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劲怒目道:“引我们上山,做什么?”
小道士遥指远处建康城里最明显的高塔——青云塔方向,“家师于十日后,在青云塔恭候谢家三郎。”
谢安问道:“你家师父不知是哪位高人?”
小道士指了指赤鸦,一副神秘的表情,“眼下不可说,不过到时候,小郎君自然会知晓。”
谢安无语,“你们天师道的,是不是都喜欢在说话前比试一番?万一下次去见到你师父,他又让我入玄境,我得有个心理准备,要知道我现在还是小孩,动不动就动用玄力,会很累的。”
小道士哑然。
于是谢安与沈劲就这么两手空空莫名其妙地下了山,茶水没喝到,还沾了一身苍耳,袍裳还更被荆棘刮得破烂。
“我是不是傻?早知道就听你的,上什么山啊。”
谢安望着就在眼前的建康城,将近乡情怯都抛诸脑后,沈劲苦笑摇头,两人扬鞭策马,
道观前,小道士将谢安方才在幻境所言“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写在一张纸上,然后让赤鸦叼着飞回建康城。
“一句话就能破麻姑教我的云海幻境,此子前途不可限量啊,只是建康城如牢笼,就看你能不能突破围障了!”
小道士坐在荒僻的道观前,双腿盘膝,吐纳随风,仿佛在等待着月华的降临。
而建康城里,谢安与沈劲在城门堪堪要关闭时踏草而入,若不自报家门,自然无人认得衣衫褴褛、满面旅尘的谢家三郎。
朱雀桥北,繁华不会因夜色降临而减弱。
归家的士人们的牛车来往繁忙,骑马的人自然就显得十分突兀。
谢安一骑冲进了乌衣巷,惊得守卫大哥要扬鞭来拦他,结果就见谢安回头一笑,“是我啊,朱常大哥!”
守卫朱常怔了片刻,一来是被谢安在夕阳中这抹爽朗的笑容给惊艳到了,二来是被谢家三郎从未有过的口吻给吓到了。
因为平时谢家三郎不是只会面色温和地微笑吗?说话也不大声,而且世家子弟怎么会记得他一个小小的守卫的姓名呢?还叫他“朱大哥”?
能被谢家三郎叫做大哥?平日连桓家那位小爷也没等待遇啊!
朱常受宠若惊地驻在原地,见得少年那翻身落马的身姿真是漂亮啊……不对啊,这谢家三郎……不是失踪了大半年了吗?还传闻他已经死在外面了呢?
朱常远远地看着谢安落马、整理衣冠,俨然不再是几年前初见时如糯米团子的小孩,而是挺拔如笋的少年。
只是不见了大半年,一回来就似从孩童变成少年了。
“还活着啊……真好。”
第二章 相见欢 中()
第二章:相见欢(中)
此时是谢家晚饭时间,早听说东海郡海虞那边有海寇闹事,又有消息传来说谢安不日就将归来,只是战事平息后,快马今朝刚入城回报,但未有谢安的消息(乌衣天下2章)。
连郗鉴也没寻到谢安,更别提王导那边的消息网了,只回说没接到人,可能是往水路走了。
所以这一日,谢家的气氛都很低沉,谢家的小朋友们排排坐在石榴花下,六岁的褚蒜子和七岁的谢朗正围着自家三岁的五叔谢石,看他在地上堆石头。
而十岁的谢万正在一旁指导五弟,“小石头你的天覆阵要八面将我围住啊,缺一个就漏了阵势之气,敌人就会从中冲出重围。”
褚蒜子抱着自己的双陆棋盘,拽着谢万的胳膊,“四舅舅,你陪我玩双陆嘛!再多我少赢你几颗胡桃和枣糕,今日我的心好烦乱哦。”
“小小年纪就知道心里烦乱了?”谢万这些几日被外甥女蒜子的出千技能给吓到了,这小丫头随时会趁你分心多抛骰子然后还强词夺理说四舅是长辈要让着蒜子,不然蒜子就哭给你看,借机连赢他十几盘,将他的零花钱都骗光了。
谢万苦着脸道:“四舅我才烦恼呢,三哥再不回来,我以后要代替他的位置去东宫伴读,以后这日子要怎么过啊!”
