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海天一线,谢安有种错觉,他们的船会一直开到海的尽头,然后星星落了下来,他们已经到了星河中。
两人都喝醉了,躺在甲板上吹风观星。
阿劲沉默良久,忽然道:“最亮的是启明星。”
谢安拍了拍晕沉沉的头,“星辰一旦出现异常就会与政治扯上关系,跟妖言惑众有什么区别?”
“头顶这颗应该是火星,对,叫荧惑。”谢安仰望天穹,醉意朦胧地捕捉到这颗行踪不定的荧惑星,“二十八星宿中有心宿,一旦荧惑留在心宿,便被视为‘荧惑守心’,预示着国将动乱、皇帝驾崩、权臣落马……”
阿劲凝视星空许久,声音轻轻颤抖起来:“此刻正是荧惑守心之象!”
“荧惑妖星,司天下人臣之过,主旱灾兵乱饥疾,而东方苍天,中有心宿,心宿为天王布政之宫,心宿有三心,分指皇子、帝与庶子,妖星入心宿,正是……”
阿劲颤声说着,谢安不耐烦地拾起酒坛,重重往他头上一砸。
阿劲不解,就见谢安低低笑道:“你声音抖什么,这等星象应该是建康城里太史令急,向皇宫汇报异像可要担着上头人的怒意。而且星辰运行它自身规律,本来这荧惑就难以得见,今夜大概是它运行到了心宿而已。”
阿劲心知如今天子重伤,此时又出现荧惑守心之象,更是大大不吉,这星象还关系到权臣,如今晋朝的权臣除了隐退的王导,又有何人敢在他面前称第一?
难道王导也因皇帝之死备受牵连?
阿劲眉宇间隐忧加重,而谢安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阿劲原本对他生出的好感又刷地降了几分。
谢安打个了哈欠,慢悠悠道:“一个国家要动乱、皇帝要死,权臣下台通通跟星象无关,有因就有果,这漫天星辰只是遵循自己的轨迹运行,而且你眼前所见的星光,是很多年前的星光了。”
阿劲听不懂他的话,但总觉得谢安并不是醉酒说胡话,他醉过酒,知道醉酒的人其实心中最清醒。
“星辰只是遵循自己的轨迹运行?那么你的意思是,这是命运?”
阿劲从小就听人说,天上一颗星代表地上的一个人,一旦有星辰陨落,就代表有人死去。
“不是命运,是宇宙。”谢安跟他说不清,手指星空,“其实在这些星星眼中,我们所处的世界也是一颗星星,还是一颗蓝色的星星,因为我们世界上有很多大海,比你所能想象的海还要辽阔,东海尽头并不是什么归墟,而是另一片尚未开发的大陆,但也许目前我们的航海技术无法抵达……”
谢安说着说着忽然闭上了嘴,沉默许久才道:“其实你只是在担忧星辰异象,而我在讲另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对拯救我们的命运并无作用。所以说,还是命运,命运让我成了……所以,我一直都担心自己做不好。”
阿劲觉得谢安真的醉了,却也看他顺眼了些。
这小孩心里有很多秘密,他的心思藏得很深,难怪王导会选他……
阿劲忍不住想把自己的身份,连同此行的卧底任务都告诉他,但是谢安醉成这样,并不是什么好时机,也许他一觉醒来就会忘掉。
第五十八章 蝙蝠洞里半部书()
第五十八章:蝙蝠洞里半部书
蛟鲨的生命力比谢安想象中更强,等船开回小岛后,他们又休整一夜,清晨乘着潮水起航时,蛟鲨被止血草药滋养过的伤口不再流血,乖乖在人鱼灯的指引下往神秘的山洞而去(乌衣天下58章)。
