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主公啊,你看看这大殿之上其实已没有多少人了,说不准明日苏峻攻入台城,谁也过不好。”
谢安心中还是有些底的,毕竟历史上苏峻攻入台城后倒霉的是后宫与士族,抢夺府库更是他首要做的,而抢完第二日就立刻假传诏书大赦群臣,当然除了庾氏兄弟除外,而自家老师王导更是备受苏峻重视,所以谢安算了算自己前往议和有五成能活着回来的概率,这五成就在于司马宗是不是想要他的命了。
苏峻要面子更要名声,这等小家子气,只要循循善诱,定能为建康寻得一线生机。
谢安从王导那儿拿过府库的名单,虽是轻飘飘数张纸,却有万斤重,尤其是其中金银都已是五千斤。
谢安感叹:“无论是送给贼子还是被贼子抢掠,都与不甘心,二十多年的积累,没想今日要毁于苏峻之手。”
一切东西准备就绪,谢安去见苏硕,这小子见到谢安第一句话就是,“你骗我,石虎并未南下!”
谢安正色道:“……我们有密报,岂是能让人随便知晓。”
苏硕没好气问道:“那你又来作甚?是不是我父亲已攻入台城,你们要放了我求饶?”
谢安摇了摇头,将一张青云报放在他面前,“我要去见你父亲议和,迎他入城,但不可让兵马过青溪栅,若是他硬要过江,或者他杀了我,那么你就得死了。”
谢安是来给他送饭的,宫中厨子都快跑没了,这重要俘虏饿死了可不值当。
苏硕看到这张报纸甚是惊奇,略一过目就知道这字体并人手写,而是用印刷的,他只当是雕版印刷,还不知是活字,但谢安将活字印刷术说给他听时,他连饭都没顾着吃,惊讶问道:“我听过三郎大名,只是你这样做……现在士族恐怕无意去想后果,可一旦活字印刷术传开,这寒门亦可藏书满库,岂不是……”
谢安也是惊喜道:“我原以为你只是直肠子莽夫,没想你心也很细,可如果你父亲攻入台城,杀光士族,又何来士族呢?世间无一成不变的事,与其要些临阵脱逃的士族为官,不如让能者局之,若指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争来斗去,我大晋何日能收复山河?”
苏硕深深看了少年一眼,“此言甚为……大逆不道,可从你口中说出,却有说不出的畅快。我父亲原本在历阳无行差踏错,若非庾亮逼人太甚,士族权贵看不起我苏氏寒门,也不会落到如今兵戈相见的场面。”
现在可不是辩论谁是谁非的时刻,门第观念害人不浅,若先帝没有死,尚能保持平衡,如今主弱臣强,庾亮处于高位内心膨胀……换成别人也难以克制权力的**罢?
若让你苏峻来,恐怕更是不堪,光从这一路过江进城烧杀掳掠的手段来看,这人还是要多读书的好,无论是匪还是贼。
入夜前必将过江,谢安安抚谢尚王熙之未果,两人均是气鼓鼓的,这深入敌营跟上阵杀敌可是两码事,谢安再三道一定平安归来,两人才放手。
谢安与庾翼来到河边,庾翼先一步踏上船,紧接着又去了几名护卫,可谢安还骑在马上,没有上船的意思,庾翼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正要跳下船,没想谢安道:“我记得稚恭兄之前答应过安石一切听从我的安排。”
庾翼听出了他口吻严肃,往日都是用哥和小名的家常称呼,到了这种关头换上彼此的字,竟然几分决绝的意味。
“就此告别吧,你如今一身便衣,让人护送去吴郡求援应该还来得及,送你二哥一句话,苏峻占了台城后第二个要对付就是吴郡,首当其冲就是你二哥。”
