问许久,郭文终于叹道:“建康即将遭遇灾祸,我得离开了,可是王导对我照顾有加,若离去前不交代一声,总归不好。可是如今。看来是要偷偷跑了,我与葛洪多年前有交情,总不能看着他的徒弟在这里受苦吧。”
……
建康灾祸,莫不是说苏峻和祖约即将联手叛乱之事?可这兵还未起,一个成日埋头种菜与世隔绝的人竟然有预感,莫非这也是个神棍?难怪王导要巴巴地将他请到这里来住,敢情这西园里随便一个种菜的人都是高人啊,也不知那养鹿的人厉不厉害。会不会哪天看他不顺眼,让他把几年前吃的鹿肉给吐出来。也难怪王熙之不敢来西园。
黄初平还要留下替谢安治疗柏舟的眼睛,以及照顾谢家两位双生子的建康,于情于理都不能离开,不然师娘一封信来就要骂得他狗血淋头,而且谢家人对他也特好,如今他住在谢家的时间比在西园多。谢据那里也有炼丹房,两人常在一起参详炼丹术和医术,真是相逢恨晚。
谢安虽没有阻拦他逃命的理由,但还是淡淡笑道:“郭先生能预知玄机,保命逃走无可厚非。当年洛阳沦陷逃是本能,可是如今,建康还安在,我朝中除了庾氏之外,必有忠心爱国之人,先生若离开,可就看不到为保建康而奋斗的人了。”
“我想老师留你是惜你人才,不想你草草在山间埋没一生,我朝内忧虽是自食其果,但若放之任之,只怕就算先生躲到夷洲也逃不掉你脚下的土地沦为废墟的结果!”
谢安一口气说完,拉着黄初平就走了。
留下郭文怔了许久,他急急追出草棚,草鞋踏在雪地里几乎要冻僵了,他追着谢安的木屐印而去,没想谢安已上马出园,风雪中一袭玄袍白马几乎要被风雪所融。
黄初平在马蹄扬起的雪尘后,跳着大叫:“冰封路滑,你小心些骑!”
可惜小龙女跑得实在太快,而这叮嘱也立刻被风雪吞没,郭文忙上前询问,平时谢安做什么都气定神闲,这回像是有急事要赶着出门。
黄初平叹道:“方才有消息来报,那历阳内史苏峻将军命属下韩晃、**等人暗中渡江连夜偷袭了姑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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