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彪未曾见过桓温的样貌,画像也未必画得真切,只听人言桓温一双紫眸、面有七星北斗痣,是天福之相。
江府吊丧的客人实在太多,不过那一袭灰袍佩刀的青年实在惹眼,几乎是在进了府后没有掩饰地揭下了斗笠,盯着灵堂。
江彪慌了,正想要退下,就见谢安笑吟吟抓住他的手臂道:“江兄,怎地不带介绍令弟相识?”
……这下不用猜也知道谢安也是冲着他江家要寻仇的,谢安看似文弱,没想手劲颇大,江彪几欲挣脱,却发觉根本挣不开。
眼看桓温转身,一步步朝他走来,江彪吓得双腿发抖,没想桓温根本没看他一眼,就径自离开了。
谢安这才放开他的手道:“江兄怎么心跳骤快起来了?可是有什么不适么?”
江彪言语含糊地敷衍过去,见桓温远去的背影,才慌慌张张往灵堂前走,因为他们兄弟的剑就藏在棺椁附近,他眼下想去拿着剑,不然总有些不安心。
没想他刚进入灵堂,刚拿出剑,就觉得身后帷纱轻荡,再一恍神,就觉得胸口剧痛,殷血染红孝衣。
桓温在他耳边轻轻道:“欢迎随时来报仇。”
做了鬼亦可以来,黄泉府门开之日,我桓温自会等着你们魂归,遇人杀人,遇鬼斩鬼。
自这一刀始,整个江府陷入混乱之中,谢安让新任泾县县令去安抚客人,自己则帮着桓温看着形势,但桓温出手,几乎不用费他脑筋,当真是干脆利落。
江彪命中要害,死得干脆。
江府众家仆和江彪两个弟弟看着桓温手中那滴着血的刀,心中懊悔不已,早知道让父亲伏法,给桓家一个说法也免得今日惹来这个煞神……
不,是两个。
另一个当然是谢安,那云淡风轻的少年负手望着眼下乱局,宛如站在修罗场里的世外之人,比满面杀气的桓温更让人心寒。
江二郎咬牙跑到谢安身边,质问道:“三郎名扬江左竟见死不救?岂非不仁不义?”
“那又如何?我为何要救你等?当初桓伯父至死守城,你等不但袖手旁观,反而与叛臣勾结,不但失了城还杀了他,现在还在我面前谈什么仁义?”谢安冷笑,“既然你我都无仁义,那么讲孝与仇,桓温为父报仇,是天道,我嘛,没出手就是我最后的温柔,不然你现在就被我杀了。”
江二郎不敢信看着温文尔雅的谢安,眼中充满绝望。
“此事就让那些不按律法办事的人看看,既然你不敢定罪,那我也敢报仇,让你们选,到底是要律法还是要命!”谢安毫不留情都嘲讽道,随手折下树枝指着他,“为何你觉得我会心软?因为当我踏入泾县城门看到那堵破败、血色干涸的城墙时,就知道,你们有多可恶。”
谢安不再看他,返身离去,只听得身后桓温刀风肆起,无比悦耳。
桓温报了仇,江氏三子皆命丧刀下,且不说无人敢议论是非,只称道桓温侠士之风,至孝之子,名声更盛。苦了为他善后的谢安,江家连着要办几桩丧事都由新任泾县县令操办,幕后之人自然就是谢安了。
桓温杀人报仇后躲在泾县客舍里晕天黑地喝醉睡了几夜,待到谢安将泾县之事处理妥当,两人再度见面时,桓温情绪已恢复如常,甚至想手痒去赌几局,但又怕谢安啰嗦,生生忍住了。
谢安见他整个人爽朗一新,不由调侃道:“这几****可出名了,为父报仇这戏码,真是精彩,可惜那时没有下雨,不然更添几分凄美。”
桓温哼哼几声,忽然想到什么,不由道:“你说,我们眼下正好趁着不在建康,能不能去北上看看你阿兄他们……”
谢安笑道:“哟,马上就不想当桓大侠,想当桓大将军了啊?”
