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卯之后不多久,大帐之处鼓声便传来。这通鼓如无秃发情况,便是大营一天之中最后一通鼓了,营中老卒们,都戏称这通鼓为“安眠鼓”。
安眠鼓过,白日里喧闹的广武军大营,随即便归于寂静。秋日的夜里万籁俱寂,时不时传来几声蝉鸣,却是那些生物生命将尽前的最后歌唱。
李延昭睡得很沉。虽然此时帐中鼾声此起彼伏,然而与众人相处日久,早已习惯的他依然不以为意地睡得很死。时不时还翻个身,吧嗒吧嗒嘴,仿佛是在梦里享用着什么大餐一般。帐中各人睡姿迥异,磨牙打鼾放屁,却是一样都不少。
夜更深了,夜幕之下的营地愈发显得深沉。然而此时,营门处一名小卒却是未着衣甲,与守门的两名军卒点头示意之后,飞快地走出营门,随即一阵奔跑,身影很快地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李延昭在睡得最香的时候,却是被人摇醒,心中怨忿之气可想而知。他半睁着眼,还在自己铺上挣扎了几下,却是正待抬起头,将摇醒自己的那个不开眼的家伙痛骂一番。
后世的李延昭在平日里是个温和而谦恭有礼的人,然而就是一点,起床气大。于是此时被人摇醒的李延昭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正待发一通脾气,却听得摇醒自己那人悄声说道:“百人长,不好了,营中发现有人逃了!”
“什么?逃兵?”正待发起床气的李延昭一个激灵,猛然坐起身来。
第五十章 孝子窦通()
前来报告的人却是队率蔺超。按照陈泉所排的当值表,此时却正该他当值巡视。
要说这蔺超也是个仔细的人。他当值期间不仅巡视营地,还要时不时走进一顶帐篷,拿着全军的花名册,看看帐中之人是否俱在,挨个点人头,查空铺。不查不要紧,这一查就查出问题来了。
李延昭起身穿衣,然后披挂整齐。将环首刀与弓箭分别挂在腰带上,随后与蔺超一同出帐,他细细听完蔺超陈述的发现帐中少人的过程。随即思索片刻,便问道:“此时是什么时辰?”
“约莫是丑时。”蔺超答道。
“可知少了谁?是骑卒吗?”李延昭追问。
“确系我部骑卒,然而少了谁,属下却是不知。属下发现少人了之后,巡视营地一圈,连营中几个茅厕也去过,俱不见人。便来向百人长报告。尚且未喊醒那一帐人。”
“走,过去看看。”李延昭当机立断,命蔺超带路。
蔺超引着李延昭走了一段路,随即闪身进了旁边一顶帐篷。李延昭亦是跟着进去,随即蔺超甩了甩手中火折子,点燃了一个火把,他小心地半举着,将帐中情形照了个通透。李延昭放眼望去,果见一张铺上布毯皱巴巴放在铺上,而人已不知所踪。
李延昭见状,心中惊异,连连在帐中呼喝道:“起来起来起来!人都不见了,你们却还不知道?”
帐中尚且睡得香甜的一干人被李延昭这几声呼喝喊醒。有人一个激灵便坐了起来,也有几人仍自迷糊着躺在铺上,嘴里还在哼哼唧唧不止。
蔺超见状,微有怒色,几步上前抬脚便向铺上一人踹去:“娘的,还睡,出大事了你还睡?”
