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秦国灭韩,失信于天下。韩国事秦三十余年,形同秦国郡县。此等附属之国,秦尚不放过,赫然以大军灭之,既不得实利,又徒使天下寒心。”
“从此,山东六国无敢臣服于秦,唯有以死相争。灭韩之结局,譬如白起长平杀降而逼赵国死战也!”
俊逸的容颜上,论及韩国之事,面颊两旁更似乎多了一片红光,悠然从座位上起身,环顾四周秦廷诸臣,没有在意他们别样的目光,徐徐言之。
“愿闻其二。”
整个幕府军帐之内,尽皆为韩非之言回旋,秦王政仍旧立于上首,闻此,神色分外平静。
“二不可灭者,灭韩不易也!”
“韩国臣服秦国,所图者保社稷宗室也。今社稷宗室不能存,韩国上下必全力死战也!韩人强悍,素称劲韩,秦国何能一战灭之?如数战不下而五国救援,则合纵之势必成。其时,秦国何以应敌于四面哉!”
“其三,灭韩将使秦为天下众矢之的也!顿弱、姚贾离间六国君臣,虽已大见成效,然则,安知六国再无良臣名将乎!”
“邦国兴亡,匹夫有责。若有五七个田单再现,以作孤城之战,旷日持久之下,八方反攻,齐指咸阳,秦将何以自处也!”
言语其二,韩非之神情似乎也不自觉的激动起来,隐约有血气上涌,吟诵之词更为慷慨激昂,有感秦王政没有出言,便是一口气将韩国不可灭三者尽皆说道而出。
语毕,激昂之音戛然而止,幕府军帐之内一片寂然,群臣面面相觑,彼此相视一眼,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
“韩非先生为丞相副手大吏,为秦国之臣,莫非如今仍旧视自己为韩国特使?”
别人不说,但行人署上卿姚贾却突然高声喝道。
“韩非入秦,原本便是出使。”
目落姚贾身上,韩非清冷一句。
“依韩子之见,秦国兵锋首当何处?”
呼吸之后,国尉国尉突兀的探寻问之。
“此为中枢要臣所决之事,韩非本不当言,然国尉既问,韩非可参酌一谋。”
“秦国东出,首用兵者只在两国:一为赵国,二为楚国。赵为秦国死敌世仇,灭之震慑天下。楚为广袤之国,灭之得利最大。弱小如韩国者,一道王书便举国而降,何难之有也!”
对着军帐内不远处的为了一礼,韩非之情绪也恢复了正常,俊逸的面上似乎也浮现当初新郑内的笑意,踏步而动,轻声应之。
刹那间,整个幕府军帐静如幽谷,王绾、李斯、郑国等人更是狐疑万千,仍旧立于上首的秦王政也是困惑之色频生。
“韩子之言,何其荒诞也,莫非欺秦国无人哉?”
又是一声大笑,上卿姚贾再次直指韩非。
“此……何理也?”
韩非面色如常,轻问之。
“敢问国尉,若然依从韩子所言,率先灭楚,几年可定?”
姚贾冷哼一声,身躯一侧,看向国尉尉缭,军帐之内,若论此事,尉缭先生当最有发言之权。
“楚国辽阔旷远,山川深邃,大军深入,难料长短。”
“韩子之言颇有将秦国数十万大军陷于楚地久战,以存韩国?”
尉缭深深摇摇头,当初兴乐宫初次议论韩非的时候,自己收拢诸般信息,就已经察觉此人孤忠之意,如今和自己所料的一般。
而今,更是再者军帐幕府之中,公然有存韩之心,何其谬哉!
“大王,以臣愚见,此为韩子施展的兵家疲秦之计。岂不闻当初大田令入秦,便是韩国施展的疲秦之计,而今,不过故技重施也。”
“由此可见,韩子今虽入秦廷,仍存韩之心未绝!”
姚贾又是一阵大笑,三番五次以表孤忠之意,以表存韩之心,岂非执意寻死,即如此,姚贾自觉无愧于大王,无愧于秦廷。
“师兄铁心存韩,而韩国却于你弃之如履,何苦来哉?”
