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可一直念着要当你真正的师父。”
“不要,熙之算学很差。”
两人像打哑谜似的对话,旁人就算面对面站着也听不懂,又叙了会旧,该是到塔顶之时,卫夫人牵着她的手道:“当年你世将叔父也是你的启蒙老师,可惜他过世得早,未能等到你和胡之大放异彩之时。”
“胡之临行前也跟我提了叔父,我们还去祠堂站了好一会。”王熙之轻轻笑道,“其实只要你们喜欢我写的字就好,这世间那么多人,我不贪心。”
第二十章 江左名姬醉簪花()
第二十章:江左名姬醉簪花
卫夫人其实已经四十多岁,沉迷书法,嫁的又是书法世家,所以过得心境怡和(乌衣天下20章)。信天师道,学得几分驻颜之术,气质神韵出尘脱俗,乍一看就似三十出头的丽人,穿着又朴素飘逸,更像是女冠。
卫夫人名铄,河东卫氏是比琅琊王氏更为出名的书法世家,祖上自曹魏时卫觊、卫瓘、到西晋卫恒,皆是当时出名的书法家与书法理论家,其后卫夫人嫁给江夏李氏。
丈夫李矩在南渡之前就是少年英雄,也曾讨伐外族叛贼立功,后来还曾收留流民建立坞堡,不同于同是坞堡堡主的流民帅郗鉴,李矩早早就入朝为官任汝阴太守,还曾与羯人石勒一战,逼退了石勒。
只是李矩与石勒的梁子还未结束,太宁三年,也就是五年前,石勒派部将攻打李矩,此战李矩败退,同时属下叛降石赵,李矩无兵抵抗,只得率兵回建康,就在路途中,李矩坠马而死,最后葬在襄阳。
卫夫人如今同儿子李充住在京口,当年因王导之邀,常来建康小住给王熙之的书法启蒙。李家在当朝的书法名家也不少,卫夫人之子李充、李充堂兄李式都是墨魂榜上三品的名家,尤其是李式,近年名声已逼近过世的王廙与正当青年的庾翼。
正因为李家也是书法世家,所以卫夫人只收了王熙之这么一个外姓学生,其余的心思都放在儿子与侄儿身上。
人逾中年,丈夫过世,但好在自己悉心教习的小辈很争气,如今卫夫人心头唯一挂记的就是王熙之(乌衣天下20章)。
王熙之年方十一,若说虚岁则是十二,世家小娘子到了十三岁终身大事就会被提上议程,顶级门阀的女孩更是身不由己,能够匹配她身份的世家寥寥无几,但无论嫁给哪家,卫夫人如同母亲般担忧着,若不能嫁给一个敬她爱她的郎君,那么她以后该如何悉心继续书墨之道?
卫夫人至今在社交场合能被士人尊称一声“卫夫人”,而并非冠以夫家的姓,是对她在墨道实力上的认同,这对此时的女子是莫大的尊敬,而丈夫李矩生前也对她爱护至极,还曾在新婚之夜打趣道:“听闻夫人每日都要练上几个时辰的字,不然就睡不着,所以就让我为你研墨吧?”
