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主公!”
“衍儿!”
庾亮和庾太后同时低喝,但天子话出口就是圣旨,司马衍决然将身上羽披一扯,就朝席下谢安扔去。
谢安上前跪领羽披,又道:“如若家兄与谋害先帝之事无关,当如何?”
这一问,就是在问庾氏以及司马宗。
庾亮沉默,司马宗却笑道:“那本王亲去黄泉迎你归乌衣巷,还你谢氏清誉。”
司马宗如此开口就显得庾氏小气,庾太后为兄解围,又在气头上,怒道:“若无关你谢家,那么本宫让你重回东宫!”
“可否换一换?”谢安眼眸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你要换什么?”庾太后愈发觉得他过分,简直是白瞎了她之前对谢安的好感。
诸人也是很好奇,这谢安还跪着替父入狱,可没想转瞬他竟与当今太后谈起了条件,这份胆气与自信,简直是让人无话可说。
谢安嘴角含笑,仿佛已胜券在握,但声音依旧平静如幽潭,“太学,我要重回太学。”
“继承先祖遗志么?谢家三郎果然是孝字当先啊!”庾太后听到这个答案反而一下子怒意消了大半,一时竟忘了谢安是以下犯上开着条件。
太学荒芜多年,多年前王导要重开也没开起来,谢安还要回到太学读书,那里一无老师二无学生,他要一人对着四壁发呆么?
这样最好,谢安离得衍儿远远的,她心里才放心。
殿中诸人听到这个请求,心中五味翻腾,往日低调谦让的谢安张扬强硬地跟整个大晋对有权势的数人讲道理谈条件,以前真是看走眼了,这般硬朗风骨,也只有在危机之时方显露。
太学……一个对于晋士人有些生疏的词汇再度回到众人口中,儒学被玄学所压,所以太学失去了往日的地位,谢安要回太学,实乃至情至孝。
郗鉴目光悠远,缓缓开口道:“此子乃陈郡谢氏之风骨,世家子弟之典范。”
坐在郗鉴身边的卞望之抚须感叹,“风骨刚正,心坚若石,小主公身边有此子,受其影响,实乃幸事。”
“也有卞大人教导的功劳。”
“那当然,小主公和谢安可是老夫的学生。”
一群疯子!庾亮暗骂一句,忍了许久才没有拂袖离席,可这宴会可开不下去了,月依旧似银色圆盘,清辉皎洁令人沉醉于秋风桂香中。
司马宗走时笑着对庾冰道:“内史大人可得好好学学,可别连一个孩子都不如。”
要不是庾翼见势按住二哥佩剑,只怕庾冰当场就要跟司马宗打起来了,晋人性情爽利潇洒浪荡无拘,就算王导那种老狐狸,也常不掩真性情,所以这架还真能打起来。
谢安被王彪之亲自押送回廷尉,这披着玄羽披的绯裳小郎君庄穆华美,连司马昱都自愧不如,司马宗见这小子向往的眼神,以及想到司马衍方才那般挣扎的勇气,心里倒是对司马氏的未来有了些许信心,心道,这谢安虽然是个讨厌的小鬼,可却能激发少年勇气,我司马氏小一辈就缺这种风骨与勇气啊!
司马宗望着城中漫天的榴花飞扬,心中轻道,绍儿,你在黄泉可曾见你的儿子,他可不会比你差啊,所以你莫要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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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落星楼上吹残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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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落星楼上吹残角
论及京中大小监狱配置,廷尉黄泉狱算是环境最好的地方了。
能进廷尉狱的官衔和身份都不会低,要么就是由皇帝下诏关押,像谢安这种自己要求进去的,东晋开国来还是头一遭。
王彪之把最高级别的房间分给了他,还道:“若非当初我敦伯是病死的,否则他也该进这间牢狱了。”
石壁围墙,墙上挂着书画,地席整洁干爽,一扇透气小窗仅能容纳小孩的手臂出入,桌案是旧檀木所制,还放着一张旧琴,笔墨纸砚也摆放整齐。
屏帷之后是熏香的马桶,还有几件换洗的衣服,是王彪之命人从谢家带来的。
连油灯都多添了几盏。
这就是上面有人的好处啊。谢安感叹,王导将王彪之王述调任廷尉,简直就是神来一笔。
谢安赞道:“这等规格的房间应该留给宗王爷啊。”
王彪之苦笑,“你这又是何苦?”