“吴郡是我大晋的粮仓,亦是后盾,如今有郗鉴将军、你二哥、三吴虞潭、会稽王舒皆备军马,若能让这四路军倾巢而出,再加上西面陶、温两军,以及南面桓伯父,苏峻便是瓮中之鳖,我知道吴郡诸军都在观望形势,可是拖得越久,死伤愈多,不如一鼓作气趁石虎未南下时解决内乱。”
“这是老师的意思,原本老师是个中庸之人,往常断不会想倾力一击的举动,可如今尚有一丝希冀,若诸军齐心勤王,也叫北方看看我们并非一味退让忍让之辈。”
谢安话语越道越平淡,让庾翼隐隐看到了几分王导的影子。
庾翼忽然觉得自己若再强硬,只怕是半点忙都帮不上,却又不放心让他一少年孤身前往,谢安摇头,“无需担忧我,他苏峻若要脸,也不会为难小辈,而且若真要拼命,他还是自求多福罢,我可是有神棍庇佑,今年谁敢阻我,定让他遭逢血光之灾。”
说罢,他拍了拍小龙女,孤身骑着马就踏过了浅浅的青溪,随行数人皆是没兵刃无盔甲,阿乙亦在其中。
既然朝廷要派使者去苏峻那边,苏峻为探长子安危,亦决定派出使者向往台城。
谢安到了青溪东面,见到了那去往台城的使者,看起来是个儒雅的青衣文士,他一见朝廷派来的人竟是谢安,当即惊讶道:“若未曾看错,阁下可是三郎?”
谢安淡淡点头道:“正是谢安石。”
那人自顾自道:“三郎何时得的字?安石,安若磐石,端庄无华,正是三郎气韵。”
“阁下是?”
“只是苏将军麾下区区一文书。”那人道,“三郎无需担忧,我们将军是明理之人,定不会为难三郎。”
与这不知姓名的使者告别,谢安被苏峻军押往临时搭建的帅帐中,此地离民居有些距离,看来苏峻如今冷静下来,没敢再深入居民区毁了自己的名声。
童年时见过苏峻一面,如今再见时见人鬓角已生霜色。
帅帐中只有苏峻一人在,不见祖约和司马宗。
谢安先是奉上议和书,再是百余份报纸,苏峻皆只是淡淡过目一眼,掩去心中对这青云报纸的惊讶,对上谢安道:“听闻三郎已得字。”
“卞老师以为自己要殉身了,交待后事那般给我这个字,如今想起来,安石心中还是有万般不忍。”
两人别的不谈,先是东拉西扯一堆,谢安猜出苏峻想从他脸上看出着急,毕竟如今是苏峻有绝对的优势攻城,派使者议和简直是笑话。
可谢安最大的优点就是淡定。
来源于多年训练的面瘫微笑技巧,足够唬住大部分人,当然亲近之人除外。
就算现在苏峻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会拼命保持仪态,死也要死得好看。
苏峻觉得自己的话题都说光了,只得问道:“三郎是江左少年才俊,若这报……纸上的文章让你来写,你会对苏某此行有何见解?”
谢安心道,这倒提醒我,以后可要加上一版主编总结才好。
他故作沉吟片刻,才对苏峻道:“旁的不提,其实我觉得苏将军走错一步棋。”
“哦?”
“不应找祖约,而是找陶侃为盟。”谢安继续道:“陶侃占西疆,与成汉相隔,成汉自守蜀地,不会轻易出兵东侵,而祖约万余兵马所驻寿春,所防中原羯胡,轻易让羯胡占据军事要地,岂不是亏本买卖?”
苏峻听完这话,没有做评价,帐中静默许久,外界已彻底进入黑夜,风依旧是东北风,只是强度不如着火那夜。
帐内烛火摇晃,苏峻道:“久闻三郎勇毅睿智,如今看来传闻不虚,今日你敢孤身来见我,可否是你料定我渴求人才,不会杀你?”
谢安微笑摇头,“只怕苏将军做不得主,宗王爷恨我从兄,我如今赴会,也做好代兄领死的准备;而且从兄也是俘获令郎之人,但一切皆是情势所逼,只求苏将军攻城之后,饶我谢氏一脉,护我从兄一命,他是谢氏的嫡长子,是大伯唯一的子嗣。”
苏峻微微眯着眼睛,似乎听到一件好笑的事,“那你呢?你死了,岂不是不孝?”