御史张苍轻叹道。
“秦国不曾负于非兄,非兄终究不为秦谋也!”
长史李斯亦是长长一叹道,道武真君大义,非兄直入丞相府副手大吏,而道武真君想来鲜少理会秦廷政务,故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非兄便是假丞相。
厚待如此,可见大王之心,然师兄还是放弃了。
“韩子心存故国,高风亮节,嬴政至为感佩!”
群臣寂然,相知者痛心疾首,不悦者挖苦之,秦王政再一次经历上首,万般怅然,突然一阵大笑,对着韩非深深一躬一礼,离开幕府军帐。
******
“大王,为何从郑国渠归来,便是愁眉不展,何故也?”
“不知妾身可能为大王分忧?”
秦国,咸阳宫,昭德宫内,那日军帐幕府之后,秦王政没有心思与兴致继续巡视各地,直接转驾返回咸阳,一路之上,多沉默,神色低沉,情绪不显。
习惯而入昭德宫,值巳时,骊姬不过刚拜见过华阳祖太后与诸位夫人,归来见秦王政,顿时上前一礼,察觉大王情绪,不由奇异道,近前素手持茶盏,香茗而出。
“骊姬且看此书!”
秦王政再次轻轻一眼,将手中紧握的一道纸质文书递给骊姬,而后从座位上起身,踱步厅堂之内,行至一侧的窗前,那里不远处便是昭德宫的花圃所在。
盛夏之日,花圃之内尽皆异彩缤纷,香气弥漫,一侧远处,更有落樱缤纷,斑斓异象沉浮,头颅轻轻抬起,万里晴空无云,是一个相当好的天气。
“《存韩》,这是……韩非所写!”
一身尊贵妆容加身的公孙丽屈身一礼,从秦王政手中接过那纸质文书,缓缓打开,一边看着大王,一边看着文书的内容,入眼处,便是两个秦国文字——存韩。
只可惜,于公孙丽之回应,秦王政没有任何言语。
心绪乱如麻亦不过如此!
得知韩非在韩国新郑不受重用,己身大喜,便是相邀韩非入秦。秦王政一心敬慕满腔热望地要大用韩非,期盼韩非能像商君与孝公一般与自己结为知音君臣,同心创建不世功业。
然屡经努力,种种苦心都被韩非冷冰冰拒之千里,秦王政的满腔烈焰也在这一点一滴之下渐渐冷却了。心怀故国而不为秦谋,己身尚抱敬重之心。
毕竟,孤忠如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也还是一种德行风范。然则,韩非已经到了不惜为秦国大军设置陷阱的地步,那实在是让自己无法忍受了。
心绪一变,秦王政立觉韩非迂腐得可笑——当众被群臣质疑竟不知觉,回到咸阳又立即呈送了《存韩书》。读罢韩非的《存韩书》,秦王政的一颗心真正冰凉了。
但……韩非真的如此吗?
不应如此,记得数年前自己入新郑见其一面的时候,韩非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在自己面前都能够畅快而谈,纵论天下诸般事。
难不成真的如王弟所言,韩非存韩之心坚固,外力不可改!而韩非也真的做出了如王弟所言,献上所谓的《存韩书》。
“商君啊,韩非究竟缘何来哉?”
不知过了多久,秦王政扬天长叹,一双丹凤之眸忽闪,神情满是落寞,在自己冠礼亲政以后,便是在章台宫前立下商君的铜像。
每天从商君身边而过,看着自己无比尊崇的法圣,百多年前,同孝公携手强秦,那是一种怎样的风姿?那是一种怎样的风采?
如今自己遇到一位才学丝毫不逊色商君的韩非,其其呕心沥血之作唯赠嬴政一人,显然是期望通过自己之手而实现他的法家三治,韩非与嬴政宁非神交知音哉!
