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高处用铁条封死的那扇天窗,便是除去头顶上那扇小门之外,唯一通向外界的出口了。这些俘虏也无从选择,只得在天窗上面打起了主意。
这间地牢显然是匆匆挖就。里面还存留着许多树枝、草棍,乃至于石片等物。别无选择的俘虏们便采用石片,许多人轮流挖掘的方式,试图将埋住铁条的夯土挖开。这样从外面看来,还是与平常无二,但只要时机成熟,他们一旦想要逃跑,便当即可以将这几根铁条拔出来,而后从这天窗中爬出去。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这些俘虏的工程已是初现端倪。然而左近看守的敌军士卒,却依然一日都不曾放松警惕。
每日依旧有袍泽早上被押出地牢,晚上再半死不活地丢回来。对于这等情形,众人显然也是早已麻木。求生如今成了一种奢望,却使得他们更加怀念先前自由自在地纵马驰骋,然后肆意屠戮乡民的时候。
在等待的几日之中,又有五六名俘虏相继受严刑拷问而死去。受过刑的众人之中,只有一人依然还有那么一口气。但也处于随时便会死掉的那种境地。
一日傍晚,受到严刑拷问的俘虏方才被凉州兵们从入口的梯子上丢下来。地牢中的俘虏们骂骂咧咧地,上前将这二人搀回牢狱。如今随着死去的人日渐增多,这地牢中的地方也随之宽敞了不少。只是剩余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出生天,对于现在宽敞了不少的环境,也没有丝毫感念。
众人正在抚慰着那两名今日遭受拷问的同泽,却不意忽然听到天窗之外传来阵阵叫喊:“县府大牢之中贼人逃狱,长史命战锋营、健锐营速去救火,射声营与骑营,留部分在县城中,部分出城前去寻找逃犯!”
地牢中的俘虏们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他们从未觉得在地牢外来回奔跑的敌军脚步声如此悦耳。在一阵阵纷乱的脚步声与马蹄声渐渐远去之后,四周开始逐渐归于沉寂。一名个高的俘虏踮起脚尖,自天窗向外望去,却见四周皆是如同往日一样的景象,只是如今,却再也看不到来回逡巡的那些敌军士卒穿着靴子的脚。
那高个俘虏又侧耳细细倾听了一阵。而左近却并未有任何人声。只是前方的马厩之中,还时不时地传出马匹的响鼻声。
“逃吧!今日天赐良机!若再不逃,等贼人归来,我等又要日复一日地遭这个罪。”那名高个俘虏反复确认外间再无巡逻看守的敌军士卒,便回过身来,对着牢狱之中一干同袍道。
众人迟疑片刻,眼中却相继都现出一副副渴求而狂热的神色。这一刻他们已等了太久,之前在地牢中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于他们来讲,几乎都是几近煎熬。
高个的俘虏踮起脚尖,将早已挖空,却填上那么些浮土装样子,以防被发现的铁窗上的铁条一根根掰了下来。他身后的其余俘虏们,小心翼翼地将这些铁条在窗下的地上摆好,不一会儿,天窗上便再也找不出一根铁条。往日中封死他们奔逃希望的天窗,此时却成为他们逃遁的出口,不得不说世事无常。
一个身材矮小的俘虏率先在大个的帮衬之下爬出了那扇恶魔般的天窗,他迅速跑到一旁一间屋后藏了起来,随后观察着周边的一切。营墙上虽然仍有数名敌军士卒站岗,不过他们皆是面朝外面,且距地牢足有二三十步的距离,因此对于此间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个子稍矮的俘虏们一个接一个地被从窗口处送了出来。他们逃出牢狱之后,所做第一件事,便是去四周找寻可以遮蔽身形的地方,好将自己先行掩藏起来。又过了约莫一刻半的光景,这些匈奴俘虏,已是相继逃出地牢,在四周营房周遭择地隐蔽起来。
一名胆大的俘虏,已是先行自掩蔽之处摸到了马厩周边。他探头朝马厩中观察了一下,心绪顿时又惊又喜。那马厩中,仍然是留着十来匹马。他当即便蹑手蹑脚地奔回先前那大个俘虏的藏身处,将马厩中的情形向他学了一遍。
那大个闻言,也是颇有些不敢相信。他站直身体,望着那胆大的:“这马厩中,当真还有十余匹马?”