那人被蔺超踹了一脚,条件反射般地弹起半个身子,随后却是看到蔺超举着火把略带怒色的脸。身旁还站着一人。放眼看去,却是那个新任的百人长,不由得心下一惊,连忙坐起,衣服也顾不上穿便连忙下得铺来。却也是看到了并列一排铺位中那一张显眼的空铺。
“都起来,少人了!你们个顶个的睡得比猪还死!”那人冲着铺上众人大喝几句。随后赶忙抱拳叩地道:“小人乃是陈队率属下什长,任驰。属下疏忽,不曾发现帐中有人出逃,此皆是小人过失百人长责罚。”
听闻自己什长的喝令,帐中诸人纷纷起身穿衣。李延昭虽面有不悦,然而仍然扶起任什长,说道:“任什长且不必自责,待得事情查清楚再说罢。”
说话间,帐中诸人已是穿好衣服,在铺旁站成一排,惶惶不安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俱是低下头去,不敢看帐中举着火把的蔺队率与李百人长。
“任什长,你先起身看看,帐中却是少了谁?”李延昭强压住心中莫名的惊惧与怒气,温言对任驰道。
任什长依言回头挨个望去,一边念念有词半天,随即回过头对李延昭道:“禀百人长,窦通未在。”
“点卯之时,窦通可在?”李延昭复问道。
“点卯之后,敲催眠鼓时,他刚进帐躺下。”任什长答道。
李延昭闻言,问身边蔺超:“今夜是哪些人值过营门哨?通通喊来。”蔺超闻言,领命而去。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蔺超再次进帐,身后却跟着四人。俱是睡眼惺忪模样。在帐中诸人对面战成一排。李延昭看着四人,缓缓道:“今夜你等值哨之时,可有营内士卒出过营门?”
营门哨每一时辰一换岗。这四人便是亥时及子时的两哨哨兵。每哨两人。听闻李延昭出口相问,却俱是回答不曾有士卒出营门。
李延昭认为窦通若是离营,当以这两哨时机为佳。所以他几乎肯定,若是窦通从大门处离营,则必是在这两哨时间之内。而想想如若他翻墙,则大营四角望楼必然一览无余。望楼之上值守军士乃是射声营军士。见有人翻墙,必然会加以警示。故而李延昭认为窦通通过翻墙离营的可能,微乎其微。
四人俱是答道没有士卒出营,李延昭眉头一皱,怒火攻心。他随即在帐中抄了一个水瓢,出帐便从旁边水缸之中舀出一瓢水,随即掀开帐帘,大步走到四人身旁,一瓢水便是对着四人头顶浇去。
冰凉的水淋头浇下。四人均是浑身一激灵,有个士卒猝不及防之下,被凉水一直灌到衣领之中。冰凉的水瞬间流满全身,他不由得跳了几跳才稳住身形,然而淋透湿的衣服加上秋季的寒意,仍然使得他不住地打抖。
李延昭浇完这瓢水,随手将水瓢往旁边一丢。看着四人,淡淡道:“想好了吗?浇一瓢冷水你们清醒清醒。”
四人两臂环抱着身体,瑟缩不止,然而依然是摇头不止。俱是声称没有人出入营门。
“你等可是想好了?”李延昭的声音不由得渐渐变冷:“我待会便遣蔺队率带着骑军四下而出,去找窦通此人。你等还要包庇,便与窦通同罪。”言罢看着四人,四人不敢与李延昭凌厉的目光对视,纷纷低下头去。
“此时交代,尚且不晚。此时交代,我只追究你等胁从之罪。顶多打一顿板子罢了。若是抓回了窦通,他交代出是你们哪一哨放出去的,你们哪一哨值守之人,便与他同罪!他若是枭首示众,你等亦同。或许你们会想,窦通这个人讲义气,不会供出你们是吧?然而我想,我等若是想查清楚他出营之后干什么去了,怕不是难事吧?查清楚他干什么去了,便可查到他是哪个时辰去的,你们放他出去的那一哨的哨兵,还能掖得住吗?”
