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寂静无声。唯有那寥寥药香与书香随风散乱,微弱的蛙鸣在帘外荷丛里传来。
蓦地,谢奕扶额轻笑,“你就饶了他这一回吧。我可许久没见他这副讨乖的模样了。”
谢真石轻轻瞪了他一眼,“上行下效,这些年阿兄你纵着他还少了?”
谢奕立马闭嘴,不敢再笑。
最后谢真石见谢安脸色确实不好,也是刀子嘴豆腐心。最后罚了他这几日在家抄书了事。
……
郗鉴归来,京中原本微风旋动的气氛更紧张了几分。
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桓温才在刑部过了一夜,就被庾亮派人请了回去,一是卖桓彝的面子,二是郗鉴上奏的名单里,赫然有桓温的名字。
一时间名满建康的小赌棍一跃成了平乱小英雄。
这赌坊杀人事件也随即烟消云散,因为廷尉处雷厉风行地将传言中被桓温所杀的打手“阿润”给寻到了,最终桓温的打架事件以赔了些许医药费给平息下去。
还不到一日,被困家中的谢安就听到厨娘喜滋滋地同他道:“原说是桓郎君动手打人,如今查出来。他打的那伙人就是跟羯人勾结的叛贼,这回可好了,桓郎君这回可是小英雄。”
桓温以往来谢家勤快,家中厨娘也算是看着他长大,如今这般骄傲的语气倒有种自家儿子出头的自豪感。
所以欢喜的人自然是桓温,而这愁的人换成了谢安。
因为王熙之像是在躲着他。
那日夜归后去悄悄探了充满墨香闺房的一眼,隔日得了谢真石****,捧着一叠抄书去找这位小老师,没想这丫头却问他,“撷芷阁是做什么的?”
这自然是不好说。谢安支支吾吾半天,王熙之也没追问,原本浮在唇边的笑容悄然隐去,然后道:“我要看蓬莱法帖了。”
这看蓬莱法帖需进入冥想。即是玄修,王熙之往日会放在睡前做功课,没想却成了逐客令。
“我写的字很不好看,你不罚我了?”
“那你回家慢慢写。”
大清早吃了一回逐客令后,午后再去见吃得就是闭门羹了。
最后好歹他逮住王胡之才问清,原来王熙之问了他撷芷阁是何处。王胡之随口答了句,“就是养着歌伎的地方,大人闲来无事就去那消遣。”
王熙之问道:“原是寻欢作乐之地,胡之去过?”
王胡之摇头,“阿兄们去过,我听到他们说的。”
……
谢安无奈,即使今日是七月十四,鬼门大开的夜晚,他也要去王家跟她说个清楚,免得两人心生嫌隙。
虽然谢安也不懂王熙之在生着什么闷气,女孩的心思大概是世间最看不透的。
哪知王熙之一见他反倒很惊讶,“今夜鬼门关开,是不许出门的。”
“就算被小鬼缠身,我也要来,这几日过得惨兮兮的,都没处诉苦。”谢安瓮声瓮气地,是在水中泡了半宿的结果,从东海回来后就有些懒怠,身体素质倒愈发回去了。
“你生病了?”王熙之总算理他了。
于是谢安将这几日发生的事一一说给她听,不管是在去查探合欢,还是夜探宗王府,这等秘事落在王熙之耳朵里,她也是当故事那般听过,也没追问谢安为何要去找合欢,为何要去宗王府。
最后谢安道:“我只是不想无所事事,就给自己找了些麻烦。”
王熙之沉吟半晌道:“我原以为你是厌烦同我玩了,因为我只会写字,又不会吟歌。”
谢安哭笑不得,“原来是在生这种闷气,若阿菟是小郎君,那我定会带着你到处乱跑,同我一起闯祸,可阿菟是小娘子,我倒是想带你出门玩,可是这会有损你的名声,若我们再长大些就好了。”
王熙之浅浅笑着,故作惆怅叹了句,“唉,那以后你得带我去撷芷阁见识见识。”
谢安一想到撷芷阁里那王导的姬妾们,心道,这地方可得让你忘掉,若哪日被曹夫人知晓,这司徒大人可要遭殃。