胆大那人指着马厩,低声道:“不信,你就自己去看嘛!”
大个闻言,神色欣喜地点了点头,道:“如今还剩这么多军马在马厩之中,确是天助我也!”他招了招手。四处掩藏的匈奴俘虏们,纷纷抬眼观察了一番四周,确定依然是寂静无人之时,方才纷纷向着他这边聚拢过来。
“待会,两个两个去那马厩之中。”大个吩咐道:“去了之后,便藏身在马槽后,或是草垛之中,万不可暴露行迹!待所有人都过去之后,再分别上马,随即便向营外奔驰!营外估计遍布敌军,跑出营后,我等分头行动,究竟能不能跑出去,就看各人造化了!”
听闻大个的这番布置,其余的俘虏们纷纷点头。随即,大个大手一挥,便有两人先行向着马厩摸了过去。随即,其余人也是自发组成两人两人的小队,相继向着那马厩摸过去。眼看便要轮到大个与胆大那俘虏的最后一组,他们身后的营墙上,却忽然传出凄厉的竹哨声!
大个心下一惊,已知自己这些俘虏很可能已经暴露,登时便扯住那胆大,与他一同向着马厩飞奔过去。然而马厩中藏身的诸俘虏,听闻营墙上乍然响起的哨声,已是有些慌乱。其中有名胆儿小的俘虏,当即便解开一匹马的马缰,随后跳上那马背,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那马便一阵嘶鸣,随后便快速向马厩外奔驰出去!
大个眼见一骑自马厩中冲出,心中更觉坏事。然而待他奔至马厩左近时,开始见到接二连三的俘虏跨上战马扬长而去。待得他扯着胆大那俘虏进至马厩中一看,却见偌大的马厩之中,只剩下了一匹战马。
“老贼!”那大个俘虏忿忿地骂了一声,随即便拉着那胆大,解开仅剩那匹战马的缰绳,两人一同跨座了上去。好在两人都是不胖,窄小的鞍桥,将将容纳下两人。大个双腿一夹马腹,这最后一匹战马也是奔出马厩,直向外间冲去。
竹哨响起之后,大营营墙左近便已乱成一团。据守士卒们纷纷吹着竹哨,努力召集着其余人,打算封锁营门。阻断这些胆大包天的俘虏们的逃路。然而尚未及在营门处搭起拒马,一名俘虏已是驭马冲出,随后,接二连三的俘虏乘马自辕门出逃,直将左近不论是营墙之上,还是之下的武嵬军士卒们,看得一脸惊呆。
期间,也有士卒反应过来,取下弓弩向着先后逃出营或是正在向营门奔驰的俘虏射击。然而效果却也不大。虽然期间他们还是射落了几名俘虏,然而最终仍是让十多名俘虏顺利逃出了大营。
李延炤正端坐在望楼之上,望着相继逃出大营的敌军俘虏,嘴角上扬微笑了起来……
第三百六十章 再议东征(上)()
冲出辕门的匈奴俘虏随即便各自驭马去往不同方向。他们举目四望,城中确有数处失火,街道上逡巡的武嵬军士卒,多是结伙向失火之处而去。而道中百姓民户等,亦多慌乱无措,四处逃散。
街上诸多士卒竟无人注意那些匈奴俘虏。众人一时如蒙大赦,各自挑选一条人数较少的通路,随即飞驰而出,直向各门而去。然而他们飞奔之时嘚嘚的马蹄声,终是引起了部分道旁武嵬军士卒的注意。当看到马上所乘之人赫然便是先前羁押在地牢中的匈奴俘虏,左近武嵬军将卒便纷纷手持兵器大喝着围拢过去。
眼见引起左近士卒的注意,马上骑乘的俘虏内心更添惶急。他们不断催动胯下战马,向着相隔不远的城门继续飞驰。眼见那战马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围拢起来的武嵬军士卒们,又开始纷纷退避,因此番受命前往各处救火,大多士卒都只携刀剑而未携弓弩,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俘虏疾驰而去。
守御内城城门的士卒看清楚这些奔逃的俘虏之后,便立即手持弓弩向其放箭。其间又有数人坠于马下。而仍有俘虏侥幸逃脱这些箭雨的覆盖,直直冲出城门,扬长而去!
