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擂鼓!”李延炤回身望着点将台方向的大鼓,沉声下令道。辕门上执旗的传令官奋力挥动起旗帜,而点将台上的鼓吏看到这信号,便也奋力擂起鼓来。
听闻鼓声响起,营房中早已集结待命的士卒们便纷纷出营列队。刘季武一脸严峻地望着匆匆集结起来的部下们,沉声道:“弟兄们,如今城中羌胡,受敌军探子鼓动,正在城中杀戮抢掠,我等临危受命,剿平乱事,稍后出营,各部由各百人长率领,前往各处搜寻羌胡。长史有令,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出发!”见辕门上令旗再度挥动,刘季武便向着集结完毕的战锋营下达了出击命令,数百名身披铁甲,手执长刀,连面部都戴上了狰狞铁面的战锋营士卒相继出营,左近街道上数股铁流纷纷向着生乱的各方向而去。
“通知外城各门,如王诚、雷融操练完毕,引军归城,各门均不得放行!”李延炤唤过一名传令兵,叮嘱道。那传令兵闻令,便立即向营外奔去。此时城中正乱,倘若放入那些投军的羌胡,尚还不知会出现何种变数。
今日安排二将率军前往操练之时,李延炤也悄声叮嘱,授意王诚对雷融所部加以监视防范。言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王诚对此也略知一二。因而当下不放健锐营入城,也是较为稳妥的做法。
刘季武率战锋营分为数个百人队,很快便控制住了城中南北、东西走向的干道。随即他便亲率一个百人队,向着乱民肆虐的府库方向摸去。百余战锋营士卒行走间,身上甲叶相撞发出的铿锵声听在旁人耳中,也是蔚为壮观。刘季武命一名护卫手持铜锣,行在街道中,边敲锣边大声呼喝,告诫城中居民。
“羌胡流民受虏贼探子挑拨,意欲屠戮民众,抢掠府库。我部受命平乱,还望乡党们宽心,有我等在,乱事稍候可定。”
行过数条街道,令尚未被乱事波及到的居民稍稍宽心之后,队伍又向着府库的方向继续挺进。敲锣的护卫此时便换了一种语调,用胡语边敲锣边喊道:“长史有言,此番生乱,县府只究首恶,胁从一概不问。捉拿首恶、各级头领者,县府赏万钱,粮米五十石,布帛五十匹,子弟可入县府,充任吏员……”
刘季武率部又行了一小会儿,便已抵达坐落在县府另一侧的府库墙外。放眼看去,只见府库大门禁闭,而与府库不过一墙之隔的县府,却是剑拔弩张严阵以待。刘季武见王强正找了个木梯,趴在墙头,观望着府库院内的情形。
“王强!”刘季武出声唤道。王强闻言,赶忙从梯子上爬下来,而后打开县府大门,行至刘季武身侧。
“院内情形如何?”刘季武指了指府库,问王强道。
王强略一思忖,便回到:“我方才趴在墙头,只见内里足有数百人聚集,各执削尖的棍棒,少数几人持刀。府库粮仓大门已被砸开,但似是什么都没有,乱民们争执了一番,直到刘督率人前来。”
“走,让我上墙头瞧瞧。”刘季武拍拍王强,吩咐道。王强闻言,忙不迭将刘季武引入院中。刘季武在墙边寻得木梯,随后手脚并用,攀上墙头,在木梯上微微踮起脚尖,向府库院内观望着。
早先李延炤早已授意府库司库、文吏等将府库钱粮搬运走了。如今府库之中空空如也,倒也不令刘季武感到意外。只是自己这些士卒来得如此之快,大抵也是大出那些乱民的意外。
阿虎望着空空荡荡的县府府库,愤而大骂一番,而后扭头望向周遭几名同伴,问道:“尔等议议,如今倒如何是好?”
几人听着墙头那边传来的胡语呼喝,皆是默然不语,各自缩了缩脖子。阿虎见人人皆是如此,不由怒从心起。他上前劈手揪住一人衣领:“当初是尔等言乡人食不果腹,妇孺老弱生命垂危,如今我领头,带乡人们涉险而为,尔等便是如此待我?”