正在布菜的焦氏听到谢万这番没出息的话,连放下手中食物,直接过来拧他耳朵,“做伴读不好吗?你都十岁了,还想一辈子都被你三哥的名声给压着?以往建康城里只知道谢家三郎,谁人知道你谢家四郎?”
“你若没有名声,以后中正选官连寒门子弟都不如。”
谢家的地位在世家中不算高,但比起寒门是绰绰有余,焦氏说得夸张了些,也是为了激励自家孩子。
谢万小小年纪却看得透彻,“三哥本来就比很多人厉害,而且三哥说过,他并不想一枝独秀,只顾着自己出风头,百花齐放才是未来大晋所需要的风貌。所以一切顺其自然就好,若是强压个性,去学些不喜欢的东西,反而看不到自己本身的优势,你看小石头就是天生的将才啊,这么小就对兵法感兴趣了。”
谢石说话还说不顺畅,但还是张开缺牙的嘴笑,“是三哥给我画的阵法,这些石头也是三哥送给我的(乌衣天下2章)。”
褚蒜子也帮腔道:“婶婆有本事帮四舅弄到东宫伴读的名额,却没问过四舅愿不愿意,而且听说皇上本来就在等三舅回来,要不是有人多事,也不会弄到如今这副场面,万一三舅回来,皇上肯定是要三舅的,到时候四舅反而会被人笑话呢。”
蒜子古灵精怪,才来到建康不过半月,就在大人闲聊间弄清了眼前建康的政局,不愧是官宦世家的小娘子。
谢朗道:“狸叔教过我,孟子有云: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婶婆这样做其实是对四叔有害啊!狸叔还说,这叫揠苗助长!特好记,我读了一遍就记住了。”
……
焦氏恨恨放下拧谢万耳朵的手,只觉得快不认得这群小孩了。
褚蒜子是谢真石的女儿,才回建康住不到半月就帮着谢安说话了,听说之前也只是匆匆见了一面。而这万儿石儿朗儿开口闭口都是谢安,这阿狸,人虽然不在建康,但影响力却比谢父还大。
焦氏忿忿朝屋中一看,身为兄长的谢奕谢据都在喝酒,一副不管事的模样。
焦氏心里不是滋味,阿狸……当年差点送了命的小猫儿,应该不会有事吧?她虽然不喜欢谢安,但还是被这种气氛给影响到了,整个家里都弥漫着一股不安的焦躁,谢父虽然平日对待谢安不如万儿那般亲昵,但此刻也心绪不宁在祠堂里对着谢家祖先的灵位静坐冥想。
焦氏叹了口气,前些日子庾太后那边下了懿旨,让谢万代替谢安去当皇上的东宫侍读,可是家中却丝毫没有当初谢安选为太子侍读的喜悦,连谢万也跟她闹矛盾,死活不想去。
焦氏真是为谢万前途操碎了心,可惜这孩子虽然孝顺聪慧,但一点都没有进取心,还说“听三哥安排”、“三哥会保护我的”之类的话,真是让人听着又气又无奈。
谢据听到方才焦氏与小孩们在外谈论的话,不由笑道:“阿狸若听到阿蛰这番话,定会夸他,这般旷达的心怀实在难得。”
谢奕点头,“其实阿蛰不去东宫也是好事,他心思不如阿狸慎密,宫中朝中政事多勾心斗角,还得阿狸这种走一步算十步的人还能来去自如。”
焦氏怔怔,心道,阿狸不过跟得皇上时间长,见识广,让万儿去历练历练也好,而且这次又不只有万儿一人,建康世家的小才俊精挑细选了几个在皇上身边,个个都是高门大户名声在外,万儿若与能他们齐名,定能为他赢得好的风评。
……
乌衣巷口。
谢安进城时就已亮明身份,谢家三郎归来的消息传得飞快,然而还是没有谢安的马快,沈劲将他送过朱雀桥后,不再跟随。
谢安一人站在陈郡谢氏的府邸前,发现乌衣巷里、家中一切都没有改变。
开门的依旧是老门房,老人家从洛阳一路护卫谢鲲兄弟南下,是铁铮铮的硬汉,但是一见失而复归的三郎,当即惊喜交加,老泪纵横。
“阿爷,阿狸饿了。”
谢安被老人家从头到脚拍了一遍,见他身板比以前结实,人也长高了,老门房步下生风带着喊饿的小三郎往内院走。
一边走一边用沙哑声音叫着,“阿狸回来咯!”
