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雅甚为豁达,谢安听着隐隐不安,再三叮嘱他打不过就逃,留着命才重要,就算跟他日苏峻攻入城,我们就让他没命回去。
庾翼在一旁笑他,“看来咱们三郎终究是心肠软,谢家教小孩教得可真好。”
且不说还让自己亲信赵胤上阵,又让干惯了文官的钟雅远赴前线,庾亮终究还是没有识人眼力。
“现在我总算是知道,其实你大哥这人某些时刻不是有私心想害人,而是他根本不是当权的那块料,好好地做他的风雅名士不好么?”
谢安无时不刻不在庾翼面前吐槽他哥,庾翼听听笑过,一点都不放在心上,有时还点头认同。
可没用谢安担心钟雅多久,前方战报就传来,钟雅与赵胤抵达横江渡口附近时,查探到苏峻与祖约的联军远远大于他们的水军,悬殊太大。
权衡之下,钟雅与赵胤只得退后,远远看着联军陆续渡江,然后联军一步步往东推进,仅仅过了一日,就已经来到了陵口驻军。
谢安刚听到这个消息,简直是气笑了。
“所以,庾亮当我那晚在柳生面前算出的联军起码有两万是胡说的?”
庾翼一时哑然,接不上话。
谢安怒道:“这个时候,如果你大哥还让温峤守着不准越雷池一步监视陶侃的约定,我怕连到时候真的城破,连陶侃都不肯出兵勤王了!”
“……我不能再待在石头城了!我想现在城中定比你想象的混乱。”
谢安抛下坚固的堡垒离去,庾翼思索再三,亦决定进宫劝一劝大哥,庾氏的军队加上守城之军并不如联军人数多,建康有数道线路可攻入,就算联军渡江亦可寻别的方向攻城,这一切还需细细谋划,绝非是一人独断的时刻。
建康城是谢安喜欢的城市,他那年也是坐着船,在这样的雪天来到这座城,它拥有初生的朝气,亦是紫气东来龙盘虎踞的建康。
可如今它在人心惶惶中,迎来了新的一日,依旧没有好消息,苏峻联军离建康近在咫尺。
庾亮多次派出军队阻拦,然而依旧是战败站退。
城中士族、各大小官员都已经在准备着将自家家眷财物运出城,冬日平静的建康城喧闹不已,谢安回到了乌衣巷。
唯独这里依旧是稍微安静的。
因为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都还没有动静。
谢安伫在巷口,仰头望着阴霾萦绕的天空,没有鸟雀飞过的乌衣巷,没有绿叶生长的乌衣巷,寂寞车辙印碾过满是雪的巷道迅速被新的雪所覆盖。
那石头城外潮水声似乎还未从他耳边离开,风如鬼魅般嘶吼着穿过他的身侧,他呆呆站了许久,直到巷口守卫朱常大着胆子悄悄过来,轻轻对他道:“三郎,雪下得愈发大了,还是回府吧,免得冻出病来。”
谢安望着远处的家门,发觉自己握着缰绳的手已经冻僵了,此刻他有点饿,想吃王熙之包的饺子,但是他还是做了个决定。
“还不是回家的时候,我要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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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白衣重雪()
第十九章:白衣重雪
建康的形势俨然已到最危急时刻,苏峻联军两万余人驻扎陵口,而守着建康城的军士并没有这么多。
此刻就算郗鉴不顾庾亮阻止想调兵过来,也要掂量掂量,如今北方空虚的防线,是否经得起他抽兵离开。
郗鉴如今是最为矛盾,他同时驻守江北的广陵与江南的京口,广陵北上可抵外敌,京口有渠道连同建康,也同时保护三吴。
