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焦氏还念着谢安自幼没了娘亲教诲,两岁不到就跟着那个粗豪不羁的大哥去乡下小县蜗居,如今回来应是个乡下粗野小孩了。
没想到,这谢安刚踏进乌衣巷,连屁股都没坐热,就被江左八达名士送上了弱鱼池小榜。焦氏今早出门,被旁人连着道了几十个恭喜。
还有人拿着昨夜谢安写的诗句念叨,“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这句真妙啊,谢夫人府上的梅花可当真令人向往啊!改天定要上门一观。”
弱鱼池榜上都是十六岁以下的书画天才儿童,多为士族子弟,而且是高门士族,谢氏这种垫底的士族里能出来个四岁墨才,简直就能跟对门同样年纪的王氏小郎打擂台了。
对门王氏小郎王胡之也是以一首《秋夜踏霜》的小诗,一气呵成的行书登上弱鱼池榜。
焦氏那个羡慕嫉妒恨啊,王胡之那个小孩平日里也少出门,病怏怏的,动不动就气闷头晕,一看就是短命种。
如今再看谢安,也是小脸苍白,气虚体弱的。
哪像自家万儿,身体健壮,一顿饭能吃掉整只老母鸡!
可这年头江左名士也不知审美,偏偏就不喜好健壮的小孩,说没有世家翩翩风范。
真是越想越来气,焦氏瞧着谢安越来越不顺眼,眼里似要冒火。
谢万虽然人胖却不傻,知道自家娘亲暴脾气,连忙跑上前,抱着大腿悄悄道:“娘,我尿急!”
谢安见四弟对自己眨着眼,不由笑了笑,不再说话。
看来自家小弟还真不错,虽然挨了打,但讲义气,现在还身体力行地解围,虽然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但士族的小孩也并非纨绔调皮。
自家的人,还真不错。
就算是拉低了整条乌衣巷智商的焦氏,也蛮有趣的。
既然从四岁开始,这人生就慢慢地熬吧,没点乐子怎么成?
只是以后免不了要跟焦氏有摩擦了吧?
谢安望着焦氏离去时那不甘的眼神,够直白,够坦率,也够彪悍的,只是千万不要让外人听了笑话去才好。
第十二章 竹马绕墙来()
第十二章:竹马绕墙来
这是回到建康的第二天,溜了一圈四弟之后,谢安百无聊赖地迎来了夜晚,谢父从吏部回来后,带回几支笔送他。
晚饭他是跟谢父两人吃的,大哥谢奕、堂兄谢尚都出门会友了。
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但在剡县时,谢奕老在吃饭时跟他说说笑笑,四书五经、老庄学问里的故事信手拈来,不但不无聊,而且方便记忆。
想到白天四弟的事,谢安忍不住向谢父委婉提了一句,谢父放下筷子,叹了口气,“你四弟行事跳脱,明知乌衣巷里只有一家养鹅,却还要去惹恼人。”
听谢父言语中对王家有所忌惮,说来也是,毕竟王家是士族首领、国之栋梁,与王氏为邻,总不能有失分寸,显得自家轻漫。
“四弟尚幼。”他答,“而且这鹅是王家小娘的吧?都是小孩子,哭闹一阵也就过去了,这不昨日还见她抱回新的鹅来呢。”
谢父眉目微锁,“王熙之这个丫头……阿狸,旁的小孩笑话她,或者你四弟故意吃她的鹅欺负她,这都跟你无干,你切记,不可去招惹她,也别笑话她。”
谢安见父亲煞有介事的模样,奇怪问:“为何?”
谢父沉默不语,眼里颇有深意,但又当他是个小孩,有些话不便出口。
谢安更奇怪了,今日所见的王熙之长相甜美可爱,除了有点呆之外,还是很萌的嘛,而且自己还答应了给她带好吃的去呢。
见谢父不说,真是吊足了他的胃口。
若自己年纪大些,大人们也不会瞒着他许多事,想来还是堂兄谢尚够兄弟啊,完全不把他当小孩,还说要对他进行秘密训练,俨然是将他看得很重。
但是谢父越想瞒着他,他就越觉得有挑战性,如何用小孩的口吻哄大人说实话呢,他默不做声吃着饭想着法子,咬完一块鸡翅后,他有了主意,“阿爹,我要认错!”