京城的风雨似乎落不到王熙之的小院,浅笑练字的少女似将凡俗都挡在了门外。然而一踏出王家的门,这风雨已落满城。
玄武营在城北幕府山下擒住了逃逸大半年的宋衣,同时还有传言,那时宋衣身边还有一同党。容貌妖治,像是谢家那位消失大半年的郎君,只是那人打伤诸位士兵后就骑马逃了,如今已下令通缉。
庾太后得知消息,又逢中元之夜。她坐在先帝寝宫里,一夜未眠,第二日清晨,一道懿旨,何充无可奈何,带着禁军将谢家重重围了起来。
谢安刚刚起身,披着单衣就来到厅堂,隔着窗听何充正与谢裒谈话。
“仁祖颇有孝名,中元节现身必定是为了拜祭先父,所以……”
谢安扭头就走。懒得听客套话,眼下谢家的人不许出去,外边的人也不能进来,连姐夫褚裒也没法回来跟妻女相聚。
不过谢奕和谢据倒是提前溜了出去,打听消息和疏通关系去了。
这玄武营是什么来头,谢安想了半天,似乎往日没从桓温口中听过。
而且明明有阿乙相助,宋衣还是临门一脚被擒住了,也不知尚哥有没有受伤。
被阖府重围的事在乌衣巷来说还是头一遭,就算当日王敦叛乱。司马氏也没敢将兵马派进乌衣巷寻琅琊王氏的麻烦。
何充跟谢裒寒暄后,又带着人手在谢府转悠了一圈,虽然没翻箱倒柜,却也足够吓坏家中小孩。
谢安站在中庭。看着往日平静的家被闹得鸡飞狗跳,告诫自己千万要冷静,阿姐忙着安抚小孩,他轻轻踹了一脚趴在他腿上求关注的小白,小白委屈地一步三回头去找蒜子石头玩闹。
披头散发地在中庭伫了片刻,他忍着怒意回房自己收拾整齐。又去厨房帮着厨娘做了几道好菜去哄小孩们了。
谢家的小孩,谢石是最淡定的,吃饱喝足后,三岁的小孩非常自觉地在屋外扎马步。
谢朗最会撒娇,如今倒是逮着前来慰问的何充不放,问的尽是谢尚的消息,还要何充描叙,我家尚叔逃出千军万马围堵究竟有多英勇。
何充心道,哪有千军万马啊,以为是赵子龙么?
谢朗见他答不出,哼了一声,“我看那根本不是他,我尚叔会被女色迷惑?瞎子都知道,尚叔是江左第一美郎……若是庾太后冤枉了我尚叔,改明也让她受被兵马围堵府邸的羞辱。”
“童言无忌啊!这话可不能乱说!”何充想要去堵他的嘴,这庾太后的府邸就不就是台城东宫么?东宫都被兵马围堵了,那不是要变天了?
“嘻嘻,我只是空口白牙,又无证据,就跟庾氏平白冤枉我尚叔一样。”
谢朗深得谢安真传,将何充堵得半句话也说不出。
一早被吓醒的蒜子是哭闹得最起劲的,小小年纪起床气颇大,苦恼半天,何充才知道,这小娇娘是因为被吵醒了美梦,又见不到阿爹,谢真石哄了大半天,她才吃了小半口粥进去,见到何充来了,更是绝言要以身明志,若何充不撤兵马,她就不吃饭,还要将这碗给扔了。
谢安冷眼旁观着何充在孩童面前的窘迫,心中倒是舒坦几分,舒坦的原因是,家中的小孩都很争气。
你得当个好榜样啊,他心中暗自告诫自己。
然后施施然来到蒜子身边,接过阿姐手中的粥碗道:“蒜子,这饭食可不能浪费,当初晋人南下,多少流民没有粮食只能去吃树根泥土,咱们士族能够过江都是靠流民和士兵用尸骨给堆过来的,南方初开朝,连司徒大人府库都没有余粮,也就是这些年才渐渐好起来,咱们是世家子弟,要珍惜佃户们辛苦栽培的粮食。”
褚蒜子怔了怔,对上谢安清明如镜的眸子,顿时点了点头,乖乖伸手。
谢安将粥碗放在她手中,然后念了一首诗。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何充眼睛一亮,顿时想要有找笔墨的冲动。
“此诗叫做名为《悯农》。”谢安一开口,家中小孩全都望向他,谢安再念,小孩跟读,三遍之后,谢朗举手,“我记住啦!”
