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这五年里接受谢尚的精英教育,乐器的弹奏自然不在话下,也正是学了这么多乐艺,他的武功拳脚才没什么进展,因为没时间。
他练琵琶并不是很熟,但借着窗外着一触即发的场面,曲调之情已尽怀于胸,传至指尖。
他的手指地弹拨由生涩到熟悉,由青涩到流畅,江风月华之中,两方将士都听到了这在风中若有似无的曲声。
郑樱桃是伶人,她弹遍石赵宫中珍藏的曲谱,却第一次听到了这首《十面埋伏》,听着听着,她浑身骤然起了鸡皮疙瘩,心绪激荡,莫名地喘不过气来。
“晋朝士族珍藏?!”郑樱桃眼中流露出强烈的渴望,“是蓬莱乐谱?”
“只有残曲,家中藏书而已。”
这确实谢家的蓬莱乐谱,是由谢尚三次抄录的曲谱,而且他听过后世的《十面埋伏》,所以知道家中所藏的乐谱只有一半,“霸王乌江自刎之后”的谱不知遗落何处。
他答毕,阖目运气,指尖划排之时,一道无形的力量自丝弦间迸发,然后整个码头都响起了一阵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短兵相接、刀剑相击的嘈杂急切声响。
幽蓝的夜色中,船队破开了水面,森然箭矢与刀刃对准着眼前的敌人,而这骤然响起的曲调仿佛将众人带去了生死搏杀的战场。
第一个从曲调中迅速清醒过来的人是郗鉴,他寻着曲调传来的方向,轻轻笑道:“虽是粗浅修为,倒也大胆。”
石虎一直未被这《十面埋伏》所影响,因为他心中一直萦绕着郑樱桃的送别曲,他提着枪,站在刘徵身后,轻轻按住了他略微欺负的肩。
刘徵猛地清醒过来,同时执弓的手臂传来沉重的疲惫之感。
虽然石虎没有怪他,但是刘徵心中羞愧万分,本来被埋伏已经很丢脸了,还要劳驾石虎出手,更让石虎发现他被不知名的曲调给迷惑了心境,连弓都握不稳了。
石虎只道:“郗鉴,我来!”
石虎站在船头,看到了郗鉴同样是用枪做武器,心中大喜,心想等船靠近,就直接飞身掠至码头,因为踩在地上才有实在的感觉,以后这船还是少坐的好。
刘徵颔首退后,脸瞬间红了起来,羞愧与愤怒灼烧着他的理智,他再度举弓,开始寻找弹曲之人。
搜寻中,他蓦然发现,楼船最高层的窗里,有一白衣少年临窗而立,怀抱琵琶,月正中天,少年谢安的脸染上一层朦胧的色彩。
两人四目相对,刘徵惊讶,谢安则挑眉一笑,然后手扬起,曲调嘎然而止,琵琶被他随手抛出,人翩然消失在窗前。
……
琵琶被扔回了郑樱桃怀里,然后她傻呆呆地看着谢安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似弓似弩,仅有小孩一臂的距离长短,弓弦早已架成十字,宛如秦汉时的十字弓,然后这个弩又比十字弓来得更小巧。
正适合谢安这般大的少年使用。
这当然是量身定做的,柏舟花了半年的时间根据谢安天马行空的图纸而做出来的臂弩,不过真正神臂弩可是宋朝才发明的,谢安只记得大概的图样。
这把弩最大好处就是轻便,还有能一发连射五箭。
谢安趁刘徵还没恍过神来,架着臂弩就往窗口微微探了个头,然而就是这么一露头,刘徵拉满的弓弦骤然松了开,箭矢瞄准了他而来。
不作就不会死,箭很快,距离很短,躲不开,谢安瞬间懵了。
然而就在此时,黑暗中,右船舷有一海寇也射出了一箭,那人几乎是与刘徵同时松的弓弦,在半途将刘徵射往谢安的箭给截住了。
两箭相抵,谢安没来得及感谢那人,也没多想那人到底是谁,只有一个念头,瞄准刘徵,将他手中的臂弩连环发射出去!