何错之有?谢父一脸茫然。
“方才阿爹说不能去招惹王熙之,可我午后已经招惹过了。”谢安鹦鹉学舌般说着,见谢父脸色一沉,连忙又道,“她的那宝贝鹅又跑到家里来,我抱着鹅还给了她,不过是从后门进的,有失礼数,请阿爹责罚。”
“……可说了什么?”
谢安答道:“她叫我常来玩,因为她好像也没朋友。”
谢父盯着他看了一阵,久久不语。
谢安被父亲看得发毛,“司徒府高门大户,阿狸懂分寸。”
谢父摸了摸他的头,“阿爹惭愧,却也欣慰,这两年将你放在剡县,你能静心学书,是我谢氏之幸。”
“阿爹,我喜欢练字。”
这话倒出自他的真心,如果日后想要扬名,书法是头等大事,自己已经迈过基础门槛,日后更加勤奋是水到渠成之事。
至于父亲话中其他的意思,身为四岁小孩,他笑眯眯地装作不懂了。
即使谢父更偏爱焦氏与四弟,他也没有嫉妒,因为谢父在他心中的份量,并没有大哥谢奕来得重。
想来谢父将四弟禁足也是为了他好,让四弟记着以后别去招惹王熙之,免得惹那王司徒不悦。
即使王熙之再不受人待见,也是他琅琊王氏的人啊。
谢安想着那孤零零的鹅痴小萝莉,心中暗暗决定,不管她是不是真书圣,自己也会常去看看她,逗她说说话。
也算是打发自己的“童年”时光了。
说起来,前世的时候,他跟着外公住,左邻右舍也没个同龄的小姑娘,跟小女孩相处,还真有点难。
尤其是王熙之这种表面看似呆萌的小萝莉。
从此,谢安的童年生活,除了练字、看书、欺负弟弟外,又多了一项给萝莉喂食的任务,比如提前跟厨娘说想吃什么,第二天将吃食留一半,偷偷看王家的后门是不是开着的,找准无人的时机,熟门熟路地溜过去。
酱鸭翅、桂花蜜糖饼、肉干等等,王熙之十分喜爱肉食,大约是在王家没怎么吃到的缘故。
送去几次,两人就熟络了,但话还是不多,一来是王熙之反应比常人慢,就算谢安讲个笑话,她也要等片刻才能反应过来;二来是堂兄谢尚看得紧,得了空就逮着他背书练字,他也不敢在王家小院里多待。
谢尚出了年即将出仕,如今冬至将近,以后也没那么大把的空闲时间耐心教他。
这一日,雪下得挺大,谢安应付完谢尚之后,又打算溜去对门送些小鱼干,正打开自家的后院门,就见王家的后门已经打开,门口雪地里正蹲着个肤色比雪还要白的小女孩。
小女孩顶着个红底银色团纹斗篷,正饶有兴趣地堆着雪球。
谢安披着玄烟色的小披风,手上还带着护指的棉套,他艰难地走过这一小段雪路,小女孩应声抬起头来,眉眼亮亮的,即使眼瞳倒映着阴沉的天空,也难以遮掩她眼中的喜悦。
谢安替她轻轻拍去斗篷上的雪,“阿菟,冷不冷?”
王熙之一本正经提议,“阿狸,我们走一走?”
檐角墙头挂了一溜的冰棱,被风吹出了细细的清泠声,两人一前一后慢慢慢慢在雪地里走着,这里是后巷,几乎没有什么人迹,夹墙的两家都种了梅,谢家这边是红梅,王家那头是蜡梅,红黄辉映,极为心悦。
秦淮河的流水淌过浮冰,微小的冰水摩擦声被北风夹带入耳。
王熙之比谢安大一岁,谢安五月生,王熙之八月生,加上女孩比男孩发育得早,所以她比谢安要高些许,腿长了自然也走得快些。
这小女孩的耳廓和耳垂冻得红红的,谢安在后面看着她,不知为什么笑出了声。
“阿狸笑什么?”