然后他迅速背了一遍,又道:“盘中餐得来不易,皆是佃户们用辛劳换来,胡儿记住了。”
“胡儿得一朵小红花。”谢安从袖子里取出一枚纸花贴在他襟边。
这小红花奖励是头一遭,谢朗趁机道:“除了小红花,胡儿还想听狸叔讲故事。”
谢安看了还在扎马步的谢石一眼,不由笑道:“那就讲个‘石头记’吧?”
谢朗瞪大眼睛,“啊?石头记?跟石头叔有关么?”
谢安自顾摇头,“给你说石头记还太早了,胡儿是小名是取之胡奴,那我就讲一个在草原胡人堆里长大的汉人英雄的故事吧。”
何充刚刚把《悯农》给背下,就听谢安悠悠说起了《射雕英雄传》的开头,调换了历史背景的故事,倒也听得毫无障碍。
“……可是那胡人占了我大晋天下,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却又不见他遭到什么报应。只怪我大晋士族不争气,我晋人本来兵多将广,可是一见到胡赵羯兵到来,便远远的逃之夭夭,只剩下老百姓遭殃。好似那叶三姐一家的惨祸。江北之地,实是成千成万,便如家常便饭一般。诸君住在江南,当真是在天堂里了,怕只怕羯兵何日到来。正是:宁作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何充听得面红耳赤,这听少年当面指责士族无用还是头一遭。
如今晋朝初到江左,士族已是有安逸想法,这两年倒无人提及北伐之事,东海海寇之事引得郗鉴过江擒贼,又听闻石虎亲临,让各大士族们好生惊慌一番,幸而郗鉴得力,所以他如今剿匪归来才会颇受好评。
往日将郗氏这等寒门不放在眼里的士族也对郗鉴另眼相看了。
听故事的时辰很快过去,只是还未入夜,这原本被围得严密的谢府却再度开了门。
远远听得下人回报,“会稽王、琅邪王驾到!”
谢安正在庭前同谢朗练剑,见到司马昱与司马岳的到来,微微诧异。
司马昱身旁还是跟着合欢,看来合欢已成司马昱心腹,倒是个会给自己找后路的主。
两位王爷见到谢家生活照常运行,却没有奇怪,司马昱拿出一张藤纸在他面前扬了扬,“不过半日,阿狸的《悯农》就传开了。”
“有何贵干?”谢安心知他俩同时出现应该有宴会出席,干脆问道。
司马岳忙拿出涵帖道:“台城有宴会,为郗将军接风洗尘。”
司马昱接着道:“此涵是小主公亲笔,请谢家三郎赴宴。”
(。)
ps: 第五十七章发布的时候遇到系统抽风,不知为什么就重发了。
无法删除,非常抱歉。
明天会找编辑修改标题,重复的章节会改成第五十八章的内容
第五十九章 美郎如画隔云端()
第五十九章:美郎如画隔云端
台城夜宴,刚过了中元,鬼气还未消弭,满宫墙都飘着如血的榴花,源说是庾太后极思念先帝,命人将整个台城的榴花都剪去,“榴”音同“留”,大约是想着将先帝的魂魄给留下。
东晋的风气沾染着西晋的绝俗风流,却没有后世六朝的颓靡,一切都是初生的样子,这旧宫墙还带着吴国的悠远诗意,江南的风水与建康的紫气有些格格不入,百炼钢也能被绕指柔拿下,所以今夜的庆功宴大有振奋军心的意思。
赴宴之事,谢安本想一口拒绝,这晦气临门,还让他对着庾氏摆出笑脸,这可不是膈应自己么?只是这负气的念头一闪而过后,他立马觉得阿衍这涵帖来得好,来得妙。
所以他让谢真石替他精心装扮一番,暗绯色华服衬得他的脸愈发如玉光洁,起初谢真石见他面色苍白还想着给他颊上抹些胭脂,谢安左闪右避后看到自家阿姐的笑,才知这是阿姐在试探他。