嗖——
五支箭破风贯月而去,到底有没有射中刘徵,谢安没时间看了,五箭既出,臂弩轰然散架,正方便谢安收拾回包中。
郑樱桃被这一瞬间发生事弄得有些懵,但她再笨也反应过来,谢安这是要走了,石虎答应过放他走,所以他随时可以离开。
但是郑樱桃听过了《十面埋伏》这么稀罕的曲子,她怎么甘心让一个活曲谱给溜掉?
“跟我回襄国吧!”郑樱桃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死死地拽住了,“我做你的姐姐,保管你在羯人地盘上横行无忌!反正晋朝皇帝害死你家人,你的亲人又不救你,跟我们走吧!”
还当他是王敦的儿子啊,谢安摇头,然后猛地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装丽人,惊讶问道:“做我姐姐?你是女的?”
“原来石虎不是断袖了?”
郑樱桃也是这时才明白,原来谢安一直把她当男人了,气愤不已,“什么断袖啊!我哪里不像女的?!”
她无比委屈地想,刚才他们还在小黑屋里贴身打架,她还抱了他,她身上还那么香,她的脸那么好看,怎么会被认作是男人呢?
谢安虽然没空跟她拉扯,也不免再度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一番,最终目光落在平坦地几乎堪比幼女的胸前,抱歉道:“确实真的一时没感觉出来,而且漂亮如女子的男人我们建康一抓一大把啊。”
“哼,那我就等阿虎跨过江北,占领你们建康,然后把长得跟女孩子一样好看的郎君都抓进一个园子里,让我每天可以一饱眼福。”郑樱桃撇撇嘴,忿然道,“你若不跟我走,以后也会落得国破家亡的下场啊!”
谢安甩开她的手,用力戳了戳她的脑袋,“你想多了吧?长江天险,你确定羯人不会葬身江中,你看石虎都晕船了,等会不要被郗鉴给杀了,你可就是要成阶下囚了。”
郑樱桃泪水汪汪,揉着被谢安戳痛的头。
谢安蓦然失去了反唇相讥的**,他将包里剩下的桑葚塞到她手上,道:“桑葚给你吃,我走啦,不要再见。”
“连脾气都很像弟弟,说起话来气死人。”郑樱桃呆呆地站在原地,几乎快要哭出来了,看着谢安跑得跟猫一样轻盈迅捷,连背影也不多留片刻,然后再低头看手上那堆紫红色……宛如毛虫的果实,这是桑葚?江南桑树到五六月就会结果,这就是桑树的果?怪可怕的。
而且这果子稍微被触碰就破了,落得满手都是殷红如血的果汁。
还是勉为其难尝一口吧,看在是你送的。
好甜。郑樱桃破涕为笑,那笑容足可魅惑众生,只是如今,无人有暇欣赏。
……
如今羯人这边情况很不妙。
刘徵的右眼中箭了。
就在他准备寻找挡下他射向谢安那箭的人时,猛然发觉从谢安所在窗口飞来五道锋锐的箭矢,他来不及躲,中了其中一箭。
那一箭擦过他的眼角,本来眼睛可以保住,然而箭矢是有毒。
谢安会医术,自然会毒,阴险狡诈的小狐狸!刘徵欲哭无泪,因为唯一的军医被桓温打晕了,到现在还没醒来。
毒素迅速侵蚀了他的右眼,宛如火灼一般,江面响起了撕心裂肺地叫声。
小小少年,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能伤到刘徵,石虎隐隐有些后悔将他放走,但是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因为郗鉴在等着他。
……
棘奴在船上寻找着谢安,船舷甲板上站满了人,但都没有谢安,那么只能往舱底去找。
然而谢安跑得比他还快,棘奴竭力寻到了他的背影,很想叫一声他的名字,但这时他才想起,相处有一阵了,他并不知道谢安真正的名字,甚至也不敢确认他是否姓王。
“阿狸!”他还是叫了一声。
谢安应声回头,朝他挥了挥手,然后从一扇小窗里爬了下去,跃入江中。
等到棘奴跑过去时,只看到了泛着火光与月光的江面,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那夜,南沙码头海寇与郗鉴部队大战,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江岸并没有谢安的踪迹,没有人再见过渔村里那位能治病教书的小先生。
而谢安逆流而上,拼着这半年潜水游泳的底子,往远离码头方面游去,一直游到了河流湍急的分岔口,然后用沈劲教他的星象之术,辨认星辰方位,然后选择了一条河道再度流去。
没有比水中更安全的地方了。
而郗鉴与石虎这一战究竟如何精彩刺激,他也不想再看,如今他只想回家。
他游了整整大半宿,游到精疲力竭之时,终于看到了一个小镇,以及靠在岸边的一艘乌篷船,船上那戴着斗笠的健壮少年盯着河面,一夜未曾眨眼。
谢安被沈劲拉上了船,然后他倒头睡觉,醒来后他望见被阳光铺满的江面,嗅到了小镇民居里传来的粽子香,恍如隔世。
五月初五,端午节,沈劲还准备了五彩丝,系在他的手臂上,这是端午节的风俗,还有斗百草的游戏,以驱疫避邪。
“阿劲,我们快点回家吧!”