“尚哥不在,我便保护家人,如此而已!”谢安坚定道,“就如当年大将军叛乱,司徒大人带着你们在殿前跪了数月一个道理。”
王彪之顿时没了反驳的理由。
既来之则安之,谢安也没挑拣,褪下外衣就睡在了席上,同时还有庆幸现在不是冬天,不然铁定给冻出老寒腿来。
王彪之起初还不放心,让王述时不时去看看谢安状况。哪知王述立马就回来了,笑道:“留了一盏灯,睡得很熟,呼吸缓慢绵长,这《黄庭经》的吐纳息法练得纯熟,看来谢尚往日教导很严。”
王彪之道:“你也听说了?谢尚对他教导简直就跟亲儿子似的。又宠爱又严苛。”
王述打了个哈欠道:“昨日我遇到谢无奕,同他吵了一架,听他说了些家中的事,他还道,如今谢尚之事他就怕谢安心绪慌乱……就庆功宴之事来看,他并没有乱,小小少年能做到如此极致地步,也只有他了。”
两人在廷尉府内轻松攀谈,倒是觉得这里比起风雨袭城的外界更来得舒适。
建康城各路人士已敏锐嗅到了除开谢尚宋衣之外的风雨欲来。那就是庾氏和司马氏宗室再度对峙,庾冰在家门口弄丢了钦犯,但言语中又指司马宗从中捣乱,一时间两派人马互不对付,也加大力度搜寻谢尚。
廷尉狱不准探监,除非有司马衍,司徒王导,中书令庾亮。或者摄政的庾太后任何一人的手令才行。
谢家那边王彪之已去安抚过了,王述因被谢真石记恨着至今不敢上门。而且谢府还是处在围府的困窘之中,但一夜过去,谢安代父入狱的至孝之事已传遍整个建康城。
这坏事传得快,可在司马氏带头宣扬孝行的背景下,谢安的孝行为他收获极佳的风评。
琅琊王氏祖上就有王祥“卧冰求鲤”之事成为孝道奉行的经典,干宝将此事写进了《搜神记》中。如今在思揣着要不要将谢安的事也写进去,然而当他抱着取材的理由来到大名鼎鼎有进无出的廷尉狱时,见到的却是谢安正在挽着袖子给旧琴调弦。
“你是如何进来的?”谢安正闲来无事,调好音后就着二哥谢据送来的曲谱谈了一小段《广陵散》。
干宝出示了王导的手令,趁看守不注意悄声道:“其实是熙之要来的手令。她自己不能来,所以托我看你过得如何?”
这才不到一日,阿菟就要来了手令?
谢安蹙眉,接过那手令过目,暗自笑了,这上面乍看是王导的字迹,但实际是王熙之的。谢安熟知王熙之的行笔,相同的字下次写绝对不会一样,
“这里除阴冷了些,跟家里没什么区别。”
干宝将王熙之托他带的东西一一摆在桌上,譬如一小盆花,一只煤雕的辟邪镇纸等等,最后他有些无奈道:“她还想把松狮给你送来解闷,我好歹吓唬她说,松狮进来要被煮了吃她才作罢。”
谢安忍俊不禁,将那精致的煤雕辟邪放在手中把玩了好一阵,东晋因在江南,所以采煤用煤才刚刚兴起,这煤雕也算是稀罕事物,加之这辟邪雕刻精致,非一般匠人能制。
干宝感叹道:“这可是贡品啊,原是赐给司徒大人的,这熙之为了让你解闷几乎是把司徒大人的书房都翻遍了。”
两人又聊了会,王彪之虽是睁一眼闭一眼,此时也不容得外人在此多待,忙命人将干宝给赶走了事。
可没想第二日一早,王熙之便让阿甲直接把家中的红泥炉给带了来,直接在狱中开火做吃食,而且还做的是鹿肉。
这切得薄片的鹿肉一烤,整个黄泉狱似乎都飘着肉香……这比酷刑还折磨人。
鹿肉是纯阳补物,还加了红枣参须炖了一盅,从王家搬过来时就在炖上了。谢安怔了片刻才想到昨日自己说了句,这里比较阴冷。
王彪之痛心疾首道:“这鹿肉可是在西园养大的,你年纪还小,也吃不得那么多啊!”