“看来你也不喜欢吃胭脂嘛,以后莫要再去撷芷阁了,你若真想养个家伎陪伴服侍,阿姐替你去挑,莫耽于色相。”
谢安连忙摇头,好说歹说解释了一番,谢真石才放他跟司马昱和司马岳走。
与两位王爷同坐牛车,谢安反倒放松多了,司马岳一见他叫了声老师,谢安笑眯眯地回了一句,两人聊起了近日看的书。谢安也没冷落司马昱,三人说说笑笑转瞬就到了皇城。
谢安对台城很熟悉,这些年除了乌衣巷。他最熟悉的就是皇宫,宴席礼仪也不曾忘记,若是稍有闪失,就是对不起谢尚的教导。
既然是为郗鉴接风洗尘,以及对桓彝这等外放重臣加以褒奖,所以群臣际会,除了称病的王导派来家中一众子侄。各大世家能来的都来了。
谢安刚下车就听说,这宴会才刚刚开始,那卞望之大人就当着群臣的面告了王导一状。说他懒怠朝政,却又私下同郗将军会面,其中必有苟且。
卞望之忠正,早就看王导无为而治不顺心。连带还道:“御史中丞钟雅玩忽职守。不按王典行事,对司徒有包庇之责,当一同责罚。”
这死心眼的实干官员在某些时候就是不讨庾氏欢心,明明是宴会又扯上旁的,还当着王彪之和钟雅的面,简直就是给人添堵。
幸好王彪之和钟雅各自饮酒望天,恨不得将房梁顶看出个窟窿出来,旁人的士族忙替三人解围。同时还要安抚卞望之,这夜幕刚至。好不容易再度融洽的气氛又被谢安的到来给打破了。
等了许久的司马衍一见小王叔和弟弟携谢安到来,当即离席迎上,诸人记得,方才也只有郗将军到来时,小主公才亲自相迎,连庾亮都没受到这等殊荣。
司马衍摆明了要跟自家母后作对,官员士人们大多心中抱着壁上观的看戏姿态,谢家如今遭逢奇耻大辱,京中各大世家都派了人来,吏部尚书谢裒都怒而辞宴,哪想小主公却请了谢安来。
而谢安,也竟然敢赴约。
郗鉴坐在上席与庾亮对视一眼,老头子的眼中满是春风暖阳的笑意,但脸上的神色如同铁壁般端着,不怒自威。
庾亮心中腹诽,卞望之早言郗鉴为人矛盾,面对主公很正直,却又喜欢听下属的奉承;第二,其人注重清廉,却又对钱财斤斤计较;第三,他自己喜欢读书,却又讨厌身边才学平平的人做学问。
如今这般笑,到底是欣赏谢安,还是厌恶早慧的小郎君呢?
庾亮也就这么一想,谢安在他眼里只是个孩子,还够不上什么威胁。
郗鉴是已故名士周顗和纪瞻共同推崇的国士将才,目前相处下来,庾郗两家还算和睦,若要再进一步得用上联姻的法子,庾亮长子庾彬已娶了诸葛恢长女诸葛文彪,诸葛世家虽不在政,但世家底蕴深厚,寻常世家都求姻不得。但他的二子庾羲同郗鉴之女相差数岁,若能联姻,庾氏得了郗鉴相助,想必能更胜琅琊王氏一筹。
郗鉴还不知庾亮在打着他宝贝女儿的念头,只是这郗璇的婚事他倒是同王导有了些许共鸣,王导还笑道,“等孩子们再大些,我琅琊王氏的子弟任她选。”
两位权臣皆是分神去想旁的,庾太后压抑着怒火,等着谢安上前行礼。
庾太后原以为谢安会很气愤,毕竟还是孩子,将喜怒哀乐写在脸上原本是常事,可是当谢安翩然走来时,饶是她也看得有些失神了,画卷里的神童也不过如此,尤其是那毫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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