所以他一旦分兵,一来北方可趁机南下,二来苏峻可带着粮草充足的两万人马绕过建康往京口而去,进可欺三吴、退可从运河渠道长驱直入建康。
而被庾亮阻止不准越雷池一步的温峤赶到已晚,陶侃更是心生怨气,不愿出兵。
庾亮一手造成这个局面,不可不谓之“人才”。
如今一切尚未尘埃落定,指责问罪还得放在后面,宫中群臣汇聚,心照不宣,王导继续称病不参加朝会,因为他在苏峻事变之前就提过意见,庾亮没有接受,王导自知多说无用,他的属下倒是积极参与出谋划策,只是之前提的建议都被否决罢了。
谢安未诏入宫,原是不合规矩的,但一路竟无人敢阻拦他,白马白衣郎君,腰间佩剑手身怀麒麟铜符,面容冷峻,虽眉宇仍余少年青涩稚气,但气质已非寻常世家少年,身份更是尊贵无匹。
今日是小朝会,多数小官员如今都在家中忙着收拾细软,转移财务,试图将家中女眷幼小送往三吴。
内殿的巨大沙盘周边围满了人,谢安站在门口,静静听得殿内传来的声音。内监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出,因为今日谢安没有往日的和颜悦色,仿佛眼神就能杀人。
只听殿内有人正在分析苏峻即将行军的道路。
“……若走水路东下,可取建康西面石头城一道,只是方才稚恭所言。石头城军防严密,加之苏峻对石头城很熟悉,避实击虚,他一定不会冒险闯石头城。”
说话的这人是王导的司马,陶回,其人目光如炬,是个老实人。
稚恭是庾翼的字,庾翼没去入中正榜,而且他庾家做官的人太多。怕招人非议,有损家族名声,自然没有官衔,所以此次以白衣身份守护石头城。庾翼在旁忙解释道:“我刚才的分析都是王家小娘子所言,既然她都这么说,想来司徒大人也是这个意思。”
陶回颇为自信道:“既然她都如此说,那石头城水路可暂时无需担忧。”
然后陶回顿了顿,指着沙盘道:“若是陆路。也只有两条,一是从正南南篱门门而入。渡过朱雀桥,台城近在咫尺,然而这条战线还是离石头城过近,南门又是军事重防,苏峻一定会担忧两面夹击……”
陶回说着说着不经意往门外望了一眼,看到了谢安。正欲开口,谢安微微摇头,微笑让他继续说下去。
陶回顿时信心十足接道:“而第二条路就是先往建康东北丹阳府面过秦淮河,迂回自城东青溪一带,青溪水浅。无论结冰与否都无行军障碍,这里是应是最好进攻之地,所以我们只需在这一条路线的陆路埋伏,就算兵力不如他多,也能杀他个措手不及!”
庾亮沉吟许久,对着陶回所指方向犹豫许久,一时像是连连战败失了信心,有些敷衍道:“且容我再想想。”
陶回的脸色立刻黯然下来,庾翼道:“大哥,陶大人这计策可行。苏峻联军已劫掠囤积多日粮草,是要寻个最优进攻之地,无论是攻打石头城还是从南篱门进军都会损失惨重,到时候他们没有更多兵力应对勤王之军,苏峻对兵法运用自如,定不会做自损之举。”
庾亮这几日都没睡好,此刻脸色差得可怕,殿内多是他的派系官员,也不敢吭声,谢安看了一圈,并没有看到卞老师和何充,也不知是不是被庾亮气到了,眼不见为净。
陶回见庾亮还在犹豫,忍不住道:“中书令大人,兵贵神速啊,我等已失去几次先机,这次伏击无法擒拿苏峻,也能将他的兵力耗损大半,到时候援兵才能有时间赶到啊!”
庾亮还是没有点头。
陶回向谢安递过来一个急切的求救眼神,庾翼也见到了候在殿外的谢安,忙道:“阿狸,你来了啊。”
内殿唯二两个没有官职的关系户,此刻皆是一身平民白衣,庾亮见到谢安,神色也比往日柔和些许,大概是心累没力气了。
庾亮盯着谢安的白衣打量一番,问道:“你如何看?”
谢安简略道:“我同意陶大人的。”
庾亮再问:“可有领军人选?”
谢安蓦地笑了,他上前几步,握住了庾翼的手臂,道:“我和稚恭兄可是好人选?”