“要买粽子吃吗?”
“回家再吃!你一定要尝尝我家庄姨做的粽子,可香了!”
谢安坐在船头,五彩带在微风中清扬,已经被晒得微褐的少年面庞上,带着不羁的爽朗笑容。
他拿出了贴身的锦囊,里面装着他宝贝的黑珍珠,珍珠在阳光下发出耀目的光彩。
而青空之上,飞鸟掠过鳞云密布的天空,未曾留下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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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结束,终于可以回到建康了,好多麻烦还在等着谢小安啊。
第一章 相见欢()
第一章:相见欢
《晋书》原书所言:330年五月,石勒将刘徵寇南沙,都尉许儒遇害,进入海虞。
然而当南沙码头郗鉴埋伏刘徵一战过后,东晋的这一段历史已然改变,海寇之乱微小,然而东晋的国土已然不能再受胡人侵略。
刘徵大败,许儒尚存,许儒之子许凌安然被送回。
石虎由船头落下枪挑几十人来到郗鉴面前,两人虽相差将近三十岁的年纪,但郗鉴雄风不减,两人在月色中酣战,最终石虎轻伤遁走。
刘徵右眼已废,石赵最年轻的神射手就此陨落。
刘徵誓杀废其右眼的人,然而众人却不知此人是谁。
此后,郗鉴为彻底平定东海郡,领朝廷之命,在海虞暂驻,由司盐都尉许儒配合其行动。
这一笔的改变轻轻地流过了历史的长河。
此时谢安与沈劲的一叶轻舟已划过江南无数宽窄不一的河道。
芒芒其稼,五月农耕繁忙,初夏虫鸣花开,归程里充斥着江南水乡温柔与迷醉之意,不过此时江南尚未开发完全,船渡京口一带时仍可见尚未开垦之地。
京口是通往建康的东面军防重镇,只因两城之间有一道运河。
谢安坐在客船上倏然想起太宁二年的冬日,他尚在病中与大哥谢奕回建康时的情景,那时雪雾茫茫,江面气象飘渺,整座建康城在他面前时像是藏在画卷深处,遥远而又陌生。
如今却是另一番心情。
初夏的建康城最是美妙,秦淮河畔,乌衣巷深处,无数初开的榴花如星火燃烧着,若是遇到一场雨或大风还能见到落花飞扬,掠过黑瓦白墙,如美人铅面轻落朱砂,惊艳而靡丽。
谢安悄然回到建康,然而建康城还是离他很远,建康在山与城的包围里,郊外延伸开来数十里,都叫建康。
他和沈劲下了船,骑马行在夕阳中的山路上。
无数趁着夜色如城的黑鸦,它们掠过夕阳的尾巴,玄色的羽翼上不曾沾染一丝光明的色彩,谢安赫然看到一只赤色的乌鸦,从建康城的方向飞了过来。
自古就有“乌鸦报喜,始有周兴”的传说来赞美乌鸦,“乌鸦反哺,羔羊跪乳”此言表明乌鸦是孝鸟,与司马氏“以孝治天下”的理念相同,所以在归来之时,见到乌鸦飞过头顶,是一件好事。
而赤鸦更是罕见。
赤鸦停在山间一座小小的道观前,谢安之前很少来到郊外踏寻道观,所以这次还是第一次动了进道观的心思。
道观前还站着一清俊少年道人,赤鸦就停在他的肩头,少年道人用手指轻轻捋着赤鸦的羽翼,眉目间气质温润。
士族多信天师道,二哥谢据的母亲也常在道观居住,更不用说自幼浸淫天师道的二哥了,就说隔壁熙之、胡之的名字,名字带着“之”字都是与道教有关。
他是无神论者,也无信仰,虽然会常常被蓬莱阁种种事由动摇。
临近家门,所谓近乡情怯,谢安脑子一热对沈劲道:“阿劲,要进去拜一拜天师吗?”