桓温撇了撇嘴,“别说你不想去,听说这次占了寿春的人竟然是个女子,还是什么氐人,这一听就是巾帼不让须眉啊,真想见识见识。”
谢安道:“原是惦记着女人,若被长公主知晓,只怕你没命踏入建康城门。”
“胡扯,我只是好奇,跟长公主有何关系……再说如今阿爹过世,我又无官职品阶,跟她更是天壤之别了。”桓温难得结巴,听得谢安想笑,之前追问再三,桓温才道出他与长公主生情的缘由,果真是欢喜冤家,这互相见面就斗嘴,不都是在乎对方的苗头么?
这世间姻缘天定,这两人无论是历史上还是今生,只怕都要做一对夫妻了。
“你娶了公主不就有官职了么?相信我,经此一役,庾太后已看上你做他的女婿了,而且现在他庾氏缺人,庾亮如今身负重罪,正做鹌鹑状,不好安插人手,你这般智勇双全的人送上门,又与长公主两情相悦,还没了桓伯父这个靠山,可谓是一清二白,庾亮自会欣然接受。”
桓温听着谢安的话,简直觉得他在异想天开。
谢安最后郑重道:“记得你这不叫攀高枝,而是人尽其用,桓伯父慧眼识人,知道你将来寻到合适的时机与位置自会万丈光芒,之前不让你出仕也是有这个考虑。”
谢安口中所言,仿佛世间美好的事自父亲逝去后,一一补偿给了他桓温,美好而又虚幻。
春日迟迟,直到他们踏上归程时,这满目的山峦原野才铺满青色,仿佛是在一点点将战争的痕迹抹去。
桓温一回到建康,事事皆被谢安言中,见庾亮见太后见司马衍,最后见到满面喜悦的长公主,婚事就在草长莺飞时定下,绿水飘萍,榴花悄然露出骨朵儿,空气弥漫着幽幽荷香。
好事连连的桓温一连数日都忙来走去,再见到谢安时,竟觉得是恍如隔世,因为他看到谢安正载着一车车树苗往城里走。
桓温好奇问道:“这是做什么?”
谢安道:“种柳树啊,要一起来吗?”
至于谢安为何要种树,桓温一问就明白了,都是因为王熙之。
原本这城建种植的事不关谢安的事,但王熙之每每出门溜达都为河堤旁那一排被火灼的柳树而难过,谢安干脆就让沈氏商会从外地拉了几车树苗来。
还发动了王谢两家大小一起来种树。
“建康是我家,绿化靠大家。”
这是谢安随口胡诌的口号,但名人就是名人,随口说的一句话也被爱慕他的那些少女奉为流行语,当谢安带着世家子弟们一起在河边植树遭到了大量的人围观。
原本高高在上、玄谈清雅的世家子弟如今纷纷跟着谢安卷袖子挖坑种树,这般场景可谓是前无古人,成了一番别致的风景,为人津津乐道。
王熙之也亲手种了一株树,弄得浑身脏兮兮的,但眼下大家都是脏兮兮的,谁也不准笑谁。
桓温出力也多,反正他力气多得没处使,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故意种了很多株在谢安面前得瑟,作为总监工的谢安,一一帮他们补漏善后。
麻烦的事,最终还得谢安来做,这是王导的原话。
被烧毁的官舍也开始缓慢重建的工程,只是前方还在打仗,后方的资金还得省着点。
郗鉴带着大军去收复淮南寿春也过了半月,这回带去的兵马足有四万,都是刚热过身打仗的,眼下气劲正足。郗鉴是江左第一名将,谢尚又是绝好的先锋军,再加上褚裒的参军谋划,简直完美。
三人就这么一路顺风顺水收复了淮南失地,最终兵临寿春城下。
石虎没有增兵,亦没有亲自洗刷曾经败给郗鉴的耻辱,完全放手让苻央和石闵去应付,两人都是初出茅庐,石虎此举不可不谓大胆。
只因在石虎看来,这是练兵的好时候,亦是试探,而且石赵的北方亦有他的眼中钉——鲜卑段氏与鲜卑慕容碍事。
而且现在还不是石赵全面攻打的东晋之时,他们的都城尚在襄国,石虎想要迁都邺城,往南再挪一挪。
因为他要出征那必然要大军南下,小打小闹地占几座城僵持,或是只派可怜兮兮的几万兵马探路,并不是他的作风。
之前东海海寇的做法是石勒所为,而石虎不屑阴损,一切都喜直来直往,简单粗暴。
石虎的心思,也是苻央在揣摩的,如今作为守城之人,她淡然应之,打听到晋朝先锋将军竟然是陈郡谢氏的郎君,还拉着来书痴王猛来看热闹。
王猛卷不释手,被苻央连拉带哄地偷摸上了城头,顺着苻央的手指远远望去,只觉城下那人看不清面目的将军身形甚为潇洒,又听苻央道:“你心心念的谢家三郎他堂兄,听闻是江左出名的美男子,这比女子还美的男子,比绝色舞伎宋袆还美的郎君……”
王猛见她一副愈说愈双目发光花痴的样子,没好气道:“那又不是谢安。”
苻央带着诱惑的声音道:“抓了他哥哥,那么就能见到谢小安了吧?”