就差没敲锣打鼓了,谢安还不想弄得整个乌衣巷都知道他回来的消息,连忙捂住了老门房的嘴,“阿爷别喊啦,我闻到饭菜香啦,啊啊,看到啦……”
原来家中几个小孩都没进屋。
等等,蒜子也在?我家蒜子就是好看啊,虽只匆匆一面,但她的美貌可是让人过目不忘的。
小石头在地上堆石头?那是摆军行阵?看来这小孩还记得自己教过的呢。
谢万这熊孩子在望着石榴花发呆,看样子也长高了些,若再瘦些就符合世家子弟纤瘦的标准了,不过年纪小,还在长身体,多吃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还有胡儿谢朗,二哥谢据沉迷丹术,把儿子谢朗的教育任务都交给了谢安,所以谢安跟胡儿谢朗一向最是亲密,从小他就被谢朗要抱抱亲亲,每每要糊被一脸口水。
此时七岁的胡儿双目沉静,似乎在盼着月光降临,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是不是再背书呢?
孩儿们,俺老孙回来了!谢安忽然很想这么大叫一声,不过这些年忙东忙西还没空跟家中小孩讲西游记的故事,真是一大遗憾……
相聚时光不易,人生匆匆,变数颇多,也不知他能这些子侄兄弟们团聚的时光有多少年呢?
回家真好,大家都在。
他站在庭前树影,一时间还没人注意到他,老门房没有再叫喊了,谢安只是安静地站在远处石榴花下看着众人。
他嗅到了酒香,大概谢奕又在跟谢据喝酒吧,还好这个年底的酒并不烈,不伤身体。
他也很想喝酒,这季榴花刚开,等到结出石榴时,正好用来酿石榴酒。
“阿狸?”
有人在身后叫他的名字。
他回头,看到仿佛老去十岁、这些年有些疏离却又默默关心他的父亲谢裒,以及父亲身边的堂姐谢真石。
堂姐跟谢尚长得不像,而谢安跟谢父也不像,所以乍看下,因为容貌并不是十分出众,谢父和堂姐倒是有些像亲生父女。
谢安深吸口气,行了个跪礼:“阿爹,阿姐,阿狸回来了,一切安好,让长辈担忧,是阿狸的错。”
若是谢万,此刻一定会扑倒父亲怀中撒娇吧,只是谢安与父亲一向疏离,此时倒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谢真石微笑着化解尴尬气氛,上前一把抱住谢安,轻轻道:“想煞阿姐了。”
阿姐身上有好闻的墨香和檀香,谢安不由想到了谢尚,脸埋在阿姐怀中,声音闷闷地问:“尚哥呢,我想揍他,他那晚来得好慢,下次不让他救我了。”
“阿狸也会撒娇呢。”谢真石笑出了声,对谢父道,“二叔,你看这小孩只会在阿尚和奕哥面前撒娇,我都嫉妒。”
谢父伸手轻拍着谢安的背,微微笑道:“会撒娇就好……”
谢万喜欢跟父亲撒娇,但谢安不会,平日也就跟谢奕谢尚比较黏,偶尔会露出一些孩童的天真,大部分时候都是小大人的模样。
所以谢父不懂得跟他相处,如今见谢安不再如平日那般翩翩小玉郎,反而觉得跟他距离近了。
这边的动静自然引来小孩们的注意,蒜子眼睛最尖,看到母亲抱着一人,立刻就反应过来,她那清甜的声音仿佛世间最好听的声音,“三舅舅回来啦!”