李矩是潇洒男儿,虽然没有继承书法世家的天赋,但每日只要得空一定会给她研墨洗笔,出门在外也会想着寻好的文房四宝和搜罗书帖送她,还会隔三差五临摹一些字帖让她点评……
卫夫人能登临墨魂榜一品,丈夫对她的尊敬和帮助不可或缺。
在青云塔塔顶厅中,卫夫人微笑着放开王熙之的手,看着小小少女迈着沉稳的步伐一一与诸位世家长辈见面寒暄,不由感慨,当初那呆呆的小团子终于是长大了,只是长大后,烦恼也就来了。
书之法,人之道,一个人的字最终的风格要是随着性情经年改变的,而她由衷地希冀着,熙之,老师愿你的人生如行书般恣意如行云。
……
……
王熙之一一见过诸位世家长辈,寻思着谢安也该和郗方回上塔了,她心不在焉的模样引起了庾亮之地庾翼的注意,不由上前安慰道:“虎犊这人平日倒是端方勇正,没想这时候倒是躲懒起来,让你一个小姑娘单独出门。”
庾翼口中的“虎犊”是王熙之的堂兄,王彪之。
庾翼与王彪之两人今年都是二十五岁,自幼相识,惯叫了对方小名,他口中有怨,倒不似他哥庾亮想得深。
他哥庾亮想的是,王彪之不出现,说不准就是王导示意,因为琅琊王氏的人笃定,王熙之会做得很出色。
一个十一岁的少女,书底自然不能与长辈比,但选择即将登临墨魂榜的少年才俊作为对手,自然是最好不过。
然而庾亮没有猜到,这一场比试只是郗璇的无心要求。
王熙之望了望小窗外的天色,所处之地很高,所以天空似乎就近在眼前,她看着云流走速,伸手试了试风,然后道:“今日天气晴好,虎犊哥哥若骑快马,应该赶得上吃晚膳。”
庾翼笑道:“其实虎犊跟我提过你,阿菟阿菟,楚人於菟是为虎,对了,差点忘了还有螭虎,你们这一辈都是虎,倒是有趣。”
螭虎是王导的次子王恬,母亲是雷夫人。擅草隶与弈棋,可惜好武,为王导所不喜,如今在外寻着棋谱纵情山水。
“阿螭哥哥不在建康,应该又是缠着严武的后人手谈,然后想方设法借人家的祖传棋谱。”王熙之轻轻说着,想到亲人,不由露出一丝温婉的笑容,“而虎犊哥哥离开建康其实是去了我父亲那,替我取些礼物。”
严武是东吴时第一棋手,被称为棋圣,王恬自知在书法上无法超越父亲与王彪之,更何况还有未出手的天才王熙之,他把身心交付于对弈之上,只盼自己有一日能成为东晋第一棋手。
王恬少时弈棋已经难逢敌手,可每每输给父亲王导还是很不甘心,加之王导不喜欢他,两人每次下完棋都跟吵了一架似的,再后来王恬就很少回建康,雷夫人无奈只能将心思放在幼子王洽身上。
庾翼心道,幸好王恬没来,不然又缠着他下棋,输了还要被罚酒,那可就惨了,他酒量并不高来着,因为阿兄管得严,不让他多饮酒。
庾翼觉得王熙之比传闻中更惹人喜爱,就像见着自己妹妹似的,可惜自己妹妹嫁了何充之后就跟姐姐庾太后似的不再那么可爱。
“阿菟是学了卫夫人的小楷么?”庾翼出门前也跟着门房押了一笔赌注,他的心思很单纯,既然是好友的妹妹,他是要支持的。
王熙之也是很单纯道:“学了。”
庾翼正想说话,就听门口有人道:“若今日能得见卫夫人与学生联手写一帖小楷,实乃是一桩佳话。”
说话的人是何充,他身边跟着一位穿着烟紫色华服的小孩,比起穿着轻便的诸人,这小孩穿得有些过于严肃,但他总是微微颔首,显得有些羞涩和局促。
肩负王庾两家沟通桥梁的何充姗姗来迟,作为王导的好友、王导正妻曹氏的外甥以及庾亮的妹夫,他如今身居高位,今日是代替小主公司马衍来做监督人的。
司马衍如今还在皇陵陪着姐姐,不过让何充领着弟弟司马岳来了。
卫夫人见何充如此说,大大方方拉过王熙之道:“这倒是个好提议,只是若我和熙之出手,可就要夺了墨魂榜未来小才俊的风采了。”
有实力,就是自信,没有人怀疑卫夫人这么说,墨魂榜一品出手,就算庾亮手书也要黯然失色。
“那倒无妨。”
郗方回在门外遥遥笑道,他身边站着孙绰和谢安。两位少年刚登上楼,声音微有喘息,想来是平日缺乏锻炼,倒是谢安一脸淡然地站在一旁,再爬个十几层也不会带喘,他尽责地做个看戏人。
何充抚掌道:“琅邪王也很想看呢。”
琅邪王说的就是司马岳,之前的琅邪王是小王爷司马昱,后来司马昱升级成了会稽王,这琅邪王的封号就给皇弟司马岳。
众人目光当即落在司马岳身上,他的脸腾地就红了,连道:“对,本王也很想看,而且以往只闻王家小娘子的名,未曾见其人,阿兄……主公说今日得了小娘子的帖,他一定要细看。”
司马衍想看王熙之的书帖。
大人们立刻捕捉到这一点,片刻间心中不知有多少风起云涌,就算脑洞不大的庾翼也不禁想到,这是不是代表着司马氏想与琅琊王氏联姻了?