被揪住衣领那人满脸惶恐,他看着怒不可遏的阿虎,颤声道:“阿……阿虎。如今这府库之中也无钱粮,内城城门在我等入城之后便紧闭。加之县兵这么迅速前来镇压……可见县城中官吏,对我等此次劫粮早有准备……”
“谁走漏了消息?”阿虎听那人说出自己心中疑虑,不由得也是深深皱起眉头。他环视四周,人人皆噤若寒蝉。然而他尚未问出个结果,府库院外已响起撞门之声。
“我等乃战锋营士卒!此番长史有言,只究首恶,胁从不问!捕获首恶及各级头领者,县府赏万钱,给粮米五十石,布帛五十匹,子弟可入县府充任吏员……若尔等还不悔悟,便休怪我部士卒刀下无人了!”
院外的呼喝声一遍一遍传入院内。而门前数名士卒抱着一截粗圆木撞门的声音也越来越响。院内诸多乱民立时慌了手脚,纷纷缩入院内,大门左近空无一人。
府库屋中的几人之间的对话,也逐渐湮没在外间传来的一片片无休无止的嘈杂声中。阿虎望着一筹莫展的几人,更是平添几分怨忿。
然而就在此时,一柄刀却自阿虎身后斜刺里穿出,不偏不倚正从他后背捅入,他惨叫一声,放开面前那人衣领,挣扎着拔出刀便想向着后方袭击自己的人捅去。孰料他方才侧过身,刚刚被揪住衣领的那人也拔出腰间刀,一刀便砍在他的颈侧。那刀许是很久没磨,刀刃有些钝,砍到脖颈中的脊柱便停了下来,然而被刀刃豁开的皮肉及颈动脉,却向外一股一股地喷出鲜血来。
“阿虎,对不住了。”砍向他颈侧那人拔出刀,望着一脸不敢置信的阿虎,淡淡道:“你不死,那大家都得死,为了大家,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阿虎费力而急促地呼吸着,口中嗬嗬有声,似是想要咒骂当面那人。而他尚未及组织好诅咒的语言,那人手中刀又再一次地捅入他的胸口。随着刀身刺入又拔出,阿虎终于是圆睁着双眼,倒在地上,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持刀那人跨步上前,高举着手中刀,一刀将阿虎的头颅砍了下来,而后提在手中,行至院内,对六神无主的乱民们道:“首恶伏诛,我等受其胁迫,不得已而为乱。现下便开门,降了吧……”
“我等愿降……”人群中开始响起稀稀拉拉的喊声,然而随着外间士卒撞门声的加剧,越来越多的乱民开始喊着这句在他们看来,可以保命的口号了。
刘季武伸手制止了意欲再次抬着圆木撞门的部下,院内传出齐整的“我等愿降”之声。便是之前可能不会讲汉语的羌胡乱民,此时也在周遭乡人们的带领之下,用自己的声带发出一声声陌生的音节,试图给自己寻得一条活路。
不一会儿,府库大门打开。刘季武看着一名青年人提着一颗首级,率先行出。然而出门之后,他便立刻跪伏于地,颤声道:“我等本是氐族顺民,先前在陇西受尽虏贼压迫,不堪其辱,遂北来投凉,幸得县中明府收留。我等本欲躬耕放牧,为家人寻得几分温饱,便已知足,却孰料此人胁迫我等为乱,我等不得已,遂从贼。如今闻将军喝止,幡然悔悟,便斩此贼,聊表负疚。还望将军宽宥……”
刘季武行至说话的那青年身前,只见他两手交叠着平放于地,下巴压着手背,规规矩矩地跪好,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刘季武抬起手中刀,用刀面轻轻地拍了拍那青年仍旧栓系在腰间的短刀,道:“既已降我,何不解刀?”
