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昱心头一暖,连忙点头。
于是,两人合力将合欢拖回了室内,接着司马昱就看到谢安伸脚踹了半晕半醒的合欢,然后从后腰拔出一把匕首架在合欢的颈间,“不要装死,我可知道你醒着。你骗了我一次,算你本事,但以后若你再说一个字的谎言,我就割你身上一块肉。凌迟的死法,你应该比我清楚。”
合欢蜷缩的身体立刻瑟瑟发抖,也不知是被水浸凉的还是吓得,然后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谢安宛如黄泉使者的冷脸,心跳忽然停了半拍。
司马昱见谢安亮出了匕首。对他的认知又刷新了下限。
谢安冷冷问道:“你可承认当日是骗我去那荒苑的?远志可并非只有那处有,可你偏偏说那处地暖,花还未谢。”
合欢知道谢安说的是什么事,明知承认与不承认对方都已知晓答案,不然也不会找上门来,而且谢安聪慧过人,他迟早会想到这一点。
合欢低低泣道:“义父说、说只需将你引去便可,旁的小奴并不知情啊!”
没骨气,这么就招了,谢安觉得还没过瘾,这匕首只起了威胁作用,若合欢再强硬一些,他就能轻轻在合欢脖子上划一道,书里不都这么写的么!
招认太快,真是不按套路行事,谢安收起了冷脸,抹去脸上水渍,浅浅笑道:“多谢合作,你们南顿王府即将面临覆巢之祸,你若想成为覆巢底下那个完卵,就该知道,今夜之事,你得闭嘴,毕竟你自幼生在宫中与那变态养父交情甚浅,你学的是救人之术,他却让你做毒人的事,连杜花匠都不想见他,你该知道杜花匠吧,他不是很生气地将你赶出太医署么?若你这次帮了我,那么我可让你继续回太医署,宋太医一直夸你很有才华,将来定会成为名医……”
一席话后,合欢终于不再发抖,口中仍道:“如意虽是小奴养父,但今夜见到三郎之事,小奴定守口如瓶。”
至于谢安所说那些诱惑,合欢虽双目发光,但忍着不敢多言,毕竟口头承诺可没有安全感,但此刻他知道谢安也没安全感,说不准就会翻脸杀他,于是咬牙抓过谢安的手,将他的手中匕首插进自己腰侧半寸,淌着冷汗道:“三郎却若信不过小奴,大可将小奴杀了。”
信义之事,以命相抵,古人诚然实诚,只是谢安比合欢手更快,暗中早就将匕首掉了个头,所以合欢并没有受伤,脸上冷汗多半是被他自己吓出来。
“匕首还未开刃,莫怕,我信你。”
谢安笑笑,将匕首收了回去,同时见司马昱如释重负的模样。
“好玩吗?”谢安起身,扬起挂着水滴的下巴问道。
司马昱哭笑不得,他一头雾水,但觉得谢安让人有说不出的向往,说不出的潇洒,深夜潜入王府,躲过守卫,打晕内监,逼问利诱,精彩纷呈。
“先换身衣服再说。”司马昱瞥了合欢一眼,让他继续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反正他身上也五花大绑着,也不知谢安是何时学来的捆绑之术。
谢安想了想,“也好,只是这衣裳你要立马烧了,不然被人发现可不好。”
司马昱点头,从自己柜中翻出一套深赭色的旧衣,“唯有这件比较轻便,是我之前跟踪你时装备的装束,其实我并不知情为何宗王爷要我暗中查探你的消息,只是回报你常去采兰台,不知给你惹了麻烦没有?”
自然是有大大的麻烦,起码让司马宗注意到了采兰台,顺便查出了沈劲,但没有你,司马宗必然会有别的探子查到。
“小事。”谢安淡淡道,“今夜你也帮了我,一笔勾销。”
司马昱为难道:“那你该如何逃走?这可有些难办了,承影武功高强,就算你能躲过别的死士守卫,也躲不过他,他可是连每夜有多少只飞鸟路过王府头顶都知道。”
谢安一脸轻松,“自然是游出去,我看过你们王府的地形图,你屋外那池潭有暗渠,一直通向秦淮河。”
司马昱一脸惊恐,“游出去?可是要水中憋许久,太危险了。”
“拜合欢所赐,我在东海可是大半都在海中渡过,不过现在还不是逃走的时候,阿昱这里可有吃的?”