沈劲心眼不多,老老实实道:“我修武,不修玄。”
明明一个在山头,两个在山下,但小道士的声音却穿过层层树丛,落在了两人耳边,“小郎君,旅途劳顿,不妨来此稍作歇息?”
沈劲警觉,低语:“此人修为深厚。”
“年纪也不大,我再练练也能赶上他。”谢安叹了口气,自顾下了马,迈开双腿向小道观前的小道士走去。
自从在海边折腾了这大半年,谢安的体力渐长,山的坡度不高,百级台阶只要呼吸得法,很快就能登顶,不过石阶狭小,且多被灌木夹道,等到谢安上到顶时,发觉袖袍不知何时被带刺的枝条勾破些许丝缕。
世家子弟在正式重仪表,服饰容貌仪态三样都不能有所纰漏,虽然私下小聚可纵情放达。谢安想到此刻自己一脸被晒得微黑的样子,加上赶路的风尘,以及被勾破的袍裳,可真真是纵情放达了。
小道人似乎也是这么想的,见谢安额不沾汗,清爽干净地来到他面前,不由赞道:“精气充沛,矫健若飞,身姿如云,谢家三郎,闻名不如见面。”
谢安被夸得要脸红了,问道:“你认得我?”
小道士没说话,被赤鸦抢先叫了两声,然后他像是听懂了乌鸦的语言,点头道:“因为有人昨夜问星,知道你会回来,特命我在此等候,为小郎君洗去尘埃。”
小道士手中麈尾清扬,谢安只觉周身无数飞花扬起,一时间乱花迷人眼,竟像是陷入沉沉迷境,而目及之处,哪有什么道观和道士,只有茫茫山海云雾在飞花中耸立,原本不过数百米的山头,一时竟有千尺之高。
真实与幻境渐渐融为一体,谢安蹙眉,果决地决定擒住尚未消失的赤鸦。如同他在海中追捕狡猾的鱼儿一般,明辨赤鸦想要飞离的路途,半空擒住,牢牢地掐住了它的脖子。
同时谢安冷冷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赤鸦难听地叫了声,麈尾在幻境中起落数下,花落云散,山海收于小道士玄白相间的袖中,夕阳寥落,夜色初上,停在道观前的三人身上都染上一层幽光。
沈劲上前一步,想要揍这个小道士,谢安掐着自顾扑棱的赤鸦,对小道士谦和笑道:“有话直说,不然你是想打架?”
小道士大约被他野蛮的行为给吓到了,徒手掐鸟,这事他肯定没见过,而且这可是吉祥得不能再吉祥的赤鸦神物啊!
小道士怔了怔,连忙收起高深莫测地表情,“别、别误会,小道只是来试试小郎君的天资,如今看来果然是天赋过人……”
谢安把被掐得要断气的赤鸦扔了,赤鸦重获新生,不敢乱叫,也不敢啄他,只是极为委屈地躲在一边的树上去梳理它的羽毛。
沈劲怒目道:“引我们上山,做什么?”
小道士遥指远处建康城里最明显的高塔——青云塔方向,“家师于十日后,在青云塔恭候谢家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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