大个俘虏与胆大俘虏这二人奔至南门左近,亦是遭到守城士卒的射击。先前已目睹了数名俘虏争相逃窜的武嵬军士卒,此时已纷纷叫嚷着捉拿逃敌。而城头守军射出的箭,将骑乘靠后的胆大俘虏射落。顾不上再返身救他,大个纵马一跃,驰出城门。
夜色渐浓,先前出营救火、缉捕所谓逃犯的武嵬军士卒相继归营。俘虏逃跑的事情已在营中传开,负责看守俘虏的,却是业已升任周兴麾下百人长的陆一。陆一知悉俘虏逃遁,忙前往李延炤屋中拜见请罪。
陆一进得屋内,却见李延炤好整以暇,正在捧着本书,优哉游哉地看着。他只道李延炤尚且不知此事,忙抱拳叩地:“末将看管不力,致敌俘脱逃,请长史降罪责罚……”
李延炤闻言淡淡一笑,随即放下书。他今日身着一身青白布衣,加之手中书卷,望上去倒不似一员战将,反而更像是个手不释卷的儒生。
“陆一啊,我将这些俘虏交予你看管,你却如何日日拷问虐待,致其脱逃?先前敲击号鼓,令全军出营大索逃犯,并救城中火,确为我之意。我不曾料你部竟会如数前出,这纵俘脱逃之事,我倒也有责任……”
“今日该属下当值,城中火起时,属下正率部巡城。不料竟纵敌脱逃,此与长史无干,全系属下疏忽,望长史降罪……”
李延炤静静地看了陆一一阵,随即便起身,行至陆一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既然如此,你便且去刘别部那里领罚吧。这些俘虏倒也不甚要紧,我稍后自会遣人向刘别部说明,此番便责你二十军棍,以示薄惩。”
陆一闻言,登时便松了口气,继续叩首道:“属下多谢长史宽仁。”言罢,便起身退行数步,而后转身出屋。待陆一出屋之后,李延炤又唤过屋外值守士卒,道:“你且带我令箭,前往刘别部所处,告知他,此番陆一看守不利,纵敌俘脱逃,乃责二十军棍以为惩处。”
那士卒闻言,接令而行。李延炤坐定细思了一番,随即又捧起桌案上那本书,继续看了起来。
而远在州治姑臧,剿灭虏骑的消息传开,使得州治城中,几乎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各里坊之中的百姓们纷纷走上街头,欢迎凯旋而还的宿卫骑兵们。
陈珍此番调集各处骑兵,剿灭虏骑的行动随着数支虏骑的覆灭划上了圆满的句号。而宿卫骑兵虽然在这数次行动之中也屡次出击,但得益于与之配合进击的州郡骑卒,便也未出现多大的损失。
损失不大,战果却较为丰厚。此次陈珍报捷回师,还押送回州治两百余名匈奴俘虏。其余的氐羌俘虏,在二人计议一番之后,已统一释放。对此,各州郡派出的将领虽颇有微词,却也无法改变陈珍的决定。
在城外夹道欢迎凯旋宿卫的民众之中,不少人都是左近乡民,听闻诸乡遭受袭击之后,举家前来姑臧避难。这些日子里,姑臧令可是来回奔忙,辛苦不已。安顿这些乡人在州治暂居,便消耗了府库中不少钱粮。好在如今虏骑已灭,站在属官队伍中的姑臧令终是松了口气。
张骏闻得陈珍报捷凯旋,亦是亲领属官出城迎接。陈珍见使君正在一干官员队首,忙下马上前,抱拳叩地:“有托使君洪福,珍幸不辱命。”
张骏将陈珍扶起,不无得意地对周遭属下道:“十一年时,陈折冲便领军前往令居,攻袭虏贼。大胜而还。如今又攻灭虏骑,屡救全州于水火之中。陈折冲便为孤之卫霍啊!”