合欢刚放缓的心又猛地揪了起来,作为将谢安骗到那个荒苑的人,他的责任也很大,若不是这样,谢安也不会流落到东海……
谢安微微笑着坐上了软榻,闲闲又加了一句,“我可是真的感激合欢啊。”
……
谢安稍作歇息,吃饱喝足,其间自然有守卫来搜院子,司马昱装作被吵醒的模样狠狠训了他们一顿。
谢安没有将今夜夜探王府的事讲给他听,司马昱心思也敏感,早从他与合欢的对话中咀嚼出了些许不可说的事,皇族中人对政治的敏锐度非比常人。
自从被召回建康,司马昱就处于被司马羕兄弟划成一党的尴尬境地,这种不自由的日子比待在会稽守孝的清冷日子还要难熬。
“我该走了。”谢安休息够了,估算着时间,准备游回去,司马昱问道:“合欢该如何办?”
“他自幼在宫中,自然识时务,不过你若是怕他跟司马宗告发你今夜帮我之事,也可将他杀了。”谢安轻描淡写道,蹲在地上旁替谢安整袍角的合欢瑟瑟发抖抱住了司马昱的大腿,“昱王爷饶命!”
司马昱见合欢一会要以死明志一会又要求饶,不知为何生出一丝怜悯,叹道:“阿狸,你有时行事说话跟宗王爷那般可怕,也罢,就算他知道我帮你又如何,反正我也糟糕不到哪里去,最好他气我,将我赶回会稽倒更好。”
“回去作甚?若士人都往山间水泽里跑,我大晋就无人可用了,阿衍年幼,你堂堂会稽王,散骑常侍,应好好辅助你的侄儿,而且建康那么多同龄人,你回去孤零零的,小小年纪就会变老头子了。”谢安忍不住想敲他脑袋,这年头的士人一言不合就往山里躲,说好的听是畅游山水,修心立志,说得不好听就是仗着家族背景,逃避现实,当然也不排除苦于无门路出仕的有才华之人。
司马昱若不为国效力,躲回会稽,反而是浪费。
司马昱没被人这般训过,却听得服帖,还没回过味来,就见谢安身手矫捷地落入潭中,合欢也目瞪口呆目送着谢安的离去。
两主仆呆立片刻,远远听到鸡鸣才回过神来,合欢轻轻道:“若是王爷担心,不如等天亮了,小奴陪您去谢家做客?”
司马昱深深吸了口气,骂道:“蠢,这几****我都不要出门,老老实实当个鹌鹑才是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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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洛阳的魅影()
第五十六章:洛阳的魅影
赤鸦飞过了台城,在建康城黑夜中飞行,身为鸟类,它比人类看得更高更远,它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从建康的西面飞到东面,从山川到河流,从小巷到高塔。
它看到青溪河上有人夜游,看到浑身湿漉漉的少年如游鱼般浮出水面,少年在月落之时出现,如幽冥界来的鬼魅,而且……它似乎还认得那个少年。
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它略略飞低了,幸而今夜无云,它认出那个少年,然后被掐过脖子的阴影涌上心头,促使它慌慌张张抖着翅膀飞开。
少年像是在水里待了很久,久到他整张脸都如月色那样清冷苍白,月落之时是最冷的时辰,他浮在满是月光随影的河面,等了片刻,有船驶来将他载走。
少年离开了,赤鸦这会儿不知该去何处,虽然神棍说它是天降吉兆,因为暗绯色羽毛的乌鸦真的很少见,也许是吧,它想起了从前居住过的城市,那里也有宫殿台阁,比建康更为华丽壮观。
若说建康的小家碧玉,那么那座城就是大家闺秀,它的名字叫洛阳。
只是当赤鸦离开洛阳的时候,那里已满是幽魂和尸体,那是它第一次振羽将整个城市盘旋一周,有见它的人会指着它尖叫道:“城上有乌,自名破家。招呼鸩毒,为国患灾!”
