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早在二哥那儿被他用草药泡了个澡,换上新衣服才送回来,所以他现在焕然一新,比起在海边所穿的常服更是繁缛,半年没穿成这样,让他有些不适,若是穿得这么麻烦,在海边下海都困难。
他睡不着不是因为需有海潮声陪伴入眠,而是还要去见一个人。
熟门熟路从后门溜出家,走了不远,琅琊王氏的高墙就在眼前,这些年多少次他轻松进入高墙内,全赖仆人乙帮他开后门,只是后来才知道原来有王导的授意。
做什么都瞒不过老狐狸的眼睛。
他回来的消息早在进城门的那一刻就该传入王导耳中,王导要收他做学生,可他却不急见老师,毕竟被坑得喝了半年海风的人是他啊。
墙园内花红柳绿,蝉鸣窃窃,转角小小的窄巷里,墙外有人飘逸的身影沐浴在月光中,少女身影窈窕,不胖也不瘦,侧脸圆鼓鼓的,婴儿肥还曾褪去,但眉目已初显少女婉丽风姿。
王熙之在看月,也在在等人,这不是她第一次等谢安出现,但是这一次等得尤其漫长,长得好像她已经被月光所凝固。
她露出一段白皙细瘦的手腕,上面还沾着墨渍,不过她从来不在乎这些,即使把芝麻糊当做墨,把墨当作芝麻糊吃了这种事她也干过。
她手里拿着一样东西,那东西比她的手掌还要大。
她望向他,表情仍停留在望月时呆呆的神情,目光并不落在人的身上,“阿狸,只用了三天就从海虞回来,一定很累吧?”
小小的手递过来一个大大的粽子,谢安双手接过,发现还是温热的。
谢安没赶上端午节归来,这三天疯狂赶路的经历比他企图射杀刘徵时更累,他一到家,没有一刻休息,然而在见到王熙之时,他绷紧的身体与神经如断了弦般散开。
很累,也很饿。
谢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忙靠着树坐下,脑海一片空白,只记得将粽子棉绳解开,可也不知怎么搞地,这包粽子的人似乎系了一个死结。
王熙之轻轻靠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忙活的手,这才反应过来,“这粽是我包的,不会打结,所以……”
“阿菟好笨。”谢安干脆用牙咬断了绳,打开粽叶,咬了一大口,满满都是豆,香得很。
王熙之呆呆的样子显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被骂笨蛋了,还在问“好吃吗”,真的好可爱,谢安想着,然后偷偷把藏好的黑珍珠捏在手里,捂着脸大叫一声,“哎呀,咬到石子了!”
“不会啊……”
然后王熙之就看到谢安手里的黑色“石头”,在月色里泛着细密的柔光,像是夜的眼睛。
“这是珍珠?”王熙之有很多珍珠饰物,但是从来没有见过黑色的珍珠,“送我的吗?”
谢安将黑珍珠放在她手心,看着她的眼睛,轻轻笑道:“阿菟,我看到它的时候,就觉得像你的眼睛,它一直在海里等我,我就想你也会等着我,然后我恨不得飞回来。”
王熙之眨了眨眼睛,“我才没有等你啊。”
两人又说了会话,直到碍事的仆人乙从墙头探出头来,用石榴花打着两个小孩的头,“太晚了,该回去睡觉了,明日再说话也不迟啊。”
“明日有明日的话。”王熙之有些凶地瞪了仆人乙一眼,两人往回家的方向走,就在分别之时,王熙之忽然问了一句,“阿狸,你今日进城之前,有没有遇到一只红色的乌鸦?”