“是卑下疏忽……卑下马上就解!”那青年闻言,战栗不已,赶忙半跪起身,匆匆将腰间短刀解下,而后放在身前。解刀之时,他偷偷抬眼望了一眼身前的刘季武。而刘季武透过铁面具所射出的目光,则令这个青年顿生一种不寒而栗之感。他将刀在面前放好,而后赶忙继续伏地叩首。
“尔等何不依样而行?”刘季武抬头望着后排的乱民们,面无表情地言道。乱民们听闻这话,亦是纷纷起身,将自己手中那些削尖的木棍丢到一旁,而后跪下,与为首那名青年一样伏地叩首。眼见这些人如此顺从,刘季武心下倒也松了口气,吩咐麾下士卒将这些乱民所用武器收缴,而后将麾下士卒排成两列,令这些乱民站起,一侧各安排一列士卒,押送他们往军营而去。
这一场匆忙之间发生的动乱,似乎也在匆忙之间结束。李延炤之前为防有乱民见势不妙逃出城去落草为寇,刻意派遣陶恒率所部骑卒出城四处游荡,准备截击。然而事实是直到这部分人的暴乱被彻底镇压或是平息下去,也没有一人能够逃出县城。
南侧城内燃起的大火至今已被扑灭。曹建所部在南城大杀四方,那些放火作乱的乱民过半都做了曹建部属的刀下之鬼。同西城一样,南侧内城也是在乱民入城不久便关闭了城门,对那些乱民施展了一出瓮中捉鳖。而南城左近的大火虽然已被扑灭,然而残垣断壁之中,老弱妇孺的嚎哭依然声震云天。街巷之中,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叠散落着。不少县民们在街头看到自己亲眷的尸体,便伏尸痛哭。而守城的兵卒们,则将街巷中的伤亡袍泽分别抬下去。
李延炤望着点将台前的两名千人督,其中一个,带着数百颗人头及两三百俘虏来向他交差。而另一个,则带着一颗人头与数百名俘虏来向他交差。
“俘虏今夜便在营中看押,令魏旭着两个百人队,登墙警戒,有试图逃跑或是袭击哨卫者,可当场射杀。”李延炤面无表情地对身旁新任的武嵬军别部司马刘信道。
“至于刘督、曹督二位,今夜平乱可谓辛苦,然而却还不是歇息的时候。请二位各留一个百人队巡城,余者刘部登外城警戒,曹部登内城警戒,严防健锐营雷融所部生变,倘若有变,尔等可便宜行事。”李延炤对这殊途同归的二人一拱手,语调平和道。
见二人率部离去,剩下的两个百人队的战锋营士卒,则开始将俘虏解往营地各处准备看押,李延炤又唤过一名传令兵,令其乘马出城,命陶恒率部返营。
这次草草发生,又草草结束的乱事,从始至终所历也只不过一个时辰有余。但李延炤心知,因此而起的一系列风波,现下才刚刚开始。
第三百四十五章 乱事余波()
明公钧鉴:建兴十六年三月乙未,令居外城流民中氐羌部众,受陈虎、邹大等乱民唆使挑拨,集众冲入内城,焚民居六十三栋,屠戮县民、守城士卒计两百六十一人。乱民砸开县府府库,抢掠、烧毁府库存粮六千七百余石,卑下闻之生变,急调营兵前往各处镇压,动乱悉平。
氐羌之民,久居陇西山川之地,常年与之毒蛇猛兽,豺狼虎豹为伴。其人彪悍难制,不遵禁训,不伏王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炤本欲纳之,与县中民同。耕织放牧,渔猎为生。然其豺狼之性,蛇蝎之心,盖与州民不同也。炤一时大意,酿此大祸,难辞其咎。奏陈明公,请明公降罪,以诫余者。
今从乱诸人,炤已看押在营,意欲将之分散流徙,至乡里,与州民为邻,可拨给土地,令其耕种自食。而与州民邻,日久则必生同化。明公可颁法令,令羌胡与州民婚,或免赋税徭役,或予田土耕牛,数代之后,人必州民,羌胡不复而存。
炤先惊闻明公欲募各家部曲,同宿卫、郡县之兵举而南向,克复陇西。炤感佩明公之志。而当下内忧未解,委实不宜仓促动兵。倘我等集众南进,克复陇西。而身后空虚,羌胡若再度举事,谁人平定?如之奈何?
州中高门觊觎陇西,不过是为一己之私,一姓之利。以部曲为军,令出多门,难于统一。军令不统,谈何征战?去岁尚有沃干岭之败,若今番再遇大败,他日虏贼北渡,何来三军御之?