但是当它来到江左时,神棍却称它是吉祥之鸟,并且让皇帝大赦天下。
所以说,人类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鸟类是永远不会懂得人类的心思,不过它知道自己的境况比那些被人类训练成叼木牌占卜凶吉的蠢鸟不一样,因为它有自由。
于是它离开了建康城,沿江向东而去,想要看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它以为只要离东面近一点。就能离太阳更近一些。
然后,它在幕府山附近看到有船靠岸,从船上有两人下来,要沿着石阶上幕府。幕府是王导刚来到建康时所建的府署军帐。只是近年来这幕府已闭,也不知何年才能开府,赤鸦觉得大家在建康住得很安逸,也许近年不会再有开府之日了吧,因为一旦开府就要打仗了。
赤鸦不喜欢建康变成如洛阳那般。不希望中元节黄泉大开时,满城都是不安的幽魂。
那两人是一男一女,男穿着白袍,白色为平贱者所穿服色,但这白袍穿在此人身上却有说不出的绝俗,他身后那女郎身着玄裳,风袍将她脸挡住了,整个人似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男子走路轻快,像是一抹流云在山间流动,女郎步履也是很轻的。只是更像溪水般绵软,她手中的风灯也飘荡着,宛如流萤。
赤鸦比他们飞得更快,停在了幕府的旧檐上。
那男子到来时,似乎注意到了这只鸟,只是因为还未亮的缘故,他只当它是平常的乌鸦,自言自语道:“清晨见鸦,也不知是凶是吉,不过带着你。就算吉也会变成凶吧,你说说,就差最后一步回建康,我们要折损多少人?”
女郎抬起小脸。动了动嘴唇,什么都没说,安静得像个死人。
因为谢尚很久以前对她说,宋姨,你废话很多,也是栽在同我家阿狸的废话上。所以你最好学着少说话,多动脑子。
可是即使当谢尚循礼敲着幕府的门时,得到的回应也有空荡的回响,她忍耐许久,回了一句,“绿珠师父坠楼时,我就见过漫天的乌鸦,所以一向觉得它给我带来了厄运。”
“那你见到司马宗的时候,一定是漫天都在落花,不然你怎会死心塌地帮他呢?”谢尚边说边一脚踹开了府门,急冲冲赶来的主簿借着灯见到谢尚的脸,当即就给跪了,“谢郎来得好快!这飞鸽传书还道你们没出发呢!”
“司徒大人就派你来接我们回去?”谢尚饱饮风尘,已经很久没睡一个好觉,脾气也不如以往的风评好,唯有这张脸,经过大半年的历练,愈发得凛冽潇洒的气韵,主簿偷看他时,还会有些失神,毕竟是整个建康最美的郎君啊,这一趟听闻斩杀了不少人,被幕府官员私下称为绝色修罗。
因为谢尚无论是做什么都好看,连杀人也是。
幕府这大半年一直低调听着谢尚的调配,连品阶比他大的都得听命,因为是司徒大人的命令,谢尚有“开府”的权力,也就意味着谢尚隐藏的兵权。
这谢家郎君若安然回到建康,只怕要一飞升天了罢?
只是眼下,这回建康之路只有一步,却危险重重。
主簿分了神,被谢尚瞪了一眼,他忙道:“司徒大人哪舍得让您受伤,所以派来阿乙大人!”
阿乙?