按照司药师的说法,山洞在海岛中,附近海域有蛟鲨守护,会无端起雾,神秘莫测。
迄今为止,谢安还没探听出这两兄弟的真实身份,哪有平常的医师跑到大海里去学医的?而且需要人鱼灯与引路鲨才能达到的石岛,一般人没得运气撞到,更巧的是石岛山洞里还存放着名为《本草纲目》的蓬莱医典。
海上不比陆路,原本说好五六日就能返回,但如今他们在海上飘了四日才堪堪见到石岛的影子。
谢安迎着落日海风趴在船头,海面一半金色一半深蓝,石岛在海雾中若隐若现,海面隐约可见大型的游鱼影游过,船与人在海中都变得渺小而脆弱。
登岛时的海道避开了蛟鲨,他们下船后,将可怜兮兮的蛟鲨给放归大海。
藏有蓬莱医典的山洞入口十分醒目,看似天然形成,却有人类雕琢的痕迹,显示这里确实在多年前曾有人住过。
他们一行在短暂休憩后进入山洞。
司药师提着人鱼灯走在前面,甫一进洞,司药师就吩咐,“尽量不要发出声音,这洞里石壁上都是蝙蝠。”
蝙蝠有冬眠的习性,不过不会睡得太深,也会进食与排泄,即使被惊醒也会立刻恢复如常,但这山洞应该有不少蝙蝠,若是动静太大,全都惊醒恐怕会对人发起攻击。
谢安取出黄铜筒的火折子,跟在司药师身后,饶是如此,在微光中不慎看到那密密麻麻的小生物们靠在一起的画面,还是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即使不是密集恐惧症也会被恶心到。
不过蝙蝠的粪便也是一种中药,名叫夜明砂,能治疗数种眼疾,柏舟的眼翳正需要这味药,这时候连葛洪都未曾知晓夜明砂的用处,谢安还是因为前世无意中记下的,只因夜明砂这个名字好听。
看来临走时要在地上捡一捡夜明砂了。
谢安心态很淡然,这让似乎有幽闭恐惧症的阿劲有些不适应,忍不住跟在他身后道:“你若是怕,就抓紧我。”
谢安回头看到阿劲微微苍白的脸,“你怕黑也没啥可笑话的,但不要用力抓着我的手腕,不知道自己力气很大么?”
跟在阿劲身后的柏舟和吴哥轻轻笑出了声。
平日里木纳寡言的阿劲难得流露少年青涩的一面,倒是无形中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阿劲微羞放开了谢安的手,紧紧咬唇,呼吸声在越行越深间变得重起来。
不过好在这段狭窄黑暗的甬道不太长,在水滴落潭声渐渐清晰入耳时,谢安眼前一亮,见到一片泛着微光的幽潭。
海水湿气聚集在洞顶,从钟乳石尖垂落幽潭,水光的源头是鱼类。
深海中能发光的鱼,在东海常见的有海鬼鱼、烛光鱼等等,谢安只知道海鬼鱼又叫鮟鱇,是与河豚并称的美味。
但美味已经不能让他分心,因为当他走到幽潭边时,被一件事物完全吸引了注意力。
幽潭中有一块平坦巨石突出,上面有一盘膝端坐的红衣人。
红衣人长发如海藻般垂落,将他的脸遮住,看骨架应是男子,看不出性别,也看不出那红衣下是否是一摊白骨。
他膝上放着半部书简,应该就是司药师怀中所藏医典的另外半部。
谢安注意力并不在蓬莱医典上,洞中阴寒之气让他打了颤,回头正想抓个人来说话壮胆,没料吴哥阿劲柏舟都没有跟上来,司药师说让他们在甬道出口等着他们。
司药师对他宽慰一笑,“莫怕,他已经死了。”
谢安下意识问道:“死了多久?”
“十五年前我与弟弟误入此处,他就已经死了。”
“十五年前……也是这么干净的红衣?”