谢安不解,但是点了点头。
然后王熙之什么也没说,朝他挥了挥手,谢安莫名其妙,但实在太累,只将这事放在脑海某处,然后打着哈欠回家睡去。
这一觉睡得漫长,直到午后饿得肚子空空才醒来,洗漱完毕,趁着那帮熊孩子们没来找他,连忙溜到隔壁家后院。
这后门正开着,远远就闻到王熙之小院子传来的墨香,满足地长吸了口气。
院落里什么都没有改变,十七缸墨没多没少,只是今日王熙之没有在练字,而是握着一册书简在等他,几案上有花有食物,还有满院的阳光。
谢安见到吃的东西当即就扑了过去,王熙之的小厨房里的菜色比当今小皇帝吃得还好,作为曾经跟着司马衍同吃同住的人,他最有发言权。
王熙之伸手用书简拦住了他的去路,“等等。”
“要打手板才能吃东西吗?”谢安奇怪,今日的小萝莉怎么怪怪的。
“我想起来你昨晚说我笨。”王熙之反射弧可以围绕建康城跑一圈了,“难怪昨晚我回去的时候老觉得你不对劲,现在一看,脸也黑了,好像长高了点,就一点点哦,还没我高,你怎么可以说我笨。”
又是身高问题,谢安咬牙切齿,这是他这些年极力想回避的事实,王熙之比他高,同龄女孩都会比男孩高,何况王熙之还比他大半岁。
“我饿了。”他有气无力地坐下,撩起自己的袖子露出手臂,卖惨道,“不但脸黑了,是都黑了,身上还有刮伤,所以现在我可丑了,你还不让我吃饭。”
“哦,那你吃吧。”王熙之提着绯裙跟兔子似的跑回房间,脚踝处还戴着铃铛,细细响着如檐下轻灵雨声,几只燕子被她的脚步声惊起,飞离屋檐下的巢穴,在乌衣巷上空盘旋了半圈,又回来看着王熙之吃力提着一个朱漆匣子出来。
“你哪里受伤了?我这里有好多珍珠粉和疗伤药,攒了半年的,伤药是阿乙那里拿来的,珍珠粉是我用剩的,你都拿走吧。”
王熙之说着死死盯着他的脖子,像是在寻找伤口似的。
谢安发觉一回来,所有人都没变,唯独这小萝莉变得有些奇怪,似乎比以前话多了?还是比以前更好看了?
两人就这般呆呆对视着,彼此都像是有心事,但又无从说起。
蝉声时隐时现,清风徐来,墨香悠悠,一切都像是未曾改变,但是燕飞来去,时间已然匆匆流逝,仿佛有些话被沉在心里,如发酵的酒,若一开启,就会散发陈年的醇香。
“阿菟,有没有想我?”
谢安有些颤抖和沙哑,他问完这句话比要杀人前还要紧张,甚至有些呼吸不畅。
王熙之瞪大眼睛看着他,嘴角带着淡淡笑意,原本就娇艳的脸微微发红,仿佛伸手去触碰就能带走一缕胭脂香,但是他知道王熙之是不涂胭脂的。
但是没等她开口,两人远远听到院门口有人进来的声音,谢安近来因为玄修提升,听觉敏锐,但他没想王熙之比她更快转过了身,然后院门打开,一个娉婷窈窕的妇人被侍女扶着走进来,若非看发型和服饰,绝对看不出年龄。
仆人甲颇为抱歉道:“小主人,雷夫人说要给你送东西……”
雷夫人?谢安早闻大名,因为焦氏老在嘴边说着“雷夫人”,王导最得宠的小妾,也是阿敬的母亲。平常都在王导的别院,今日一见,果然是美貌惊人。
“婶娘,你怎么来了?”王熙之神情有点冷淡,笑容走得也快,简直印证了那句,无论是女人还是女孩,翻脸比翻书还快。
雷夫人让侍女候在外面,风姿绰绝地走了进来,发髻垂云,黛眉如远山,眉心有一点朱砂痣。她来到王熙之身边,将一卷书放在她手里,“你刚派人叫阿敬胡之来,我给拦住了。这书是你龙伯让我交给你的。”
“为何?”
“因为胡之身体不适,阿敬要练字。”
“胡之今日身体不错,早上我们还一块喝了粥。阿敬说来我这里练字。”
王熙之眉目低垂,说话时会微微抬起一道目光看人,这举动俨然是大家闺秀矜傲的风范,一点也不似平日呆呆的她。
“而且婶娘不是该住在别院吗?这些日子怎么好心情回来?也不怕吵到阿敬?”