谢尚想起那平日跟夜蝠似的出没的仆人乙,终于觉得王导这回总算没坑他了。
大半年流落江左剿灭司马宗的势力,还要保护宋衣,也不能见家人,还不能去看谢安,简直就是双重折磨。
“不过还在阿乙大人还在路上,近日建康也不太平,所以调配人手缓了些许。”
主簿想拿衣裳给他换上,却又遭到了谢美郎的白眼,但白眼也是美人的白眼,他正琢磨要献些讨喜的殷勤,就听宋衣冷冷道:“你最好说些谢安的事给他听,这样起码不会他会对你笑一笑。”
“谢……三郎啊!可了不得了,三郎他……”
主簿犹豫着要不要把谢安智擒柳生,夜闯宗王府的最新消息告诉谢尚,不过生怕谢尚分心,毕竟自家宝贝弟弟遭逢危险,只怕他就抛下宋衣回建康找司马宗拼命了。
谢尚目光流转,盈盈含着如水的杀意看着他。
主簿急中生智道:“三郎养了一只松狮,可乖巧了。”
……
谢尚蹙眉,宋衣忍不住笑了,主簿找了个借口遁走得比老鼠还快。
“莫非司马宗找上他了?”谢尚不愧是谢尚,见主簿那闪烁的眼神,就觉出了不对,如今整个建康城,怕是连庾亮也拿那他家阿狸没办法,若他想横行霸道,王导定会给他撑腰,可要出了事,定跟司马宗有关。
宋衣一听到这个名字,脸上的笑容立刻消散。
谢尚淡淡道:““你想回去的洛阳已经不在了,醒醒吧,那个人一定要置你于死地,你还在留恋着什么?”
宋衣将脸缩在风帽的阴影里,沉默许久道:“那年我们还都是小孩,他小小年纪就生了一头白发,但是很好看。后来绿珠师父坠楼,其实坠楼是最好的解脱吧,若没有人保护,我们的下场连营妓也不如。”
宋衣还想说些什么,谢尚忽然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轻道:“乌鸦飞走了,有人跟着来了,看来早就埋伏在此。”
此时已唯有晨光,太阳还被挡在山的背后,天边云层裂开数道口子,在淌着暖色的血。
宋衣这大半年都处在这样的境况里,但每次她还是莫名害怕和担忧,若她还有修为功力,那么起码能够帮助谢尚,不会如今像一个废人需要他的保护。
谢尚瞥了她一眼,拔出剑挑开她的风帽,“把你头上那难看的帽子摘下来,就要回建康了,跟个奔丧的妇人似的,太晦气。”
谢尚一脸轻松,虽然他已经很疲惫了,但青年的眼里充满着自信,仿佛没有人能够阻拦他的步伐似的。
“你为何不怕死?”宋衣问了一个很久不敢问的问题。
谢尚傲然道:“迟早要死的,怕又有何用?你是谁跟学的杀人之术,杀人倒不手软,轮到自己要死,却怕得跟鹌鹑似的。”
“你若今日不堂堂正正同我踏入建康,那么一辈子都将堕入深渊,生不如死!”
微熹的晨光里,石崇、绿珠以及石崇府无数小小的女孩们的脸在宋衣脑海一一闪过,她是她们中最美的,所以司马宗才选择了她,将她带出了被血洗的府邸。
如今要杀她的人,依旧是司马宗,那个白发的少年,其实早跟自己的美一样,如同壮丽的洛阳,已经被摧毁了。
如今她面前的是,谢尚。
大半年相处,两人之间的血债,依旧是一道迈不过去的阴影。
“琅琊王氏并没有让我杀你父亲。”这是她半年前对他说的,那时候两人相处时很少话,谢尚沉默得像个哑巴,也更像一座绝美的石像。
“我怀疑过司徒大人,是因为他始终是琅琊王氏,他知道很多事情,这世间种种都是他的棋子,连我自己也是,但是这种感觉挺不好的,因为人人都向往自由。”谢尚当时沉默许久才道,“但后来我梦见了阿爹……不管怎样,我如今保护你,那么琅琊王氏欠我一笔,而陈郡谢氏的未来也会更好,因为我要代替阿爹振兴谢氏。”
宋衣问道:“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谢尚浅浅一笑,“你跟司马睿司马宗这些人和事,我真的不感兴趣,恐怕廷尉会更感兴趣一点,不过你们那点感情纠葛若与除叛臣无关,还是别说出来了,这世间终究是你欠着我,我欠着你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