此话一出,不但庾亮吃惊,陶回更是连忙道:“这可不成,司徒大人交代过,不许你这般胡来!”
谢安直接无视了王导给他安排的保姆,笑吟吟道:“都是为国效力,我和稚恭兄都是平民之身,迎战苏峻不但可为国效力,又能为你们庾氏挽回一些颜面,我想稚恭兄也不乐意留在铁堡似的连鸟都不敢进去的石头城干等着,稚恭兄,你说对不对?”
庾翼抚掌笑道:“对!阿狸的办法好,不过有些实话可委婉些说,咳咳……”
庾亮被自家幼弟一同起哄给气炸了,“胡闹,你两人要么年少要么文弱无行军经验,怎地上阵带兵伏击苏峻?”
谢安忽然敛笑,冷冷道:“所以还请中书令大人下定决心,要么我等去伏击苏峻,以暂保建康安危,要么等苏峻杀进城,到时我等皆成阶下囚,生不如死!是少年还是书生又如何。一旦城破,我等的命都在他人手中,还不如自己做主,生死由天!”
这些日子庾亮接二连三被谢安厉声以对,他此刻竟无言以对。
殿中诸臣大气都不敢出,庾翼陶回纷纷请庾亮速速做决定。谢安见他还是犹豫不定,环视内殿,冷笑道:“既然如此,我看各位连话都不出口的大人还是速速回家收拾财物吧,万一慢了,我怕沈氏商会的车马没有诸位的位置。”
“因为我会亲自列上禁行名单,若是在关键时刻连意见都不肯出口的废物,那么就留在你的财物和家小在建康同我等陪葬吧!建康不会成为第二个洛阳,我们士族若要再逃。那也没有颜面再立足江东!”
沈氏商会,短短五年已掌控江左水运陆运的商会,在司马氏和琅琊王氏的扶持下悄然茁壮成长,其间布局谢安多少有所参与,但王导不让他深入着手,因为王导说,这不是他该做的事,他该做的事。就是了解棋子的作用,在关键时刻利用这些手中的棋子。
关键时刻。简单粗暴才是最好的手段。
既然你庾亮下不了决断,那么兵临城下之时,就是你彻底丧失气运的时刻。
谢安的话出口,他冷漠而温淡,但一字一句都像有一柄剑抵在诸臣的喉间,庾亮彻底暴怒。他的涵养和名士风度在谢安面前总是难以保持,谢安比王导多了几分匪气,看来是当年被送到东海的经历所致,他才十五岁,无官职。却拥有名扬江左的名声与王导的青睐。
王导……
他庾亮终究还是敌不过老狐狸,但如今连小狐狸都要踩到他头上了!
谢安说完,没有再看他和身后一群坐立不安的群臣一眼,径自往殿外走去,庾亮喝道:“放肆,谁允你擅自进宫又离宫的?”
谢安顿步侧身道:“我没打算离宫,因为大人必然不会让我走出去,所以我正准备去送一封信给沈氏商会。”
他说罢,吹响哨子,唤来了赤鸦。
常住宫中来去自如的赤鸦,因为它的到来,主公曾大赦天下,寻常人难得见一面,传说中的吉祥鸟此刻成了谢安的“信鸽”。
还没等谢安使眼色,陶回保姆也破罐子破摔送来了纸笔,谢安淡淡道:“麻烦翼哥帮我报一下方才连一个屁都没放的大人的名字。”
给跪了,庾翼心中真是对他这种无畏的行为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自己有个年纪小的妹妹嫁给他算了,庾家还得需要这种能反对大哥意见的人存在啊,庾翼他自己说话都没用,而庾家兄弟哪个不打小就敬畏庾亮?
如今世家官员让财务和家小逃离建康本是私下默认的事,大家并没有摆到台面上来说,逃亡对经历过洛阳沦陷似乎是家常便饭,可如今谢安说要他们留下来陪葬,一旦苏峻发起疯来,说不准对庾氏的派系屠杀一番,光看他的先头部队屠杀的那几个县的下场就一目了然。
谢安此番话的威胁不亚于苏峻叛乱,如今城中混乱不堪,水路陆路都得指望着沈氏商会。
“各位,再逃下去,你们的家族或许暂时不会亡,但是在座的各位可别忘了,你们的主公是何人,我敢跟你们打赌,他不会逃!”