王猛终于忍不住揪住了这女子的耳朵,“……白痴吗,寿春城中多少兵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读的兵书恐怕还没我多,看你天天说自己是玄道天才,想来骑马上阵一定是弱如孩童,现在不逃,还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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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梅子黄时雨()
第三十三章:梅子黄时雨
王猛主张让苻央后撤,但城中还有石闵,他奉石虎之命前来,他若不战而逃,丢的就是石虎的脸面。☆→
苏峻之乱起到结束,也不过短短三月,远远超出石虎的预料,只给东晋朝廷造成暂时的粮草调度不及,建康受到太大的损害,交给苏峻的府库依旧完好无损地摆在那里,若非如此,郗鉴也不会立刻带兵前来收复失地。
王猛道:“此战最妙之处就在于王导与谢安,王导主持大局,让上下一心,谢安出使苏峻营,妙用印刷报纸一事劝得苏峻大军停在青溪栅一带,表面将府库交给苏峻,实则断绝苏峻将府库转移出建康,预料先机,让晋军心生警惕及时灭火,保住建康之城……明面上就做了这么多促使战事尽早结束之事,也不知暗中费了多少心思,不然这一战,就凭着晋室权臣各怀心思的境况,只怕真要打一年之多,到时候大赵早已兵临城下了,可惜可惜。”
苻央沉吟片刻道:“听你这么说,谢家三郎比我想象中更有本事。”
王猛哼了一声,像是在说,我看中的对手,自然是很厉害的。
苻央那无忧的萝莉脸露出一丝忧郁来,“那更应该把他堂兄抓过来啊,到时候引了谢安来,将他早早解决了事。”
石闵一直在旁听着两人絮叨,忽然冒出一句,“你?你杀不了他。”
苻央难得见石闵对旁人感兴趣,故作委屈道:“棘奴,你不能因为我是女子,就看不起我啊!”
石闵飞了一道白眼给她,“跟男女无关,因为魏王要留他的命。”
“诶诶诶?有何渊源?莫非是东海之行的宿缘?说起来到底他当初是怎么弄废那啥人的眼?对了,瞎了眼的那啥叫啥来着……好吧,不用告诉我名字了,反正我也没兴趣知道废物的名字,还发什么悬赏榜追杀一个小孩,这脸皮也是不要了……”苻央笑嘻嘻凑近石闵,道,“不过听棘奴这口气,似乎跟这三郎也有些关系呢!”
“关你屁事。”石闵没再理她,只丢下一句话道,“即刻整军,我做先锋,你加强城防,面对郗鉴谢尚此等名将,相遇而不相战,此乃平生之憾!”
“谢尚是哪门子名将,用美貌魅惑敌人么?喂喂,你不能因为他是谢安的哥哥就这么把人捧上天啊!”
“而且你急什么啊!我们一起商议一下何时出击好啊?是趁他们吃饭时还是夜晚睡觉还是清晨时分啊!看不出你这人比我还心急立功……喂喂,你可别抢我功劳啊!”