然则,韩非何以不能与自己同心谋国,却死死抱住奄奄一息的腐朽韩国?莫非以韩非之天赋大才,竟也不能摆脱故土邦国之俗见,竟也不能以天下为大道么?
韩非知秦之政,秦王政何其感佩也!韩非误秦之术,秦王政何其心冷也!若说唯法是从,韩非有意误秦已是违法无疑。
可是,秦王政何忍治其罪也。为一人而难以决断,生平未尝有也!
“大王,韩非之《存韩》书,意欲保存韩国之心显矣。”
“不知大王准备如何做?”
公孙丽一览手中韩非的《存韩》之书,其上诸般意蕴虽多,但归根究底,还是一件事,那就是存韩,将秦国之兵锋引向他国,如赵国,如楚国!
待在秦王政身边这般久,自然知晓秦国的谋划,在缘由的谋略中,秦国最想要率先灭掉的便是韩国,然后掌控三晋要道,进退自如。
然……自己虽知晓,但不能多言,脆音而落,将手中文书置于条案之上,曼妙之行靠近秦王政,轻声问道,大王待韩非厚矣,想来也不会大肆处置韩非。
“或许只能够如武真君所……,嗯,丽儿,你怎么了?”
思忖良久,秦王政收拢心绪,韩非在秦国所行的诸般,都被王弟一一料中,也许真的如王弟所言,待在学宫才是韩非最后的归宿。
正欲多说什么,忽而,看着身侧的骊姬陡然神色一变,秀手直接捂住红唇,似有干呕之音,随后,其人快速奔向厅堂里间隐私之所。
秦王政顿觉不妙,直接令出昭德宫,诏院医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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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一章 鬼谷子(求票票)()
“院医,骊姬有病患乎?”
百十个呼吸之后,临近后宫驻守的院医便是来了三位,均背负着药箱,快速近前一礼,神情略有忐忑的为公孙丽切脉。
咸阳宫内,大王专宠丽良人不是什么秘密,若然丽良人有何不测,怕是他们性命也有危险,三位院医中,医术相对较高的一位近前,细细诊断之后,神色先是一愣,而后面上喜色颇显。
再看向此刻躺靠在床榻上的丽良人,其人精气神充足无比,面色红润,光泽而显,根本不是有病的模样,当即心中稍安。
“大王,丽良人并无病患。”
“不知丽良人近来是否常有呕吐之感,饮食习惯也略有变化之感?”
院医对着床榻上的丽良人一礼,而后起身,对着一侧的大王又是深深一礼,语落,给了同伴一个放心的目光,探寻问之。
“这……,院医,莫不是丽良人有了?”
秦王政虽不通医道,但近年来,后宫夫人、良人、美人多有生育,其人预兆似乎同刚才院医所以相似,再联想到之前骊姬的异样,刹那间,神情满是激动,连忙上前一步,坐于床榻一隅。
双手紧握骊姬那柔软的手掌,尽管骊姬神情未改,但握持其手,秦王政能够感觉到骊姬体内的心跳在加快,王弟出手,果然不凡。
距离王弟出手诊治还不到一个月,丽良人便是有喜,当得大贺!
“根据丽良人的脉相,却是如此,已然有孕在身。”
“臣恭贺大王,恭贺丽良人!”
啧啧,数年来丽良人身下并无所出,已然得了大王如此的盛宠,而今有孕在身,若是诞下公子,怕是盛宠更盛,纵然是公主,估计也会提升至夫人之位。
院医身形跪立,为大王而贺,其余两位同伴闻声,亦是神情舒缓,既是这般喜事,怕是今日他们也会被降下不少的赏赐。
“哈哈哈,好!”
“寡人甚喜,即日起,你等当随时待命,直至丽良人安稳的诞下子嗣,期时,寡人当有大赏赐,若然中间丽良人有半点损伤,你等当落大罪!”