谢安正往鹿肉上撒盐,抬头对他笑道:“一起吃?”
“不敢!”王彪之还是很有职业操守的,若不是非常时期要阿甲在廷尉府当护卫,他早就要下阿甲的禁令。
……
黄泉狱外追捕谢尚人马越来越多,整个建康方圆数里都处在戒备之中,只是找了两日都不见任何追踪。
若搜不到人可事关庾氏的面子,司马宗往日被庾亮打压降官,好不容易逮着庾氏的痛脚,铁定是要暗中捣乱的。
一时间原想当得利渔翁的庾氏倒跟司马宗明面里斗了起来,反倒是王导此时再度躲开了风波。
至于司马宗会暂时放过王谢,是因为柳生很强硬。受遍刑罚都不曾开口。
而且,谢安也知道王彪之那个人,其实是心肠极软的忠正君子,也不会为了逼供施行要人命的刑罚。
鹿肉果然大补,谢安吃得不多,但到了半夜还是热醒。
冥坐半夜。只觉得此等静心之处,连《黄庭经》也修行得顺畅,而且身上寒气也因吃了鹿肉后尽数消散。
来了廷尉狱三日,谢安闲来看了看王述整理的宗卷,大致将狱中关押人员的身家弄得清楚,唯独这柳生的履历,除了十年前开始在广陵京口三吴一代建立大小帮派分舵,之前皆是一片空白。
加之柳生又无亲人,连他的属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柳生建立帮派的历史倒是一桩为江左江湖人士津津乐道的事——
十年前。郗鉴还曾到广陵,东晋初立内乱频频,加之王敦与司马睿之间摩擦颇多,地方治安疏松,广陵又在江北要地,可谓龙蛇混杂之地。
乱世出英雄,同样适用江湖。
在广陵多个流民帮派混杂的地盘上,一个名叫柳生的青年出现了。他的出现很快引起了各家的主意,因为他不但脸上有一道显眼的刀疤。而且一身剑术飘逸如仙,是江左未曾见过的路数。
大家只知道他从北方南下,武功路数近乎玄修仙派,可惜此人玄修资质平平,但也足以秒杀大部分流氓混混。
再加上他身后有司马宗撑腰,很快落星楼在广陵建起。成为江左第一楼,手下分舵赌馆伎馆遍布江左各大城市,可惜如今被谢尚用了大半年给尽数铲除或是换了老板。
落星楼堂前挂着一幅字,上书:落星楼上吹残角,偃月营中挂夕晖。
听说这是柳生常挂在口中的“恩人”所赐。可谢安却知道,这是五百年后韦庄的诗,绝非晋朝所有,柳生这身来历不明的剑术和他与司马宗的关系,谢安忍不住往蓬莱阁的方向去想。
这世间蓬莱阁藏有未来的书籍,司马氏为皇族,所藏蓬莱典籍不会比琅琊王氏少,就蓬莱典籍就有修行亲临玄境的机会。
已经出了一个“望帝春心托杜鹃”的杜宇,再来一个司马宗……谢安不敢深想,若司马宗也得知未来的历史,一定早有准备。
即便是历史上的司马宗也与庾亮斗得如火如荼,这是利益和地位所驱。
庾亮要压制司马氏宗亲的势力,司马羕与司马宗正值壮年,就算自己不坐皇位,也有年轻、名声更佳的司马昱坐。
只要皇位还是司马氏的,那么牺牲司马绍司马衍都没有关系,只要能彻底将士族打垮,谢安敢打赌,司马宗若有机会随时会把阿衍赶下皇位,这也算是八王之乱留下的阴影。
总得来说,如今最大的敌人是司马宗。
所以谢安跟王彪之提出要去见一见柳生。
谢安关在狱中自然不能随意行动,可第三日王熙之又遣了人来,这回更是过分,阿甲面无表情地将大白鹅放进了廷尉狱,只见那天不怕地不怕,啄遍乌衣巷各家牛马的大白鹅大摇大摆进来,脖子上挂着一把尘麈。
王彪之一看就头痛,这王导留在府里的随身物品都快被自家丫头搜刮干净,送把尘麈来是做什么?