世间有空气处必有尘埃,这尸体如此这身红衣却未曾一丝沾灰的迹象,红得像新浆染过的华服,裙裾宽大地将整面石块都遮住,身后一盏小小的黄铜人鱼灯发出微黄的光亮,与司药师手上那盏一模一样。
而且看这人服饰样式,并不像是晋朝所流行的,晋朝服饰所承袭汉朝样式,偏华丽风,但这人穿着少了当今的飘逸作风。
“十五年前确是如此,”司药师微叹,目光露出神往之情,“也许他真的是从蓬莱阁而来,仙人不会死,但他已无气息。”
“这世间真有仙人?”谢安前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荀子曾说过人定胜天,东汉王充也说天自然无为、神灭无鬼,百年后南朝更有著名的范缜《神灭论》继承唯物观点。但来到这个世界后,玄修、蓬莱阁的存在一次次让他动摇,
所以谢安是有些混乱的。
司药师严肃道:“小郎君既然知道有人鱼灯,那肯定听说秦始皇派徐福东渡出海寻仙药之事。”
“徐福去寻找的地方就是蓬莱、方丈与瀛洲三座仙山,归来后,徐福还道寻蓬莱仙山的途中有蛟鱼阻拦……如今这石岛之外亦有蛟鱼守护,可猜想这必然是仙人可通鱼语,令蛟鱼守护。”
“这蓬莱阁在蓬莱岛上,可是自汉时就有的传闻啊。”
谢安喃喃道:“传说蓬莱岛在渤海,这里是东海,离得有些远了点吧。”
司药师似乎脑洞越开越大,“仙人可御风而行,这些不算什么距离。”
谢安心中暗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又忍不住问:“这人还是肉身?”
司药师善意地提醒谢安此行任务,“小郎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是了,谢安此行就是替司药师拿回蓬莱医典,十五年前这两兄弟因读了蓬莱医典身患奇症,一人热障毒灼心,一人寒气入体早衰,如今剩下半部医典就在眼前,但司药师却是万万不敢拿剩下半条命冒险。
到达幽潭中心有数块石块可落脚,是司家兄弟当年合力从岛上搬来的石块,谢安在司药师殷切注视下踏上石桩桥,顺利来到红衣人身边。
游鱼在他脚边的石桩游曳,世界静谧得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与水流缓行声,远远的海潮声执着地穿过山洞黑暗的甬道传到他的耳畔,微光照亮了红衣人的下颌,露出凝脂般的肌肤,宛如活人。
但是再凑近这红衣人才发觉,他身子一半散发着阴寒之气,另一半则微有暖意,正符合司家两兄弟的病症。
果然,窃书是要受到惩罚的吧?
再三确认红衣人周身与半部医典上没有毒的迹象,谢安调换成玄修呼吸吐纳之法,舌间涌现甘凉之津,保持灵台清明,小心翼翼伸手欲将书简从红衣人膝上拾起。
“望逝者见谅。”谢安低喃。
书简已是半开,断线部分在谢安手触之际无风微动,他手势蓦然一凝,猛然抬目,赫然发现这人正在长发遮蔽的阴影中望着自己!
第五十九章 中兴之剑()
第五十九章:中兴之剑
红衣人没有诈尸,只是冷冷望着每一个前来取蓬莱医典的人,像是死不瞑目(乌衣天下59章)。
四周的微光随着谢安触碰半部蓬莱医典开始消失,书中玄境再度出现,墨字浮现在谢安与红衣人周身,如同屏障将他们与外界隔绝开来。
谢安深吸了口气,低声诵读:“望龙光,知古剑;觇宝气,辨明珠。故萍实商羊,非天明莫洞。厥后博物称华,辨字称康,析宝玉称倚顿,亦仅仅晨星耳……古有《本草》一书,自炎黄及汉、梁、唐、宋,下迨国朝,注解群氏旧矣……旧本一千五百一十八种,今增药三百七十四种,分为一十六部,着成五十二卷。虽非集成,亦粗大备,僭名曰《本草纲目》。”
这段是《本草纲目》的序,虽然半部医典上所载的是《金石部》的内容,但当谢安触碰医典时,这段序自然就呈现他脑海,这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红衣人的声音如水滴声般响起,隐有回音,是个男子的声音,他问道:“梁、唐、宋是何年月?”