“阿甲,送客。”
王熙之显得有些不开心。
然而,这位雷夫人没有离开,裙裳繁缛与花树相映,让人看得有些眼花。
谢安正要冲着雷夫人一笑问好,就被对方一道冷冷的目光如箭穿透了胸膛。
第四章 蝉时雨()
第四章:蝉时雨
饶是被雷夫人毫无善意的眼神给无形攻击了一遍,谢安仍是面带微笑地给对方足够的礼貌(乌衣天下4章)。
原来咱们这位司徒大人能掌控人心,能布局千里,却管不住最亲近的的后宫。早就听闻王导正妻曹氏善妒,容不得家中有妾侍,所以王导的妾侍都住在乌衣巷外(乌衣天下4章)。
眼前这名雷夫人是王导最为宠爱的妾侍,连曹氏都不能动她分毫。
因为雷夫人给王导生下了二郎王恬与三郎王洽,二郎好武不被王导宠爱,所以雷夫人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三郎王洽身上,雷夫人崇天师道敬天师,给王洽的小名取为“敬”,所以大家都惯叫三郎为阿敬。
雷夫人名声在外,光谢安这种懒理世族家长里短八卦的人知道,她常瞒着王导收受贿赂,利用琅琊王氏夫人的身份做些小动作,虽然都只是施些小恩小惠。
王导似乎对女人的事都很是容忍,谢安不得不佩服,这位司徒大人的忍功实在令人钦佩。
看起来熙之并不喜欢雷夫人,但熙之与阿敬很要好。
晋朝时对嫡庶子弟没有太大的区别对待,哪像后世什么嫡子庶子尊卑分明,在这时全凭家长喜好。
王导喜欢阿敬,所以雷夫人自视家中女主人,对没有父母陪伴在身边的熙之和胡之态度并不是很亲昵。
谢安给雷夫人问安后,雷夫人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声音懒懒道:“我道谢家三郎是何等才俊,如今一看倒是焦氏多虑了。听闻三郎流落在外大半年,这学好难学坏容易,怎地也学着流民混混的做派,从后门就溜进来了?”
谢安顿了顿,听她这话,原来如今建康诸人只知道我被宋衣劫走流落在外,并不知是去了东海郡,这样也好,若被他们知道我与海寇待了半年,指不定还要传我变成小海寇去杀人夺宝了?
谢安没有立刻回话,因为雷夫人话中有话,还牵扯到焦氏。焦氏对他的敌意一直未曾减弱,但焦氏心眼不坏,再加上父亲宠爱自幼谢万,所以焦氏总觉得自己生的孩子不能比谢安待遇差。
谢家子弟关系亲密,并不在意是不是一母所生,只是大人的心思往往会影响到小孩。
以前焦氏总是托雷夫人的关系让谢万参加些宴会,也不知这次是焦氏又在担心什么……毕竟谢安昨晚回家后,根本无暇去关注焦氏的脸色。
王熙之蓦然抬头,额发被清风吹散,露出眉心一点茜色的额妆,她对谢安说:“快要下雨了,阿狸,我们回书房去吧。”
仆人甲应声来搬几案,雷夫人听到王熙之的话,不悦之色愈发浓重,直勾勾望着谢安,轻蔑道:“三郎的教养就是如此吗?比起你四弟来,你可差远了。”
原本阳光和熙的天气,雷夫人来了,似乎也被她所来的阴云遮蔽了云天。
青空不知何时笼上一层稀薄的阴云,宛如烟纱做的帐子,离巢的燕子回到了檐下,蝉鸣倒是执着地响着,显得这小院气氛更是尴尬与沉寂。
谢安仍是摆出那副被训练有素的好看笑容,“我家四弟自然是很出色的。”
“我是在问你。”雷夫人得寸进尺道。
谢安已经退让几步,但看在熙之的面子上,他还是谦逊道:“我嘛,家中兄长都觉得我这样不错,至于这从后门进府,是得到司徒大人首肯的,因为这样比较近,而且算起来也有五年了,连曹夫人都未曾有过意见。”
搬出曹氏来总可以堵住你的嘴了吧?