陈珍听闻张骏如此赞誉,心中不安,正要抱拳下拜,自谦一番。然而陈珍却猛地一用力,托着他的臂膀,使他无法下拜。陈珍心中感动,却仍是悄声对张骏道:“使君,何须如此啊……”
张骏把着陈珍的臂膀,二人一同向城内而行。属官们纷纷跟随其后,而其余宿卫骑兵,则又在属官队列之后。行出不过百来步,押送在宿卫队列中的那些匈奴俘虏,便纷纷成为道旁欢迎百姓们攻击的目标。
百姓们就地取材,立时石子土块等物纷纷向着那些匈奴俘虏飞去,也连带着令周边押送的宿卫们遭了秧。他们纷纷退避着,逃开那些俘虏所处的范围。而这持续不断的袭击,一直到这些俘虏被押进城门方才宣告结束。
行在队首的张骏把着陈珍的臂膊,快行了十几步,随后回望一番,确认身后没有紧紧跟着其余人,张骏方才压低声音道:“折冲有所不知,自你领军出征之后,刺史府尚无一日安宁。孤一人独自面对诸多属臣,实是有心而无力啊!”
陈珍闻言,皱眉沉思了片刻,便问道:“可是州中高门,仍旧谏言使君东征陇西?”
见张骏缓缓点了点头,陈珍沉默半晌,而后道:“依属下所见,若这些高门愿献出财帛、集结部曲支持,使君倒也不是不可为此谋划。”
张骏听陈珍此言,顿觉诧异。之前在刺史府属臣的议事之中,陈珍可是明确表态反对冒进,仓促与虏贼开战的。此时他却讲了一番完全相反的言论,使得张骏难以理解。
“折冲据何而出此言?”张骏思虑半天,仍未能明白陈珍这种态度的转变究竟是为何,便直言问道。
“此番追剿虏骑,我见李定东对俘获虏骑进行甄别,将其中氐羌之人给予干粮,而后放走,却对俘获的匈奴人肆意打骂、侮辱、虐待乃至拷问。属下问其故,炤答,陇西之地,氐羌民居住日久,不论何人占据陇西,定要对其羁縻、优待,同时驱驰其成军,以备征战。”
“然而若要长久治陇,便务必徙民入陇,与氐羌杂居通婚,同时召氐羌各部首领为官,给予优厚之待,羁縻腐化。而民间互相融合,鼓励氐羌人摒弃胡俗,数代之后,便再无氐羌!今刘赵对氐羌之民,极尽巧取豪夺之能事,又羁押各部首领亲眷为质,当不长久。”
张骏皱眉听着陈珍所言,频频点头,见陈珍话音稍顿,忙挥挥手道:“折冲无虑,不妨继续陈说。”
陈珍清清嗓子,继续道:“炤知使君早有克定陇西之志,言及所为,尽为今后铺路。释放氐羌俘虏,以向各部表明善意。而虐待杀戮匈奴俘虏,则意图使之逃回,充为反间,离间刘赵与氐羌各部之间关系。日后我若举兵而下,这些氐羌民将站何处,使君定然有数。”
“况此番州中诸高门也饱受虏贼之害,更出现虏骑截杀女眷之事。群情激奋之下,使君倒可以此为凭,敦促各家多多出力……”
张骏仍是拧着眉,又细思了一番,方才道:“如今州中各家所荫庇之民户,孤且估量一番,恐超州中总数之半。孤深恐若克复陇西,各家仍是在陇西划定治权,保持默契,使陇西之民,陇西所产,亦不能为我所用,又当如何?”
陈珍无奈地耸耸肩道:“使君,此时士族高门相继坐大,武公在时,也屡屡诫谕诸子孙,当优待士族,以士族之力治州。虽眼下士族之人,多为羁绊掣肘,然使君当下,还未能撼动他们根基……”
“若使君图谋收复故国,州中士族高门,乃至陇上豪族,仍是使君须得借重之力。”陈珍叹了口气,随后继续道:“这些人现下虽羁绊掣肘,然使君若是驭使得当,也可使之为东征之事出力。各家现下均需自筹粮饷兵械,募集部曲,势必存心在胜,万不会如同去岁沃干岭一般儿戏。只是将帅人选,仍是难以权衡,使君心中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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