先公有托,扬鞭东指,定鼎神京,故取炤字定东。炤铭感五内,夙兴夜寐,未敢一日贪私。惟望使君熟虑,切勿轻抛民财。将卒生死,亦皆在明公一念。卑下护羌校尉府长史炤顿首顿首。
陈珍将手中信笺放置在桌案上,缄口望向正拿着一支箭投壶的张骏。张骏将箭匆匆投出,却再不闻陈珍念信之声,回头一望,却见陈珍侍立一旁,不言不语。张骏自一旁几案上拿过巾帕,匆匆抹了抹脸上汗水。
“念完了?”张骏行至上首几案后坐定,随即望向陈珍。
“回明公,信已念完。”陈珍拱手答道。
“折冲觉得,定东所言如何?”张骏平生几分倦意,打了个呵欠,而后抻了个懒腰,貌似无状。陈珍垂着头,对此只做未见,思忖片刻,答道:“武公时,若罗鲜卑部便曾集众十余万,甚至一度攻至姑臧城下。幸得宋督护神勇,一鼓尽灭之。而成公时,又有秃发鲜卑为乱,虽旬日平定,临羌却也沦于战火,县民几十去其九。”
“定东言及羌胡性同豺狼蛇蝎,倒也并非危言耸听。十一年时州境告急,属下领兵前往陇西,突袭虏贼粮草后勤,便神有感悟。陇西氐羌豪族如苻氏、杨氏、姚氏等,皆曾行那等落井下石之事。只是将之打散,安置乡里,与州民为邻,继而颁令,让双方通婚,数代后便皆为州民,再无羌胡之语,令属下颇感新奇。思虑一番,确也正是此理。”
“折冲既也认同,便是可以如此施行?”张骏闻言,稍微恢复了几分神采,勉力坐直身体,继续向陈珍征询着意见。
“明公,此法并非不可。不过,先得将令居一地流民之中羌胡分置各处。令居县中这些羌胡,方才策动乱事。此时将之分置,正是良机。而西平左近那些鲜卑、羌胡等,仍需以武力压服。待时机成熟之时,再行此法。”
“定东言及募兵征讨陇西之事,折冲又如何作想?”张骏起身,开始在几案后面踱步,边踱边望向陈珍,问道。
“定东言及募兵征讨陇西之事,也是字字珠玑,老成谋国。各家吵嚷着东征,攻取陇西,本也是各怀鬼胎。加之部曲家兵又基本听命于各人,军令绝难一统。前番使君征调他们去往令居驰援,言及斩首上千者封爵。各部便是各遵其令,属下令他们一日行军五十里,都难以贯彻执行,更遑论其余。”陈珍念及去岁领着各家拼凑出来的数千部曲前去赴援,便是感慨良多。
“属下听闻各家募集一冬,所募集的粮草也不过只够两万人三月之用。高门豚犬,个个皆是坐拥万金。然而令其投入资财粮草时,却是谁也不肯多予。人人皆愿他人多予而自己少予,算计来算计去,便是当下这等尴尬局面。”
陈珍将这些高门的做派一直看在眼中,要说心中毫无怨气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凭借前番赴援之事,已是将这些人的嘴脸看了个透彻。在他看来,领着这些人各自派遣的家兵部曲前去作战,无疑等同于儿戏。
张骏闻言却是苦笑了一番:“陈折冲,莫说是你,便是孤,目睹这些高门肆意妄为,屡屡掣肘于孤,孤也平生想将其尽收斩之心。然武公当初定策如此,国事,孤还得多多仰仗他们。而且这些人,一个个都基本与昭公、成公一般年岁。孤便有时候实在气不过,想要戟指这些老家伙大骂一通,然而看着那一把把花白胡子,也都是忍了回去。”
张骏感慨了半天,而后又在几案后跪坐下来,叹道:“如今各处守备,尚可全然仰赖李柏、李定东、张阆等镇将。而我等与虏贼大大小小打了十数年,却也正是佐证,如今州中堪为将者,也不过就是这些边塞镇将。但若要集兵进取,征讨何方,却是万万绕不过那些士族高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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