这“梁”应该是萧衍所建的南梁,在距东晋将近两百年后。按照前世的历史,东晋十六国在百年后进入南北朝时代,东晋只有短短百年寿命,加上士族无为,才被后人诟病与轻视。
其实这也是谢安不愿得见的事。作为一个穿越者,若毫无作为,只顾风花雪月安逸一生,就太不对起这个身份了。若真想安逸,他大可以跟历史上谢安一样,及冠之后推却官职隐居东山,但等到五十年后淝水之战时,谢奕、谢据、谢据、谢万都已不在他身边。
虽成为谢安只有短短五年,但他已经非常眷恋这个家。
前世身为孤儿,他第一次想好好抓住的幸福,留在建康,既要风花雪月,又要有所作为。
于是他沉吟片刻后道:“谁知道呢,因为我的到来,也许它们不会存在,也许会更晚出现。毕竟如今司马绍还没死,虽然早晚都是死,但蝴蝶之翼已振动,谁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红衣人似乎听不懂他的话,也不知司马绍是谁。
然后红衣人抬起头来,目光冰冷而幽深,他的瞳中仿佛有海潮在翻涌,宛如女子的妖治容貌却冷如玄冰,声音中包含嫉妒与不甘,“你看过《汉书》之后的史书?你何来的权限?!”
宋衣是谢安看过迄今长相最为张扬的美人,但此刻红衣人抬头所露出容颜丝毫不逊色于宋衣,更可怕的是,这人是个男人。
“权限?”谢安心想,果然如之前所想,所谓的蓬莱阁就是一个包含古今的百科图书馆,那里应该没有“时间”的概念,那里的人才不会老,才会被称为仙人。
但听眼前这个男人的话,显然他只是一个求道者或者有进入蓬莱阁的资格,并没有所有书籍的权利。
谢安反问:“你是汉朝人?”
红衣男子似乎不能动,但谢安已经感觉他妒恨之情已化作缕缕黑烟飞舞在玄境中,玄境中彼此的心境都无法掩饰,谢安的淡然和天赋已经让红衣男子的恨意膨胀放大。
若是他能动,谢安说不定要被他掐死吧?
红衣男子强压怨念,像是在回忆往事:“我与师父在光和年间见过一个佛徒道人后,就去往蓬莱,此后未曾踏足中州。”
光和年间?
谢安回忆片刻,断定魏晋朝未曾使用过这个年号,不由问道:“当时的皇帝是?”
“建宁三年,我盗走灵帝的中兴剑与四剑铭文,结果遇到师父为他降服,八年后遇那佛徒道人,与他弟子一战令我饱受半身烈阳之气的煎熬,”红衣男子溯及往事,眉宇间生出几分追忆与怀念,“不过佛徒道人的弟子也不好受,大概是活不过他师父的年纪了吧?”
……
灵帝,汉灵帝。
汉灵帝的儿子就是受制于董卓、而后被废、还被董卓胁迫自尽的少帝刘辨。
粗略计算这光和年间,大约距今有一百五十年了。
谢安心知以他的修为不能在玄境待太久,于是问道:“所以你偷《本草纲目》是为了治病?特意偷了金石部,是为了炼丹?”
红衣男子脸上闪过一丝被看穿的窘态,“你如何知道我是偷?”
“你连梁、唐、宋都不知道,这《本草纲目》攥写的明朝看来更是一无所知,看来在蓬莱阁中并没有什么权限,这种书只能偷来看。而炼丹方术士于秦汉兴起,你又是汉朝人,眼界有局限是必然的,别的不说,你神魂虽存,但已死却不化白骨,想来是服用了水银,但你可知水银这玩意根本没有延年益寿之用,保存尸神不被细菌侵蚀腐化倒是真的……”
谢安一一点破红衣男子的心思,眼前这张俊美的脸愈发扭曲,无数黑暗雾气自他身体里涌出,将谢安层层萦绕。
既然是玄境,那么这些束手束脚的黑雾就是幻觉。
谢安灵台一直保持清明,自从离开建康后经历种种,比以往果决不少,他当下控制身体,将半部医典阖上。
虽然只是一个关书的简单的动作,当他再度睁开眼时,已是满头大汗,喘息声回荡在空旷的幽潭之上,几尾头顶幽光的海鬼鱼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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