谢安从容道:“无妨,安石只是父亲不成器的第三子,我四弟聪颖更甚,伴读东宫多年,性情平和,父亲一脉有他,必当无虞。”
苏峻听他一席话,沉默许久,同时盯着他的神情看了许久,似乎真的看出了几分赴死的漠然,心惊此子的绝俗,又为他之前的话隐隐不悦。
“联军中无本将军做不得主的事,宗王爷想让你死,得问过本将军。”
谢安浅笑,“多谢将军宽慰。”
苏峻面有愠色,“你不信?”
谢安没有说话,苏峻挥手,“你且先下去休息,营帐是最好的,周围有重兵把守,定不会让你睡不安稳,明朝我要再见你。”
“还请将军好好看看这些东西,对了,这张报纸是琅琊王氏王逸少亲自所书,望将军好生珍藏,说不准就成传家之宝了。”
谢安从头到尾都是温和微笑,苏峻只觉得对着他这副模样久了,浑身都不自在,就像在他面前,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
想来待他一离开,苏峻定会对着那份府库名单流口水吧,谢安见他没演技的神态,也知自己方才里间苏峻和司马宗的话稍微地发了芽。
夜晚有阿乙和苏峻重兵在侧,谢安睡得安稳,阿乙还奉王熙之的命令带来个熏香炉,安神沉香无比催眠,一夜睡到天明,刚收拾妥当,就听到苏峻的传召。
送早饭的那流民兵似乎还认得谢安,盯了他许久才道:“三郎小时候做的诗我还记得,没想今日能见到真人,原以为世家子弟都是纤尘不染,但三郎竟能吃下我等粗糙饭食……”
谢安想了想以前抄的诗,再一次从骆宾王感谢到李白一遍又一遍,若无他们的文才加身,他哪来如今的名气?连敌军中也能有如此优厚待遇,难怪昨日押送的人知晓他的身份,连声音都细了许多。
谢安边吃边随口一问:“我带来很多张报纸,不知苏将军可传了下去,《论庾亮治国之罪》,你可看了?”
那流民兵微微一怔,“今早确实见到报纸这种稀罕物,只是小的不识字。”
“你们还年轻,以后等开办小学,一同去学,基础的千字很快就能学会。”谢安安慰道,又冲他一笑,“办学之时可是机密,我早前与司徒大人有所商议,想在江左各县开办小学,只是无奈,司徒大人那时并无实权,想让你们学字也是空想。不过现在,苏将军来了,庾氏跑了,我心里倒是有些乐。”
那流民像是听到天方夜谭,欲言又止,最终无言离去。
阿乙知道谢安说这番话的意思,不由暗暗笑了,这小狐狸句句实话,但说出来是为骗苏峻的。
果然,等谢安去见苏峻时,苏峻今日比昨日精神抖擞许多,一扫连日战斗赶路的疲惫,问了他一些府库的问题,两人沿青溪而行,苏峻最后试探性问道:“你的老师……司徒大人会站在我方么?庾氏这些年也打压琅琊王氏不浅,堂堂琅琊王氏岂能容得下这口气?”
谢安淡淡道:“其实老师他是很有气度的人,做到他这个份上,心有山河天下百姓,考虑事情就不会那小家子气,亦不会及计较一时得失,老师很清楚,此番将军被逼渡江全赖庾氏,其实安石也觉得苦了将军,出了这个出头鸟,因为将在外,庾氏总是不放心,所以我昨夜说将军走错一步棋。”
苏峻道:“荆州刺史陶侃。”
“对。”谢安娓娓道来,“其实将军初渡江时,温陶二人就有意拦截将军,可没想庾氏为防着陶侃早就命令温峤不得越雷池一步,这大大激怒了陶侃,如今庾氏要寻陶侃结盟,一旦成功,怕是这联军加起来有这个数。”
谢安伸出四根手指在苏峻眼前晃过。
苏峻蹙眉,但谢安立刻道:“可是庾亮已得罪了陶侃,就往日将军对庾亮的了解,你觉得他会对陶侃低头,乖乖奉上盟主之位么?到时候成了丧家之犬的只有庾氏一家而已。”
“这可说不准了……啊。”苏峻缓缓道。
“其实台城已无重兵,苏将军要攻进来只是瞬息之事,可一旦外将无端带领大军进城,放在哪朝哪代来说都是一桩丑闻啊,就算没有我这报纸,也有悠悠众口和史官书写……”谢安望着河流东走,目光悠悠道,“幸好将军还没有做到最终这一步,如今以青溪为界停战是最好的,只要将军将军队留在青溪以东,亲自前往台城面见主公,以主公之手将府库交由将军管理,岂不是两全其美?”