“赵高,吩咐下去,从现在开始,昭德宫内的一切标准位同夫人,不得有误。”
骊姬突如其来身怀有孕,令得秦王政也直接从先前韩非之事的失落状态中挪移,自骊姬入宫数年来,终于有了结果。
或许如王弟所言,待骊姬有了自己的子嗣之后,一切当大不同。若可完全得其心,则可弥足遗憾也,旋即,便是一道道王令下达。
“喏!”
少府令赵高颔首以对,其余院医亦是躬身而拜。
“另外,令长史传文书,召回蜀郡武真君,归于咸阳,整顿学宫要事!”
看着赵高与院医们正要离去厅堂,秦王政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无论如何,韩非之事也该告一段落了,自其入秦以来,已然搅得秦廷上下颇为不安稳。
其人孤忠之心难改,但放其归国不合自己之意,也许此事采取武真君之法更为适合,待学宫而立,其人便入,为大秦教养精通法令人才也。
一天下大势,韩国不可能存下,其国地势险要,为三晋要道,欲要东出,必要占据此地,如此,方可图谋北赵、南楚。
“诺!”
赵高闻声,连忙停下身形,转过身再次一礼,徐徐离去。
******
南楚之地,寿春之侧五百里,有连绵之大山丘壑,树木丛生,百草丰茂,远远看去,险峰俊秀,云雾弥生,极深处,有一山谷,常有鬼火闪烁,幽不可测。
每逢阴天、雨天,便会有风雷交织其内,翁鸣之音不绝,世人罕至,又观此景,更是难以进入其中,纵然有人奇异者,欲要进入其内一观,可惜都未能归来。
然,今日晴空万里之下,却是两道周身闪烁浅浅流光的身影不断在其中跳跃,不断在其中穿梭,身法极快,一瞬便是数十丈被抛在身后。
未几,便是靠近在幽谷之旁,身形速度未减,双手各自掐动印诀,引动幽谷深处的奇异之力,周身上下各有玄光护体,剑光忽闪,凉风吹袭,纵身一跃,消失在幽谷深处。
“小庄!”
越过层层阻碍,以印诀之力开启入口,玄光护体,数十个呼吸过后,一处崭新的世界出现在二人面前,比起外界而观的幽暗不可探索,眼前确实恍若天地胜景。
大河蜿蜒流动,潺潺之音不绝,溯源而上,一道气势不俗的瀑布俯冲,炸裂的水花四溢在地下的深潭,竹林清脆,清香之气流转。
那从谷外而进的两道身影轻车熟路的行至一座简陋的竹屋院落之前,虽为竹屋,但方圆足里,亦是不小,其内人迹而显。
着浅蓝色的紧身装束,干脆而又利落,清淡而不张扬,墨蓝色的披风随风而动,单手持长剑,手臂显金属护腕,编织而成的精致腰带梳拢。
眉目俊秀,双眸有神,中长的柔顺发丝飘扬,看着面前的这座宅院,又看了看身侧的那道身影,轻语之,意蕴夹杂其内。
“师兄!”
同样的复杂情绪生出,着一袭华丽的冷黑色装束,锦袍加持,金色配饰平衡而显,灰白的长发垂落头颅四周,浑身上下不自觉扩散一丝冷傲。
闻师兄之语,轻应之。
“你……还准备返回韩国?”
言简意赅,长期待在秦王政身边,于近来秦国与韩国之间所发生的事情,自然了解甚多,流沙不存,韩国濒危,身为鬼谷弟子,应该看到了结局。
“你应该还是要返回秦国!”
“毕竟身为秦王嬴政的首席剑术教师,位同上卿,身份贵重,将来若是秦国一天下大势,身为秦王嬴政的剑术教师,也能够有更大所得。”
清冷的话音回旋,只手握鲨齿,长发随风动,静静立于竹屋宅院跟前,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况且,韩国虽然失败了,但流沙并未失败。
“大王甚喜韩非之才,其人不会有事!”
于此嘲弄之语,盖聂不以为意,话锋一转,落在另外一件事上,数年来,韩国公子韩非弄出的流沙颇有不小之名,小庄也在其内,自然被许多人关注。
韩非入秦,流沙不存,大王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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