雷夫人嘴角凝着冷笑,“兄长?谢奕还是谢尚?还是那个沉迷丹术的谢据?谢尚倒是才貌双绝,只是可惜啊,他为了救你,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
谢安一怔,没等他反应过来,王熙之打断了她的话,她本就不擅长与人交流,如今憋了半天,终于被急出了一个字,“滚!”
雷夫人也被吓到了,她呆呆看着已经脸色发青的小萝莉,看到王熙之原本神情空洞的眼神里盛满怒意,与这阴沉欲雨的天色融为一体。
王熙之生气了。
琅琊王氏这个反应最慢,最笨拙的丫头居然生气了?
王熙之从小兔子变成了小老虎,初生的虎牙偷偷露出了个尖尖,婴儿肥的绯色脸蛋蒙上一层青霜,“阿甲阿乙,把人给我赶出去!”
此刻,谢安脑子里盘旋着两件事:尚哥还没回来,以及熙之生气了。
甲乙仆人也呆住了,仆人乙一直未曾现身,他擅长隐蔽,所以是躲在附近的,仆人甲刚把东西收拾进屋,两人都是待在原地,不敢动弹。
雷夫人是王导宠妾,王熙之更是他们的小主人,这女人之间的事,真的有点难办。
王熙之走到雷夫人面前,她如今十一岁,已经长到雷夫人肩膀的高度,她并没有抬头看雷夫人的眼睛,只是盯着那张讨厌的嘴。
雷夫人长叹口气,做痛心疾首状:“婶娘为你好,你是我琅琊王氏的明珠,跟这个自幼没母亲教养的小子混在一起对你有什么好处?而且他如今也不是皇上侍读的身份,还在外面流浪大半年才被龙伯的人给找回来,听说他昨日回城时,衣衫褴褛一脸狼狈,你看看他如今肤色跟外面流民有什么区别?在乡下养大的就是比不得生在建康的小郎君,看着这般粗鲁。”
“而且外面还有传闻,刺杀先皇的那个妖女与谢尚有牵扯不清的关系,如今那妖女与谢尚一同失踪,要么是谢尚被妖女所惑,要么是被那妖女所杀……”
王熙之听着她的话,垂在腿边的手忽然攥了小小的拳头,她几次想要回头看谢安,但是又不敢。
谢安连忙上前一步,轻轻牵过她的手。
王熙之手心凉凉的,谢安想起她的手以前都很暖,他轻轻拽了拽她的手,低低道:“难怪你今天看着有点怪,是不是因为她说的这些,你不想让我知道?你也猜到我的家人不敢告诉我,所以你想找个时间跟我说,让我不要难过?”
王熙之默默地点了点头,鬓角的玉簪随着她点头的幅度在微微动着,谢安想着这是他以前送的卯兔玉簪,她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是好的,又有那么多人疼爱,而他不过是因为一个误会,阴差阳错以为她寄人篱下、受尽欺凌……
“雷夫人是为你好,你不该说这么重的话,哪有叫长辈‘滚’的道理?而且她是阿敬的生母,也不能让他为难啊。所以你真的好笨。”
王熙之听着他的话,然后垂头盯着地面在慢吞吞爬着的蚂蚁,平静道:“哦,婶娘我错了。”
王熙之居然承认错误了,还道歉了,仆人甲乙不由自主望了望阴云密布的天,怀疑这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雷夫人终于清醒过来。
风越来越大,将众人衣袍舞动翩然,谢安挽过王熙之的手,在雷夫人越来越吃惊的眼神里,谢安恭敬道:“多谢雷夫人将这些事告诉我,不过今日我和熙之要练字了,我们要练蓬莱法帖,无关人士请绕行。”
蓬莱典籍是每个家族不传秘诀,雷夫人自然是碰都没碰过,即使王导那么宠爱她,但她知道王导爱帖如命,更疼爱能读蓬莱法帖的王熙之,而且连阿敬都不曾看过法帖,谢家三郎怎么可能……
雷夫人神情有些扭曲,“阿甲,他能读蓬莱法帖?”
仆人甲老实交代:“不能……但是小主人教他,已经五年了。”
王熙之淡淡道:“我也教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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