“阿菟像不倒翁。”
“不倒翁是何物?”
看来这个年代还没出现这小玩意,谢安想了下,解释道:“不倒翁就是无论你左推右推它都不会倒下的小玩意,就跟阿菟刚才走路似的,眼看着就要跌倒了,结果还是摇摇晃晃地站稳了。”
“这玩意有趣,阿狸可有?”反应就是慢半拍的呆萌孩子被新奇事物吸引了注意力。
“唔,这小玩意是在剡县无聊时自己做着玩的,也很简单,等我做几个送你好了。”
谢安回忆了一下手工课是做过的鸡蛋壳不倒翁,觉得现在来做还是可以做出来的。
王熙之停下步子,回头望着他,眼睛又亮了起来,“阿狸,多谢。”
这倒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了。
两短腿小孩也走不远,又都担忧着怕家人寻,走不远就开始往回走,这一回,谢安在前,他想了想,牵起了小丫头的手。
“我虽然比阿菟小,但力气还比你大的,这样你就不会倒跌啦。”
而且两人走了一会,雪就堆了满身,活像两个小雪人。
王熙之摇了摇他的手,“可我还想玩一会,不想回去。”
这是闹别扭了?莫非呆在家里真的备受冷落,难得有自己这个朋友陪玩,就不想回去了?
他心里叹了口气,“家人会寻你的,让他们担心可不好。”
“不,他们不管我的。”王熙之垂着头,额发眼,脸颊冻得微红,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谢安越发觉得她可怜,“你阿爹阿娘呢?”
王熙之说,“阿爹在乡下养病,他不喜欢建康,阿娘陪着阿爹。”
备受瞩目又让人希望落空、寄人篱下、平日里连肉都吃不上、还是个看起来就呆呆的鹅痴、连四弟谢万都欺负过她,更不要说别的世家熊孩子了……纵然身在最高门阀世家,过得跟下人似的。
心中一动。
谢安问:“阿菟,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王熙之想了想,“伯父教过,但我……没写过。”
王熙之不明他意,本以为他会如旁人般笑话自己,但他却没有,为什么呢?
谢安找了根树枝和平整雪地,一步一划将“王、熙、之”三字用楷书写出来。他心想,果然如传闻中所说,王熙之周岁读蓬莱法帖,其后四年未写一字。
“阿菟的名字真好看。”谢安说,“每个人都应该会写自己的名字,所以阿菟想学的话,以后我会教你写字的。”
王熙之皱了皱鼻头,眉眼弯弯,嘴角滑过旁人不易觉察的笑意,然后点点头,“如果你教的话,那方才你笑话我像不倒翁的话,我就不计较了。”
这小丫头什么反射弧啊……谢安扶额。
雪下得更大了,谢安将揣了许久的红豆糕给她,又帮她拍去了斗篷上的雪,各回各家了。
王熙之穿过竹林,又回了到熟悉的池塘小院,小小的一团,看背影有着说不出的寂寥。
她呆坐了会,又伸出手指在空中虚划着,大白鹅在池塘里游来游去,它游去哪边,她的手指就跟到哪里。
就这么跟划了半晌,她摸了摸瘪瘪的肚子,走到潭边的亭子里,拾起石桌上的一颗石子,往院外扔去。
院外有两位仆人候着,听石子落下,一人连忙将准备已久的红泥小火炉端了进去,又一人提着食盒跟着。
小火炉放在了几案上,橄榄炭烧得极旺,一盅老母鸡汤小火炖着。
王熙之问:“有什么菜?”