谢安不好意思地挣脱阿姐的怀抱,连忙转身应付那群小孩子,蒜子跑得很快,没想谢朗跑得更快,一口气冲到他怀里,双手攀着他脖子,差点没把他撞倒。
“胡儿,你可别来……”
谢安话没说完,就被谢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亲了一口,蒜子委屈地踮脚也要抱,“朗哥哥你坏,我也要亲三舅舅。”
谢万在后面牵着谢石的手,三岁的小石头走路已经很稳了,还带小跑的。
谢万如释重负,仰天长叹,“天师保佑,三哥终于回来了,我可以不用入宫了!”
谢安自然听不懂他在说啥,只是伸手去捏了捏谢万的脸,又摸了摸谢石的头,然后被四个小孩围着让他说在东海边有没有遇到大海怪的事。
大哥谢奕早在门口等着,忽然朝谢据笑道:“我原想抱他来着,没想到他已经长大了。”
谢据伸手遥遥比着谢安的身高,看着月色榴花下的衣袍褴褛小郎君,撇了撇嘴,“就那身高,连抱胡儿都够呛,我家阿狸,才没那么快长大,看他这般狼狈,我可不想他长大,要多在家中留几年才好。”
“他回来了,阿蛰代替他去东宫侍读已成定局,他未来前途该如何是好?”谢奕一颗心落下,但随即眉宇又充满忧郁之色,“还有阿尚的事,若是被他知道阿尚还没回来……”
“嘘……”谢据截去他的话,苦笑道,“所以我说,不想让他长大,至于你担心的两件事,他那般聪明迟早会知道,但是今晚,就且让他做个糊涂人吧。”
两兄弟自然是喜忧参半,但见到谢安比以往更为开朗的笑颜,忽然觉得此间岁月静好,惟愿这一刻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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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其实历史上谢安七岁的时候二哥谢据就去世了,留下三子,他的儿子谢朗从小是跟着谢安长大的,这里没有让二哥死,作者舍不得。感兴趣的可以度娘“谢据熏鼠”的典故。
第三章 相见欢 下()
第三章:相见欢(下)
五月鸣蜩,蜩为蝉,蝉声初起若隐若现(乌衣天下3章)。
二哥谢据背着谢安回到房间,谢奕早已喝醉,小孩们也早早睡下,虽然谢安早就声明不让人背,但今夜谢据任性了一把。
谢安此番历经,除却说了在海边吃好喝好,旁的苦楚倒是一点都没透露。
两兄弟有一搭没一搭在回房的路上说话,两人都有事瞒着彼此,只聊了些不咸不淡的琐事,谢据还说明日做些白芷白术的美白药丸给他吃,这在海边风吹日晒,好像黑了些许。
谢安跟沈劲他们一块倒没觉得自己有多黑,不过一回来对比白玉仙人般的二哥,自己像是刚从厨房里刚被柴火熏过一般。
“铅粉水银这种玩意可千万别沾啊,春秋是有个道士做了飞云丹送女孩儿,结果被人女孩儿毒死了……”
谢据连连点头,“你打小就开始在我耳边唠叨,什么水银铅粉都不让放丹房,看到一次就偷扔一回,我每次都是被阿尚拦着才没找你算账的。”
谢安不理他,自顾道:“还有那寒食散也别再吃了,你可知道宋衣是怎么被我给阴了的?就是一包寒食散啊!”
谢据发觉这小孩一回家就愈发啰嗦,仿佛他才是兄长似的。
“二哥,我得一奇遇,背下一本蓬莱医典名为《金石要术》,过几抄下来给你送去,至于你房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书都给我扔了。”
谢据无奈点头,恨不得立刻将这啰嗦的小孩扔到床上,马上溜走(乌衣天下3章)。
听到二哥关上门房远走的脚步声,躺在被褥里的谢安偷偷探出脑袋,长吁口气,终于是打发走了,生怕二哥今夜要留下跟他睡,二哥和谢朗他们两父子都是一个德行,平日看着对你闲闲淡淡,要是黏起来就甩不掉。
今夜已深,但他睡不着。
之前早在二哥那儿被他用草药泡了个澡,换上新衣服才送回来,所以他现在焕然一新,比起在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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