大部分人都在想小主公司马衍与王熙之年纪差不多,如今司马衍夹在庾氏与司马氏长辈之间,如今难道想让琅琊王氏帮他一把,但是这不等于重新引虎入山吗?毕竟东晋立国寥寥数十年,前面两代都被王导阴影所笼罩……
司马岳没想自己一番话会引来席间诡异的沉默,求救似的望向何充,何充也刚刚得知小主公的旨意,一时也怔住。
四下静得几乎能听到针落之声,司马岳本就是害羞的性格,如今更是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其实他跟阿兄是这么想的:昨夜得知王熙之要出面之事,司马衍才知道原来谢安一直念叨的王熙之和他那位神秘的书法老师居然是同一人。谢安对王熙之事事上心,当初还为了给她摘花误打误撞被宋衣给掳走……
所以两兄弟起了八卦之心,一定要看看这位小娘子的字,顺便那司马岳去看看她到底长什么样。
所以令大人们心思涌动的背后,只是少年们的单纯八卦心思。
司马岳一想到谢安,连忙道:“不过临行前阿兄交代,一定要让谢家三郎作诗,他在外半年,定是看了不少人情山水,听了不少故事,心中一定有诗。”
……
这番话出来总算引开诸人的注意力,不过眼下又是另一番想法——小主公不仅惦记着王熙之,更记挂着谢安,这是要跟庾太后作对?
卫夫人轻拍着王熙之的手,以为她也想到了联姻之事,但她看到王熙之的眼睛时,却发现她正在看门外的人,对方才诸人的沉默浑然不觉。
王熙之见谢安还站在门外,被何充和司马岳给挡着,心中有些不悦,连带着脸上的笑也有些淡了,这场合确实无聊,难怪前几天阿狸去了一趟宫里,回来后念叨着若没有荀小朋友陪他起哄比剑,恐怕早就闷死了。
大人们的心思难猜,刚才沉默不语也不知是为何,王熙之想着想着,也起了坏心眼。
于是她松开卫夫人的手,走到何充面前,正色道:“熙之并非只会写小楷,今日要与老师合作一帖,但熙之的功力尚不能与老师并肩,所以熙之想要画画。”
画画?
没听错?
除了谢安,其他人都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卫夫人也是微微诧异之后,像是隐隐明白了什么,不禁掩唇笑道,“好,就如熙之所言。”
然后卫夫人取来席间一盅酒,尽饮后,脸颊生出一抹嫣红如流火燃花,遥望谢安道:“谢家三郎的诗,我的字,熙之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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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青云之鹤,幽潭之鹅()
第二十一章:青云之鹤,幽潭之鹅
卫夫人的字,谢安的诗,王熙之的画。
一时间成了板上钉钉的墨魂榜开试前幕,待到席间诸人到齐,布置好中座的笔墨纸砚,卫夫人正用盛满花瓣的水净手,王熙之在诸人疑惑的眼神中,安然入座。
庾翼想着要不要帮着这小娘子研墨,就见王熙之刚一落席,原本在沉思作诗的谢安很自然接过仆人甲的匣子,取出几只笔道:“今日要画何物?”
“好像只有画出来的大白能见人。”
“那就用这支笔,你又不画工笔,带着这些鼠须勾线笔做什么?”