李延昭细细观察着面前四人。只见他们依然是不住地抖动,抖动。也不知是被浇了一瓢水冷的,还是被他这一番话吓的。
“还是不招?”李延昭言语中已是怒火上涌:“好,好,好。那一哨放人出去的,就准备通知家属来收尸吧。”言毕召过一旁的蔺队率,竟看也不再看帐中一干人,转身就欲出帐而去。
李延昭一只脚刚刚跨出帐,便听得背后噗通一声。转头看去,却是那四名值夜哨兵之中,已有一人跪倒在地上,对着帐帘处连连叩首,带着哭腔道:“百人长饶命,小人招了,招了。”
那四名哨兵之中与之同哨的另一人,亦是跪倒叩首不止,却未发一言。
李延昭见两人跪倒在帐中,身上可能因为寒冷,尚且犹自瑟缩不止。心下不忍,遂嘱咐几名哨兵回帐换过衣衫,令跪倒的两人随后到他帐外问话。
那几名哨兵依言而去,不多时,唤过衣衫的两人便到李延昭帐外,李延昭和蔺队率两人却正在帐外等候着两人。
那两人忐忑前来,不待李延昭出言相问,其中一人已是低着头,嗫嚅着道:“窦通他……他娘病重,他平叛归来之后,放假回家才知。这半个来月他一直心神不定的,四处筹钱,想要给他娘治病。然而我等军中粗陋汉子,谁也没有多少钱。他便也一直不曾筹齐诊费。孰料,孰料今日百人长发下赏钱。窦通拿到了他的那一份,随后四处问袍泽们借到一些。便找到我二人,言今夜当我二人值守营门,他急着回郡城给他娘治病,便求我两人值哨之时放他出营,我二人本来开始不允,不料他言我几人家都是在一起,从小一起长大,他娘病重,一日危过一日。我俩怎忍心见死不救呢?便应了他。到了我俩值哨的时辰,他便摸到营门处,我二人便放他出去了。”
听闻那哨兵所叙述的事情经过,李延昭微一颔首,随即便道:“行,我知道了。你俩且回去罢。”
那哨兵却跪下叩首道:“小人求百人长放窦通一命,他也是救母心切。求百人长开恩啊。”
李延昭却是笑笑:“好,我自有分寸,你二人快回吧。”
看着二人转身回帐的背影。李延昭转头对身旁蔺队率道:“恐怕这个窦通回来之时,还有一哨哨兵值守接应他。”
蔺队率点点头,随后却是想到什么,问道:“百人长何故如此确定那窦通还会返回?”
“若真如那哨兵所言,这窦通偷跑出去,无非是救母心切,为母寻医罢了。既是偷跑,多半是事情紧急,他不得不去,却又害怕别人知晓。如此一来,则天明之前,他必然还是要返回的。恐怕那一哨的哨兵,他也是安排好了的。不信,蔺队率就等着看吧。退一步讲,即便他真的当了逃兵不回来了,我等遣人去寻就是了。”
蔺超闻言却是淡淡一笑:“百人长的神机妙算,我等先前就是领教过了。今儿属下就在此陪着百人长等吧。”
李延昭哈哈一笑,便在帐外悄悄与身旁的蔺队率两人一同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出了这么一桩大事,想必两人也是毫无睡意。
卯时初刻,天边刚刚现出一丝晨曦的时候。营门处一个身影悄悄地摸近,在营门处与守营哨兵悄悄地交谈了几句。随后守营哨兵便将营门开了一条小缝,那身影便钻过缝,径直向着营地之中自己所住的那顶帐篷行去。
不料刚走了不过十几丈远,却见旁边帐篷拐角处突然转出两人来,笑吟吟地看着他,其中一人笑道:“怎样?蔺队率,李某所料果真不错吧?”
另一人亦是赔笑道:“百人长果然庙算无遗,蔺某服气。”
出营彻夜未归的窦通定睛一看那二人,不由吓得魂飞天外。原来那二人赫然竟是李百人长,以及蔺队率!
第五十一章 探视窦母()
此时尚未到起床鼓时间,营中尚且还是一片静谧。只是众帐篷如星罗棋布的一个小小角落中,一名士卒惊恐不已地向他的两个上官跪着。不住地磕着头,额头都破了仍旧浑然不觉。
“窦通!你好大胆子!”蔺队率先开了口,对这位士卒胆大包天的行径感到异常恼怒。
“蔺队率,家中老娘急着寻医问药,军中又不准出入,窦通没有法子,只得如此。”窦通言语间依然磕头不止:“窦通斗胆,犯下如此大罪,已不奢望能够逃过军法,苟活于世。只求百人长与蔺队率,待窦通伏诛示众之后,不要将窦通的死讯告知家中老娘,窦通业已犯律,伏法一事,窦通毫无怨言。”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李延昭望着这位跪在地上磕头不止的孝子,幽幽叹了一口气,又道:“纸怎能包得住火?给你娘治病,你可是筹借了军中袍泽多少钱?你犯律伏诛,此事倒是轻巧,然而这笔债谁来还?时日一久,你娘她能不知道吗?糊涂啊,糊涂!”