“见尘麈如见龙伯,我知道啊,你这坏丫头别为难阿兄好么?”
王彪之解下尘麈,无奈让王述带着谢安去见柳生了,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头发这辈子都没白回去的机会了。
一个个都不省心,他们这种老实人只能鞍前马后帮着收拾残局。
……
柳生所在牢狱条件可就差谢安一条街远了,不过唯一好的地方就是干净。柳生受刑不重,也从他口中撬不出什么话,狱卒苦笑道:“王大人心慈,其实不适合调任到这里来的。”
谢安浅笑,“哪有一来就熟练的事?这虐人,慢慢虐着也就有感觉了。“
此刻狱卒只觉得这小郎君的眼里闪过一丝戏谑,看着柳生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走投无路的老鼠。
谢安让王述支走狱卒,隔着门栏,席地而坐,见柳生正盘膝修行的模样,不由道:“这进黄泉可便宜你,不但伤给治好,还好吃好喝供着,想想我家阿劲被如意给折磨得现在还一身毒,我就想让你也尝尝我二哥丹房里各种失败的实验品。”
“若给你每日吃寒食散,你会如何?这身修为原本就来之不易,这热毒攻心,再加些许佐料,就算不用毒也够你生不如死。”
柳生终于开口,“宋袆的一身修为就是被你下药散了?果真世家子弟皆是阴险卑鄙的伪君子。”
谢安自动过滤宋衣的事,微笑道:“这位大侠,你骂我可以,可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咱们这位廷尉正大人可对你好得很呢。”
柳生语塞,干脆闭目不再言语。
谢安笑问:“话说你到底是姓刘还是姓柳?”
柳生不说话,谢安自顾自道:“刘胜应该是你本名,不过司马宗这么注重仪表的人当然嫌难听,所以给你取名柳生。”
化身话痨的谢安丝毫不觉得冷场,“跟我说说江北的事如何?
“你的武功是何人所教?司马宗会武功吗?承影跟你比如何?”
……
问到最后,谢安不觉乏累,浅笑离去,可柳生却燥得再也无法精心修行,而且是一夜无眠。
黄泉一日,世上三年,这几日发生的事颇多,到了第七日,桓温终于闯进了黄泉,王彪之已经忍无可忍,正要发脾气,就见桓温的手令竟然是庾亮所发。
桓温看着就是快马奔走的模样,连发都乱得跟鸟窝似的,来到谢安房间,连喝了几碗水才道:“查到了,刘胜确有其人。”
“当年司马宗南下时,曾路遇一名浑身是血的乞活军,当时司马宗与司马羕失散,身边只得承影护卫,两人皆受了伤,在山间还遇到了狼,这原本奄奄一息的乞活军硬生生拼着杀了狼,只求司马宗带着他的信物去京口,因为京口有他刘氏的宗亲。但司马宗居然带着他走了,还治好他的伤。”
“后来刘氏宗亲皆因他是逃军而倍感耻辱,将他从族中除名,若要追查此人身世还得去一趟京口。不过他的户籍如今真的挂在司马宗名下。”
“没有必要去查。”谢安点头道:“他的身世并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在于他和司马宗之间的关系,柳生身上掌握太多司马宗叛乱的证据。若他们是纯粹利益倒好,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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