苏峻还需考虑,谢安所言亦点到即止。
从始至终,司马宗都被苏峻都人拦在外面,愣是一句话都没跟谢安说上,就算他多想提醒苏峻小心谢安的狡诈也无从下手。
离间这一计虽俗,但胜在百试百灵。
(。)
第二十七章 何为天下()
第二十七章:何为天下
这几日都未落雪,二月的天气渐渐有了春的声息,河畔的石缝里冻土里能隐隐见到绿色,其实立春已过了,只是雪还是会下,令人觉得还是在冬日,而这连日交战都几乎令人忘了马上将是惊蛰。≥
蛰为藏,春雷乍响,蛰虫惊走。
这是谢安在苏峻营中待的第二个夜晚,睡到半夜隐隐听到远方云霄里的雷声,而落下却是雨夹着冰碎子。
这种天气最难熬,就如现在的战况,谁也耽搁不起。
果然苏峻在考虑两夜一日后,终于给了谢安答复。
祖约、司马宗暂留后方,大军不过青溪栅,苏峻将带五千兵马过江面见主公。
“五千?”谢安笑了笑,“将军,你应该知道,如今台城防守等同于无,您带五千人在外头杵着,不怕吓坏我们主公和太后?”
苏峻也不傻:“别以为我不知石头城的重兵防守。”
“大人可将兵马停在建春门外,但五千着实不像是进宫请安的架势,将军既已让步,不如做得再好看些,五千兵马过江可会吓到不少人,这几日青溪以东百姓早就饱受惊吓,就算大人不做什么,这五千人又不是木头人……”
谢安不依不饶,与苏峻一番计较,最后定下苏峻带两千精兵停在建春门外,同时将全权掌控台城防守,约定三不扰:不扰后宫、不扰乌衣巷、不饶市集。
最后苏峻冷冷道:“听闻安石曾流落民间大半年与平民相处,但到头来还是看不起我等流民兵。”
谢安仍不卑不亢道:“安石不会用兵,亦无担大任之慧,但断不会让自己属下以杀戮同袍积蓄粮草手段,在这一点上,将军果决,在下只是妇人之仁罢了,多有计较,还望将军见谅。”
苏峻被戳中痛处,一时无法反驳,他让先头部分过江后是干了不少屠城之事,那时他被庾亮气得怒火攻心,只想着尽快能杀到台城,如今冷静想来,这不但毁了自己的名声,还徒增杀戮,当年就算是王敦也没干过这等事。
王敦当年带兵入了建康,未曾对平民士族造过一丝杀戮,建康也完好无损,不似如今,半夜一把火,烧了半个官舍,也惊了不少人的心。
苏峻将与谢安一同过江,过江时,谢安亦见到了祖约与司马宗,只听那司马宗阴阳怪气道:“苏将军小心城中有伏,你且好好看着这小子,他虽不要命,却也惜命,别看他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谢安打断他的话,亮出彤弓道:“不用王爷夸赞,安石箭术甚好,若王爷不离得远些,只怕要被一箭穿喉了。”
苏峻与祖约皆是大笑,只觉得谢安这话说得甚是有趣,不似那寻常世家子弟唯唯诺诺气若游丝的模样。
祖约感叹道:“难怪安石在五年前能从石季龙手中逃脱,这爱才之心,人皆有之。”
“那倒是,若石季龙占了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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