谢安笔悬停纸面,手臂巍然不动,证明着自己扎实的书**底。
……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传来遥远而又坚定地回应,“对,朕不会逃,也不会屈从叛臣,司马氏不能再逃了!”
司马衍匆匆赶来,虽是气息起伏不定,但他还是稳着步伐到来了。
他走到谢安身边,少年们相视微笑,然后司马衍上前,群臣跪地,只有庾亮呆呆地看着似乎长得跟谢安差不多高的外甥。
司马衍的身形已在不知不觉中能撑得起华服冠冕了,不再像当初那般如偶人般滑稽,少年一直在隐忍,如冻土里的种子,等待生长发芽的那日。
少年们都在成长,成年人却已被权欲腐朽。
少年心中志向单纯而热血,天真而自由,这是那些老去的成年人再也触摸不到的光华。
司马衍面无表情地望着庾亮,“中书令大人,免跪,诸位都起身,危机时刻,无需拘束,请务必畅所欲言。”
庾亮从未看过这样的司马衍,记忆里他仿佛还是那个寡言沉默的孩子,这些年庾亮手握重权,借司马衍的手执行各种自己的意愿,辅助幼主,始终是权臣的借口,没有人舍得在自己壮年时刻将权力交给一个黄口小儿,他自认自己在为司马衍和庾氏铺路,却忘了,他们原本就不是一个姓氏。
血缘关系在权财面前变得稀薄如纸。
尤其是还在你一手即将葬送他司马氏的江山的危急时刻。
庾亮在那个瞬间想了许多,这是他此生第一次在两个少年面前服软,谢安要逼着他全力出手,司马衍则在逼着他交出权力。
庾亮缓缓道:“臣愿亲自带兵前往,按照司马陶回的计策,沿途埋伏苏峻联军!”
话音落,群臣终于松了口气,此刻他们第一个想法就是去偷看谢安,只见谢安慢条斯理地放下笔和纸,振臂一挥将赤鸦赶走,眼眸低垂对司马衍道:“主公,不如让陶大人再同您讲讲他的计谋,相信诸位大臣会给您和中书令大人最好的谋划,在下平民之身不便干预军事机要,暂且告退。”
司马衍颔首道:“在学宫等朕。”
……
……
大约现在内殿诸人都在吐槽,您这平民之身可比谁都矜贵,庾翼此刻心中也是这么想的,要命了这小子,平日温淡宽和,待人事事周到,同他熟悉的人都被他各种唠叨,现在搞得跟他认识的人都不敢吃寒食散,看到一次就骂一次,还会强行把你家的寒食散都给扔水里,各种大道理说起来啰里啰嗦的,可一旦到了大事可没有半点含糊和犹豫。
谢安对庾翼道:“真是抱歉了。”
“可我看着你并没有歉意啊!”庾翼扶额。
谢安伸了伸懒腰道:“因为这本来就是你大哥的错。”
如今是元月的尾端,只是建康的春天来得很晚,每年往往要到了三月底四月初才开花,才算是真正的春天,看来这回战役都将在寒冬中渡过,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很折磨人。
庾翼无奈道:“司徒大人太狡猾了啊!”
谢安微笑:“如何说?”
庾翼苦笑:“这下卞大人可别怪他老是不上朝了,原来他是让他的学生来练手了,可你倒厉害,一来就挑我大哥。”
“别这样说,是谁想独揽大权步步逼得司马宗和苏峻叛乱?谁想要让‘庾与马共天下’而挑起内斗的?翼哥,你有空问问你大哥,难道他真的不想积蓄力量北伐吗?羯贼虎视眈眈,还有空内斗耗费我大晋的兵粮?你们庾氏能得一时天下,就不为子孙后代想想吗?”
谢安语气平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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