小小个子的苻央追在石闵身后囔囔一串才慢慢踱回来,这时苻雄也正上了城楼,找她商量该如何下一步行动。
就见苻央慢慢敛了浮夸的笑容,目光冷冷地落在城外,“石闵这小子太碍事,最好死在谢尚手中。”
苻雄被吓了一跳,低声道:“阿姐,那小子不过是魏王的一条狗而已,何必放在心上。”
“直觉。”苻央伸手捏了捏四弟的脸,“这种不会叫的小狗最是可怕,且看他有几斤几两罢!”
苻雄长叹道:“若非苏峻之乱平定地如此神速,只怕我大赵之军就能长驱而入了。”
“晋室气数未尽。”王猛淡淡道,“这世间做什么事都是看气运,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苻央摸了摸少年的头,“差点忘了,小猛是晋人,可惜从小就没了家,小可怜的。”
王猛张嘴想说什么,就听苻央伸手道:“南方多雨,看来是真的,果然是北方好呢。”
这时的雨总是一阵阵的,天气郁热,而江南情况更甚,湿漉漉的天气里,谢安正式过了十五岁的生辰,今年一切喜事从简,连桓温与长公主的婚事也延后,就是因为财政因战事民生吃紧。
不过对于谢安来说,谢尚大胜归来是最好的礼物。
寿春城在五日后攻破,石赵损失不大,因为早就做好了撤离的准备,只不过谢尚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对手,回想时还是有些印象,“这一趟也就是那少年令人难忘了,看起来比你还小就当了先锋,上阵冲锋气势非凡,不过还是没我厉害咯,被我打伤了。”
江南梅雨时节,谢安一面整理着书房里的书,看是否受潮连页,一面听谢尚讲这一路的事,结果战争不外乎是那样,唯有那羯人少年先锋可做谈资了。
“那少年叫什么?”谢安来了兴趣,能被谢尚夸的敌军,自然是要好好留意。
谢尚道:“自称石闵,其父是石虎的养子。”
谢安叹了口气道:“那你该把他捉回来的,我同他认识。”
然后他将与棘奴在相识的事说给谢尚听,谢尚笑道:“那下次你亲自去抓。”
谢安一听来劲了,抱着一叠书凑过来问:“怎么,以后尚哥会带我出征?”
谢尚帮他扶着书,笑道:“何时你跟桓符子一样心急了?淮南一役暂且平定,寿春收回,石赵后撤,等着石虎迁都邺城后,再看情况如何,起码这一年是没有战事的。”
谢安道:“不是心急,只是先走出去看看风光。”
谢尚知道他最近帮着桓温去泾县复仇一事,想到自己十五六岁时,那时刚逢父亲去世,谢安才四岁,那么小的一个小孩,如今也生得如玉树般挺拔优雅,不由感慨时光。
“听闻那日苏峻死前,你骗他服了寒食散,又在乱军中射中他的马,这才让我军轻易拿了他的性命,这等事,还亏得主公言明,不然你这功劳又埋没了。”
谢尚还道这数月来谢安所做的事,无一不改变着整个战局,也不知王导要给他怎样的奖励,起码这婚事也该订了罢?
听着谢尚的絮絮叨叨,谢安淡淡笑道:“这点功劳换旁人也是能做,我只是沾了老师的光,而且我和阿菟……不急的,她是玄道天命,守心如一,她不会变,我亦不会变,而且求亲,我还需选个地方。”
谢尚虽不是迂腐之人,倒也奇怪:“婚姻向来是长辈做主,你需你求亲?这是哪来的规矩?不过随你们了,反正我很满意这个弟妹。”
“倒是你啊,这袁姐姐虽是搬回袁家,可她在我们谢府住的事情可是传了出去,我看阿姐马上就要逼婚了,不然有损人家名节。”谢安倒为他烦恼了,原本婚姻之事在家族中就看得很重,他和王熙之都是异类,他有谢尚宠爱,王熙之有王导偏袒,可随心随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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