跪地磕头不止的窦通闻言,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抬起头惊愕地看着说话的李百人长。心中不由得暗自生出懊悔之意。自己一时抱着侥幸心理,私自离营,觉得不会被发现,然而自以为自己隐秘行事,不为人知,却被这两位自己的上官发现,且将事情始末都查了个清楚。如今自己死不足惜,娘的病也有望治愈了,然而窦通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娘,若是犯了军律伏诛示众,娘她怎么能够承受这件事呢?犯律伏诛,自然也不会有哪怕一点点的微薄抚恤发下,娘她和小漪两个弱女子,却是怎么活啊?自己还给娘医病,欠了一债,小漪她嫁得出去吗?即使是军中袍泽,谁会娶了她然后给自己背这一的债务呢?
窦通已是忍不住泪流满面。抬头望向李延昭的眼神之中,已满是绝望之色。人生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看着自己所珍视的人受苦受难,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窦通现在正承受着这种痛苦。先前自己未加深思熟虑,心怀侥幸的贸然行动,给他和他的家庭带来了严重的后果,他觉得自己死不足惜,然而自己死后,娘怎么办?小漪怎么办?她们可是他在这个世上最珍视的人啊!
李延昭终是叹了口气,然后俯下身,欲将窦通扶起。而窦通亦是木然地随着李延昭的搀扶缓缓站起,面上一片麻木之色。而额头上磕破了皮的地方,犹自往外渗着血,令人不忍卒睹。
“你家中既有急事,为何不报与我?”李延昭看着眼前窦通的木然模样,顿感心痛,幽幽道:“若报于我,或是我前去为你说几日假期,或是我自去为你娘寻医问药,又怎会生出这些事端?”
窦通垂首立于一旁,闻李延昭所言,心中不由得泛起丝丝悔意。然而错已铸成,悔之晚矣。李延昭见其面若死灰的模样,亦是不再说话,沉默了半晌,方才拍拍窦通的肩膀:“我且去千人督处一日假。你与我同去你家中,看看你娘的病情可有好转,如何?”
窦通此时仍在神游物外,不过闻李延昭所言,还是拱手道:“听凭百人长吩咐。”
李延昭带窦通回自己帐中暂坐。嘱咐蔺队率在帐外看守,自己便朝营中中军大帐行去,到得帐外时,起床鼓适时敲响。待得砰砰的鼓声沉寂下来之后,整个营地渐渐地开始从沉寂变得喧闹。
请帐外值守的军士进帐通报之后,李延昭便立在帐外等候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随即帐内的千人督杜杰便喊道:“李百人长进。”
李延昭依言掀开帐帘走入帐中,只见千人督杜杰亦是穿好袍服,身着铁甲。此时正在系着腰间那条六品武官腰带。李延昭上前,抱拳叩地与其见礼。杜杰似乎刚刚起床,一副惺忪神色略带些许古井无波,对着李延昭点点头权作还礼,却是问道:“李百人长清早来找本督,不知所为何事。”
李延昭起身,又恭敬抱拳道:“属下军中,有一老卒,其母病危,亟待医治。属下斗胆向督君请假一日,由我带那士卒归家,为其母寻医问药。”
杜杰闻言,便走到几案前跪坐下来,随即铺开一张白纸,磨了磨墨,又取过笔在砚台之中蘸过墨,随即在纸上认真地写了起来。
片刻之后,书写完毕的杜杰取过自己的印信,在那纸上郑重地盖了两下,随即将纸递给李延昭:“你等便自去吧,日落前归营便可。”
李延昭双手接过那纸,却见是杜杰亲笔所书给自己的假条。于是连忙吹干,仔细叠好放到怀中去。又抱拳道:“昨日夜晚属下所部蔺队率巡营值夜,一夜未睡甚是辛苦,属下请督君准予其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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