“莼菜鲈鱼羹、菰子香米饭、乳酪。”
乳酪是北方的食物,衣冠南渡后,司徒王导曾用来此来招待南方士族,但南方人没有吃过,肠胃不适,还闹出了笑话。不过毕竟到了南方,奶制品供应极难,在如今建康也只有皇宫和司徒府吃得起了。
莼菜鲈鱼羹、菰子香米饭更是宴请之时才会上的菜。
王熙之咬了咬唇,“还是那么清淡。”
仆人甲小心翼翼答道:“司徒大人吩咐,小厨房精心烹制,这乳酪最近量少,只有咱们小厨房有,专门留给您的。”
“连肉都不给吃。”王熙之知道反对无效,小声嘀咕着。
仆人乙笑了笑,“隔壁那小郎不是每天都给您带肉食么,司徒大人说过,您不能多用肉食,养生之说,菜肉用量要均衡。”
王熙之皱了皱眉,吓唬仆人,“可不许你们吓他。”
仆人乙忍着笑,“弱鱼池榜新人,未来栋梁之才,街坊最近都传遍了,小的可不敢吓。”
王熙之舀起一口鲈鱼羹,放在嘴边,小巧圆润的唇微微撅着,喃喃自语:“字写得跟胡之一样难看。”
第十三章 司徒家宴人选()
第十三章:司徒家宴人选
又过了几日,二哥谢据携妻儿归来,二哥心醉玄学,崇道家修行,有种清心寡欲的出尘风采,又好鼓捣丹药,在谢安眼中就是科研工作者的做派。
想到之前四弟谢万从二哥丹房里偷来的五石散,谢安极为担心二哥的身体状况,人小言轻,就算说了也会被一笑置之吧。
二哥谢据年方二十,谢奕谢据谢尚这三兄弟算是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待父亲与妻子离开后,三人就凑在一块说话,将谢安与刚满周岁的儿子放在一旁玩。
二哥的儿子大名谢朗,小名胡儿,周岁的孩子已经会说些常听的词了,这会儿正盯着胡床上的谢安发了会呆,然后张开双臂,摇摇晃晃倒在谢安的怀里。
小谢朗不怕生,也许是在道观里待闷了,见人就撒娇,冲着谢安就蹭:“抱抱。”
四岁抱一岁,这是要被压倒的节奏,谢安好不容易将小孩抱稳在怀中,这时就听二哥笑道:“胡儿,不准烦你狸叔。”
“狸?”小孩一张嘴,口水流了出来,吧唧一下亲在谢安脸上,“狸,香。”
香?谢安被口水糊了一脸,哭笑不得,衣服倒是今天刚换的,自己又没弄香粉,要香也是堂兄谢尚香,之前他在自己旁边教字来着。
大哥谢奕走过来,凑在他身上闻了闻,白了谢尚一眼,“谢仁祖我这几天回来交接公务就把阿狸交给你,你别给我带歪了。”
谢尚煮着茶,懒得接兄长的白眼,“谢无奕我看阿狸才被你带坏了,回来的时候一脸病相,要不是我这几日悉心照顾,这会早病倒了。”
两人互叫着对方的表字,俨然是斗嘴的前奏,谢据一脸淡定见怪不怪,三兄弟中他性格中庸,既不像谢奕那般粗豪不羁,也不像谢尚般率真无忌。
谢安打量这年龄相近的三兄弟,大哥谢奕白衣夹深袄,健气勃发;二哥谢据单衣外披都是一水的豆青色,光华内敛;堂兄谢尚锦绣华服,举手投足仪态十足,当是谢家门面人户。
二哥谢据顶着硕大的黑眼圈,一脸无奈,“一听阿狸回来,我连夜将抄给大伯的千卷经完成,这会儿累得要升仙了,麻烦两位不要见面就吵饶我一命,不胜感激。”
“辛苦你为我爹抄经。”谢尚递来一碗热茶给他,“不过现在别睡。”
谢据接过茶,拿出贴身的瓷瓶,习惯性要加点料,谢安刚擦掉脸上的口水,看到他的瓷瓶,连忙问:“二哥,这是何物?”
“寒食散,我都不稀罕吃那玩意。”谢尚接道。
谢据面色青白,看起来极累,倒了一点入碗,“就加一点提神。”
谢安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二哥吃寒食散,幸而二哥还是懂行的,知道用热酒服用,若会用冷酒,体内热量和毒性不得发散,那真是找死。
“整日炼丹玄修,你还真要成仙了。”谢奕是讨厌这一类事物的,见谢安脸上没有好奇,才放心去教训二弟了,“以后别在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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