“阿甲替我收拾的,他笨呐。”
平素宅居深院的王家小娘子居然跟谢安很熟,这对话的神态与互动,全然是相识多年青梅竹马的怡然相处,原本端正如芙蓉的世家小娘子嘴角微弯,露出孩童纯真的笑容。
清风徐徐,藤纸轻扬,袖袍微荡,檀香与墨香萦绕之中,初长的少年少女跪席对望,一人如沉水火焰,一人如青空云天,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现在两人都还是年纪小,也不知再过个几年光景,这两人会生得有多看。庾翼暗笑自己多事,负手欣赏着悦心画面,似想起了与友人的少年时。
场中并无多少人知道王熙之与谢安熟悉,更是惊讶,往年听说王熙之连顾陆两家小郎君也不见得多搭理,怎地会对谢安另眼相看?
看两人关系,想是来往多年,王谢两家对门而居,最密的关系也不过是谢尚在王导手下做事,王熙之要与别家小郎君交好,定是要通过司徒大人的首肯……联想到如今谢尚失踪陷于流言,谢安失去东宫侍从的职位,司徒大人竟没有禁止两人继续来往,莫非是这风向有变?
这次合作,也算是王谢两家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联手吧?
即使出场的是两个孩子。
只是这两个孩子,一个是四岁一入建康就名扬江左的神童,一个是周岁读蓬莱法帖蛰伏十年的墨道天才,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们当做寻常的孩童。
这算不算躲在西园养病的王导出手,用王熙之这一招棋,来间接保住谢氏的名声?
有些人想到这里,忍不住去看庾亮和何充的脸色,想要从高位者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然而庾亮此时也想问问何充,你与王导相熟,又是我的妹夫,到底知道王导多少事?
何充倒是淡定得很,因为他也是第一次知道,王家这个小天才原来一直在练字,不过她与谢安相熟倒是听顾悦之他们说过,顾悦之还道:“阿菟并非性情古怪不爱理人,只是有些人不懂她的相处之道罢了,阿狸就同她很好。”
小孩的事,你们这些大人是不懂的,何充微微笑道,自从成了东宫侍读们的老师后,他觉得自己似乎变得年轻些许,还是跟着孩子一起有趣,因为孩童不会骗人。
除了谢安。
谢安在前几日的比试上连输几局棋,这般费尽心思骗人,这般与众不同,可惜就是如此天纵之姿,才不能留在小主公身边。
能成为光芒的人,就应站在比凡人更高的地方,比如这青云塔之上,若只站在小主公身边,那么他的光会化作火灼伤尚还稚嫩的青树啊。
……
卫夫人洗净手回到席间时,就见谢安已挽袖为王熙之研墨,他手法柔和,如本人淡然如轻云的气质,王熙之则乖乖等着出墨,若是平日在家,她这会儿就会开始用手在空中虚写笔划,或是扔石子去逗池潭里的大白。
卫夫人怔了怔,心道,原来已经有人会为你研墨了啊,倒是老师多虑了。
王熙之在沉思,她画画几乎可以说是一塌糊涂。虽然叔父王廙是书画双绝,但在她记忆里仅有的与叔父相处的画面都是叔父伏案写诗的模样,那时她刚刚过了周岁,只会抓着墨丸毛笔当玩具,叔父耐心,握着她的手一遍遍纠正她握笔的手势。
只是这样的日子不长,两岁时,叔父就过世了,留下满屋的书画,画里山水鱼虫自然风物应有尽有,叔父写的飞白书气概古高,她当年很是喜欢,一直偷偷揣摩着笔意,当然小孩是不懂笔意的,她只想在字间寻找亲人的影子……所以她的飞白书虽然未曾出手,但也写得不错,昨日乍见谢安写出,倒是想让他学基础久些再让他看叔父的飞白帖。
没想谢安昨晚又画了一幅用飞白笔法的燕雀,以字化形,倒是一个不错的想法,当初蔡邕领悟飞白书也不是因笤帚拖墨化形而来么?
所以王熙之打算有样学样,用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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